鬼愁谷两个人拿来的石板正是要用来护着那两人头脸要害的,十来条狼虽被抓来才不过两天,已经被鬼愁中人修理得有了些规矩,从地上爬起来便自动分作一六一七的两组,围了两人啃噬了起来。
老猴子眼珠子血红,不只是他,此时在场所有的鬼愁谷中人无不两眼赤红,额头上青筋冒起扭曲,握紧了拳头,咬着牙,狠狠瞪着眼前狠毒残醋的场面,王砍和吴没骨头却是风清云淡,像根本没听到两个惊骇至极的惨嚎一般,王砍右手放在膝头上指头轻敲,吴没骨头脸上挂着恶狠狠的笑意,软软地躺在躺椅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天空。
老猴子吃了大力丸一般地亢奋叫嚷:“狼来了,哈哈,你们快起来逃丫!你们肚皮马上就要被咬破了哪!”
鬼愁谷众人也纷纷嘶声吼叫起来,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吼什么,这只是他们忍辱负重大半生好容易才有的发泄机会,不必动手,只要把心头久藏深蓄的屈辱吼出去,吼声惨烈,如嚎似诉,但便是其中声嘶力竭,也全无半分软弱的意味,这咆哮,是对王八蛋鬼老天不屈的抗争挑战和征伐!
不只王砍和吴没骨头,便是其余十一恶人,也听得黯然叹了口气,其他的人全都听得耸然动容,怔怔地,便是那十个正在齐声背好容易死记下的圣旨的元兵,心头也生起莫名的怜悯和愤怒,微微一顿,各人对视,本来已经吼得撕裂的嗓门陡然更提高了起来:“……大仁行、大道真、大德望,今特旨赦封其人为武当山主、道行真人,另拨三百顷良田、库帛十万匹为武当供奉之资,以广宏天真大道,钦此!——奉天承运,大元皇帝陛下诏曰:……”
俞文照长叹一声,脸上挂着苦笑:“特么的鬼老天,你老杂种玩的好手段!去你娘的!”
这一天早上,俞文照正在自己的大帐中吃早饭,忽地门帘一掀:“老大。”
俞文照随口嗯了声:“酸丁——”忽地看到大才子身后的甘大庆,眉头一皱:“老甘,你来了?”
大才子接口说道:“老甘和丁高天一起来的,有事要跟你商量下。”
甘大庆叫了声:“小祖宗,我昨天半夜到的武当山!”
俞文照漫不经意地随口问:“你怎么来了?”忽地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般跳起来,瞪大了眼:“鬼愁谷出问题了?”
大才子道:“去鬼愁谷捣乱的那些武林中人全都死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占得到我们的便宜?”
俞文照定了定神,这才放声大笑:“他娘的王八蛋,去特么的,说得也对,老子们是什么人?就凭那些乌龟蛋王八蛋二百五草包加笨蛋的混蛋能咬了谁的鸟蛋去不成!老甘,你这老家伙有什么事情?说来听听?”
甘大庆连忙说道:“小祖宗,夏老大从点苍回来了,他跟我和铁树宫的牛头一起从鬼愁谷赶到了这里。”
俞文照眼睛一亮,嘿嘿地笑了:“独眼龙回来了?好得很啊!”说着上上下下贼忒兮兮地道:“你不会是来跟老子说独眼龙着了人的道罢?”十三恶人对鬼愁谷几个大头领底细知道得一清二楚,夏平就算在点苍派武功没有半点的进步,那也绝对是独步天下的,甚至十三恶人偶尔用剑时,剑意都是从夏平那里拈来的,走出鬼愁谷,夏平武功纵不能算得天下无敌,但就算武林各大派掌门人亲至,绝对不可能有人可能占了他上风,所以甘大庆虽来来得诡异,俞文照心头却是笃定得很,绝不担心。
果然,甘大庆陪着笑道:“那是自然,夏老大的功夫在江湖上谁比得过?”
吸血老张双脚倒钩在凉亭外的松枝上,秋千也似地来回摆荡,两边身形的势尽之处竟直直一线,和凉亭边栏杆一般与地平齐,而那根横伸而出的树枝上竟连松针也没半点晃动擅抖,吸血老张两眼漫然无神,山路上传来了脚步声,他眼也不转,淡淡地问道:“酸丁,你来做什么?”
大才子苦笑了笑,十三恶人数年相处,相知极深,就算走路不发半点声音,相互之间也能感觉得出来的是谁:“老大下山去了。”
吸血老张微微一怔,脚踝处一使力,身子风车一般绕了被钩着的松枝转了起来,声音却极是淡然:“好哇,快到端午了,老大下山吃粽子,倒也没违了时令。”
大才子也是一愕,失声笑了起来,眼珠子转动:“老子不是去吃粽子。”
吸血老张仍是自顾了当风车:“随他好了,反正在山上也能吃得到。”
过了好地会,却听不见大才子答话,吸血老张有些意外,问道:“你在想什么?”
大才子叹了口气,出神地看着天空:“我好想念小时候跟大人一起读书练武的情景,想起过年过节叔伯给压岁钱的样子,想起小时候跟家中兄弟姊妹玩乐的时光,真的好怀念。”
大才子说完,就闭上嘴,忽地听到蓬地一声响,不觉愕然转头,张大了嘴,目瞪嘴巴呆半天说不出话来,竟然是吸血老张疾转之下双脚脱离了松枝的勾搭,惯性使然之下飞出了五六丈远重重地摔在地上。
吸血老张摔得全无形象,左边脸被山古擦破了皮,他却自顾发怔,绝没半点想要起身站直的想法,大才子看着他失魂落魄的眼神,轻轻叹息,以他的眼光,自然看得出吸血老张这下虽然摔得极重,就算全身根本没有防护,也不会半点损伤,脸上虽在流血,却根本就是微不足道,只要他自己愿意,随随便便地略微用力,都能稳稳站着,正要说话,吸血老张淡漫苦涩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我也想念那些日子。”
大才子听了这话,默然了好一会,才轻轻地走过去,也不伸手拉吸血老张起来,反倒一屁股坐在尖锐的乱石上,怔怔地看着脚边的青草,随手抽出一条狗尾巴草茎来,信手送到吸血老张面前:“吸血鬼,送你件礼物。”
吸血老张伸手接过,看着毛茸茸的草头,怪里怪气地笑笑,也不见他用手撑地,便已坐了起来,两眼随着不断摇晃的草茎转动:“谢了。”
大才子伸手在吸血老张肩头拍了拍,这才发觉他身子竟在微微发擅,但拍过之后,对方已是冷定了下来,笑道:“真话和假话,你要听什么?”
吸血老张眼光转向大才子,咧开嘴开心地笑了:“都听,行不行?”
大才子也大笑了起来,摇头晃脑地道:“老大他在解剑池的鱼池里抓了条大金鱼,他说那池子太小,淹不死那条鱼,所以带了那条鱼要丢到长江里去,说是那里水多非要淹死它不可。”
“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大才子眉头一掀:“老大还说了,他等那鱼死了之后就开膛破肚然后找个厨子熬了鱼汤给你。”
吸血老张没好气地问道:“老子问你这是真话假话?”
大才子想了想:“自然是假话了。这不过是先让你心头有些底子,莫要听了真话,激动得一口气接不上来挂掉了,那就特么的真的好玩了。”
吸血老张反倒沉住了气,斜睨着大才子:“酸丁,你老人家有什么屁,一口气放了罢?”
大才子笑了:“真话已经套在假话里了,你自己去想。”
吸血老张神色不动:“我知道了,那就请你滚罢。”
大才子陡地伸手抢过了吸血老张手中的狗尾草,也不见他作势,身形已闪电一般到了三丈之外,然后施施然转回头道:“老大下山给你准备好东西去了,你等着罢。”把狗尾草横衔在嘴中,转步缓缓离开。
看着大才子离开了好一会,吸血老张心头一动,突地跳起来,苦苦地思索间,风声一响,吸血老张随手一抄,发觉手里居然是一本书,大是意外,却听得吴没骨头轻笑:“老大要你不要多想,省得胡思乱想,所以问不要脸拿了这东西,叫你背下来。”
那本书封皮上显眼之极地一个圆圈阴阳鱼,右侧四个宋楷的四个字竟然是:系辞卦辞。
吸血老张咧大了嘴,苦着脸,顿时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姓吴的,老子踩了你尾巴了?”
吴没骨头嘻嘻一笑:“归兄,小弟既不姓吴,你老人家也没踩着小弟的尾巴,小弟没有尾巴。”
吸血老张跳地起脚来想要破口大骂,却又忍住了,因为他看到了吴没骨头手中还有足足七寸厚的一大叠书本,而且吴没骨头还眉开眼笑地不怀好意:“这三十多本都是《史记》卷册,你选什么?”
吸血老张倒吸了一口凉气,吴没骨头像是没有看见一般,自说自话:“归兄,老大这是为你好丫!你看你,成天不学无术,像个什么样子?君不见,曹子建七步成诗,君不见,小弟我出口成章,君不见,那酸丁文武双绝。你怎么也不觉得惭愧呢?”
吸血老张忽地问道:“老大什么时候能回来?”
吴没骨头促狭地笑着:“最快时天晚上便能赶回来,最晚也过不了后天早上。”
吸血老张居然也笑了:“我知道了。你走罢!”
吴没骨头见吸血老张居然把手里那寸来厚的《系辞卦辞》丢在地上转头便走,呆了一呆:“喂,吸血鬼,你干什么?”
吸血老张头也不回:“老爷找个地方藏起来,叫你们谁都找不到。然后自己点了自己穴道——不是老爷不听老大的话,而是老爷被封了穴脉,想背也背不了,老大那么通情达理,嘿嘿,你们几个坏蛋,就拿着鸡毛当令箭玩罢!想当年十八年前,老爷我玩阴谋诡计的时候,哼哼,你们都还在流鼻涕呢!”
吴没骨头呆住了,过了半天,才像是个得到了玩具的小孩般得意地笑了起来:“特么的,有趣,真特么的有趣,这日子真特么的是越过越有趣了。”
吴没骨头还在摇头晃脑自矜自得,眼前人影一闪处,吸血老张竟又站在了他面前,两眼瞪得牛一般大,身子竟微微地发擅,嘴巴咧了几咧,终于神色平静下来没有说话,却深深地叹了口气,眼中也不知是悲是喜,又甩了甩头,长出了一口气,看了吴没骨头一眼,身形一晃,居然闪电也似地没入了林中,吴没骨头看得有些好笑,心头却嗟叹不已,吸血老张要死不活的声音却又不紧不慢地传了出来:“奴才胚子,老爷估计我老人家就要拉肚子了,老大最是心好,懂得尊老爱幼,决不至于强我所难,所以,老爷我也不必点了自己穴道,老爷去找铁匠打几把铁锹掘个茅坑准备泄肚子去。”
吴没骨头呸了一口:“你他妈有病么?”
“老爷去买半斤巴豆来吃,就算真的不拉肚子,到时也由不得我。走了,不送,你留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