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气变的快,凤京又临着凤灵江,气候湿润,夜晚突然将了温,夹着股潮劲儿,沁的人骨头缝发凉的。
影春使唤三五个丫头将屋子里里外外用炭炉子烤了个遍,稍微开窗换了会儿气,潮气才不那么明显。
尹夏初坐在床边,嫩白的小脚泡在玉阁专门熬制的药汤中,舒服的眯起眼睛,身上仅剩的那点冷意顿时烟消云散:“影春,玉阁呢?”
“程主子送来东西,就带着小厮回了。”影春细心地将被褥压好边,回道:“好像因为明日有雨,赶着去把晾晒的草药挪个干燥点的地方存。”
初点头,又泡了片刻便侧身上床,批上外衣半躺在被里看书,等着九烟。
晚膳的事依旧没头绪,她认真回忆了下,似乎没有让夫君们不满的大事,所以只能等九烟来,当面问一问。
风越刮越大,门窗不时发出砰砰的撞击声,笼着纱罩的烛火被吹的摇来晃去,眼看快到子初,却还不见人影。夏初疑惑的皱眉,影春见状把泡好的热茶端去,柔声道:“驸马爷应还在西苑的书房,奴婢差人去看下?”
“我亲自去好了。”
两个丫头走在前端掌灯,一行人顺着木廊行走,挡了大半的风,尹夏初依旧觉得浑身被刮了个透彻,待赶到书房时,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
九烟本在桌前奋笔疾书,闻声转头,却看见夏初抱着小臂从急走进门,不由皱起眉,黑眸腾起一丝不悦,愈发显得冰冷。
“怎么不休息?”他起身迎上,伸手欲替夏初驱寒,无奈天生体质,手更为冰凉,便让门前的少年去隔壁厢房拿来薄毯,裹在她身上。
“这话该是我问你。”夏初屏退众人,抬眼望向堆满书卷纸张的书桌,接着投了个疑问的眼神过去。
“朝中改革的相关事宜,需要慢慢再斟酌一遍。”
夏初道:“你都说是慢慢斟酌,自然不急于一时,先随我回去,明日再忙。”
九烟未动身,沉默少许,对书童道:“去临园看四皇子睡下否,若还亮着灯,便通报声今晚劳烦他照看公主一宿。”没等夏初接话,便又嘱咐影春几句,转身回到桌前,打算重新摊开书卷。
夏初有些发蒙,不明白九烟这明显的疏离态度从何而来,晚膳时未说几句话,倒算不得反常,但她亲自来接他回去,居然不应就大大的不正常了。
备受打击的她可怜兮兮的回到园子,夜里抱着玉阁吐了半天苦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一连几日阴雨连绵,方才显山露水的春意硬生生被压了下去。
云宥第二天就被送回府上,春风楼的小侍机灵的让车夫把马车拐进侧门的胡同,与管事的说明情况,留下些衣裳伤药就告辞离去。
夏初得知后想动身去瞧瞧,哪知没走多远便觉无力,被扶苏坚决阻拦,扶着回房休息,这一休息足足躺了三天。腰椎酸痛,迈步艰难,偶然脱袜一看,原来纤细可人的脚踝肿的像个包子,手指一按便榻下个坑,当真触目惊心。
府中上下登时乱作一团,几位夫君轮流守在床边,替她按揉腿脚。
玉阁对女子这方面医术涉猎不久,瞧过觉得不甚放心,又抓来城中最好的大夫诊断。大夫见怪不怪,只说是孕期时常发生的现象,大概与天气潮湿阴冷有关,开下几帖药方,认真调理。
夏初虽身体不适,但看着夫君们都恢复以往的样子,略觉安心,那日晚膳的事也渐渐淡忘。
直到五日后,她下床活动着到窗边瞧雨,见九烟青色的身影正朝园外走去,刚想喊住人已不见。
过来却不进门?
夏初满腹疑问,忽的脑中一闪:“驸马这几日可曾出门?”
丫鬟垂首恭敬地答:“回公主,驸马每日都会出门,有时候是清早,有时是下午。”
凤京离皇城万万里,即使朝中有要事需要他跟扶苏打点,也有人将文书之类的送到府上,何事能让他事必躬行?
慕瑾进门听到她问丫鬟的话,笑眯眯的从身后揽住夏初,尖细的下巴轻轻抵住她的肩窝,目光中尽是笑意:“为夫几人整日围着莲儿团团转,偏也比不过那个冷木头?”
夏初知他在玩笑,只努努嘴。
“难道真是?”
夏初身子朝慕瑾怀里靠了靠。
他轻笑出声。
凤京人杰地灵,历来才女佳人辈出,不少在每三年一次的科举中独占鳌头。如今尹国中枢要员,除去天子脚下的皇城派,为数祖籍凤京的居多。久而久之,凤京学子名声在外,引得大批文人学士想来一较高低,就在十多年前清明节,南北学子狭路相逢,吟诗作对,一枝独秀的高文景正在当年中了状元。
自此,便有了清明约于凤京以文会友的习俗,女皇陛下听闻也觉是桩美事,下令让当地官员在职权内给予方便。
长公主微服于凤京小住,知府大人自当知晓,领旨暗中保护。眼下清明诗会在即,她便想借此机会让号称“皇城神迹”的驸马指点一二,把诗会办的更加隆重。
九烟思索两日,应下。
虽说如此,尹夏初可不觉得这是他连日外出的缘由。
是日,朝晖破云。
大夫照例给尹夏初请了脉,见她腿间浮肿多已消除,气色红润,随即调整两味药,说已无大碍,可以在园中慢走缓行,有利恢复。
夏初听闻如获大赦,喜滋滋的让影春服侍着穿好衣衫,用完早点,迈着小步在府中兜起圈来。程玉阁早被磨得没了脾气,皱着俊眉在身后小心招呼着,生怕有个闪失。
“对,云宥现在如何了?”夏初忽然看见通向偏院的小道,想起这些天都未听到云宥的消息,自己身体有恙,倒是将他忘了去,不禁懊恼。
程玉阁向前一步,拢了拢她滑落到肩头的披风,硬生硬气的说:“身体底子强健,倒是心病难医,整日闭门不出,连他弟弟也难以接近。”末了顿了顿,努嘴叹道:“倒是个倔脾气的。”
夏初不禁好笑,抚掌说:“若我家小野猫脾气倔强第二,谁还敢称第一?走,随我去瞧瞧他怎么个倔法儿了。”
云宥因伤,破例与云兮得了间单人房,屋子不大,位置却十分方便,出门拐角就是厨房,供院子里的下人烧水或者临时做饭之用。云兮得了管事许可,一日三餐都在这张罗。
尹夏初出现的粹不及防,端着水碗的云兮怔住,反应过来时,嘴唇吓得发白。主子为人宽厚,体恤下人是福,但有几个女子能忍受刚买来的下奴私自逃跑?如今抓回来,不加以惩戒,就会为街坊邻里所耻笑:门户不清。
“小小姐。”云兮惊慌的跪在地上。
夏初挥手示意他起身,跨步进屋,也没有什么避讳的走到了床边。
云宥靠坐在床头,素日倔强的脸上多了几分茫然,似乎没有察觉到屋中的动静。
“哥,小姐来了。”云兮心下焦急,又不好过于表现出来,只能站的远远的,出声提醒。可惜云宥依旧无动于衷,呆呆的望着窗外,似失了灵魂一般。
夏初看着他苍白消瘦的脸颊,不禁有些怜惜,这个岁数,便是再怎么泼皮坚韧,经历那么一遭,总归会受极大的打击。
“罢了,他不想说就不说,我吩咐管事将分给你的活计先去了,安心在这照顾你哥吧。”
出了后院,夏初又提着性子转了几圈,可一想到云宥的事,心里就疙疙瘩瘩的,如若是从前,她肯定亲力亲为去劝导一番,然后跑去春风楼讨债。可眼下身子一日比一日沉,这古代生孩子要出点什么问题,当真要一尸两命的。
“玉阁,你指派个可靠的人,去春风楼一趟,把白翎请来府上看看云宥。”夏初道:“有亲人说说话,也许会好得快些。”
程玉阁哼了声,算是答应,走了两步又说:“公主是想那小子赶紧好,还是念着那楼里的人?”
夏初一时没拐过来弯,纳闷着:“楼里的人?”转念一想,恍然:“你说是白翎?”
“不是他还能是谁?”
“怎的,你以为我看上他了?”夏初好笑的用食指点点他的额头。
“公主自己说的。”
夏初正想驳回去,余光却扫到两个小侍抱着一团子东西慌张的朝前院跑去,紧接着,院管事也眉头紧锁的往外赶。叫住一问,才听说是驸马回府,身上湿了水。
大门前。
驸马**的从辆陌生的马车上下来,着实把一群人惊了半晌。
尹夏初走出大门,小侍正拿着披风往九烟身上盖,那样子何止是沾了水,完全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俊逸的脸冻的灰白,可依旧还是笔直的站在马车前,在与车内的人说着什么。
近日来莫名的冷淡,夏初还有点埋怨,现在看见九烟这般,什么顾虑怨气统统散了去,急忙忙的问道:“怎么湿成这样?落水了?”
九烟回头一怔,对上她满眼焦急,摇头安抚:“没事的。”说完意识到什么,往后退了退:“别受了凉气,先回去。”
夏初知他在担心自己,但眼下这情况他才是需要被担心的好不好?
“还请姑娘不要怪罪。”此时,车内传来几声咳嗽,接着一个儒雅温润的女声传来:“这位公子是在下的救命恩人,适才不慎落水,多亏公子仗义出手,甚为感激。”
九烟淡然道:“举手之劳。”
“河水湍急,公子肯出手相救,容某感激于心,改天定登门拜谢。”
几番客气后,马车离去。
见义勇为之事尹夏初也没去深究。九烟受凉咳嗽,虽不严重,但气色一直很差,眼瞧着消瘦下去。几次三番去他园中探望,身体还未坐热,就被怕传染的理由送了出来。
转眼一月过去,端午节。
奉京城大街小巷都是买荷包和五色缕的小贩,还飘着阵阵粽香。
女皇赏赐的东西前几日到了府上,夏初领了旨,看着一车五谷杂粮有点发昏,拽拽身旁的尹西展:“你说说,姨母她老人家愈发让人捉摸不透了,那么大老远送车粮食来。”
尹西展顺手打开一个布袋,抓了把红豆在手里,笑道:“皇姐,这可是贡粮,宫外吃不到的。”
夏初唤来几个丫头:“清点下,看哪个能用上,取来包粽子。”一番吩咐,院子里的人散了个七七八八,她这才松口气,露出些许忧虑。
皇恩眷顾是好,可这般下去指不定多少人眼红嫉恨,姨母再心疼她,作为一国之主,脑中装的还有国家,这一胎若为男儿便罢,若是女儿…难不成还真把她往女王的道路上培养?
以往的习俗,端午龙舟过后,江畔陶然亭内举办端午诗会。会场评签入场,需要选一诗接出下句,写在竹签上,得到评审先生认可,方能进入。
龙舟赛人多,夏初想了又想,还是呆在家中跟着厨娘学包粽比较妥当,当然,纵然想去,慕瑾他们也不会愿意让她去往人堆里扎,凑那个热闹。
“小姐,起先包的煮好了,管事让我先端来给您和几位主子常常。”少年脸颊微红,透着羞涩,手中托盘上放着两个盘子,粽子和白糖。
自从云宥自闭的情况好转,云兮也一天天开朗起来,行事不再唯唯诺诺,骨子里那书香门第的气质一览无余,很是可人。
“放下吧。”夏初道:“过会儿咱们去诗会,晚饭在外头吃,你把云宥叫来,我有事交代。”
要说云宥这孩子,如今跟着小银子学武,脾气收敛许多,当然,有时还会显出那么点固执缺心眼。
“小姐。”云宥行了礼,在三尺之外站好。
尹夏初见他满头大汗,想必正舞刀弄剑被叫过来的,想了想,很圣母的微笑:“刚在习武?先把汗擦擦。”
以她的理解,自己把手帕递过去,这孩子别扭的接住,心里热呼呼的,于是乎主仆关系又增进一层。可惜,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云宥听完非常迅速的抬起手臂在袖子上一蹭,面无表情道:“谢小姐关心。”
尹夏初揪着块帕子,递也不是,收也不是,咬牙切齿的在手上揉了一揉:“这粽子真黏。”
“小姐有何吩咐?”
“我在春风楼附近的逍遥仙居定了桌,也通知过白公子,大概一会他便能到。你带着云兮过去,端午节应好好聚聚。”
云宥一怔,心中五味陈杂,垂眼低声谢过。
夏初屏退他后,扁嘴对南宫悠说:“这熊孩子不知学了谁,越来越有气死人的本事。”
南宫悠风雅一笑:“我瞧着倒有些九烟兄的架势。”
夏初:“……胡说。”
陶然亭坐落于凤灵江畔的一座小丘之上。
亭中远眺,滚滚江水,郁郁青山,似有欲乘风归去的清宁。龙舟赛刚过,丘下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不少身穿孺衫头顶纱帽的书生学子往亭边聚集。
为了让长公主这尊大佛满意,知府大人早早派人在不远处另建了个八角亭,树林遮挡并不显眼,四周用竹帘做挡,轻纱为衬。对外宣称是有知名学士亲临,倘若在诗会上一鸣惊人,前途不可限量。
尹夏初坐着轿子直达丘顶,在亭子附近晃悠两圈,连连感叹官大的妙处。
百里墨坐在桌边,悠然自得的泡着茶,西展挑开竹帘,皱眉道:“这个人数,只怕两三个时辰完不了。”
百里墨:“据说曾经一次诗会,整整办了两天。”
夏初惊愕:“两天?!”
“这个嘛,说明那年定无什么人才。”南宫悠接道:“诗会又非国考,很难排出个一二三四,每回都是有几个独占鳌头的,出了名就散了。”
尹夏初听完,转而祈祷这次能出个诗仙诗圣。
“莲儿怕什么,觉得厌了,为夫出去把那群草包比下去。”慕瑾摸摸她的头,说的甚为轻松。
夏初:“……”
不知是祈祷管用,此次诗会举行的非常顺利,一个时辰刚过,明显有几人获得较高赞誉。
“荣然兄果然好才华,小妹不得不服输。”青衣女子看了案几上的诗句,赞不绝口。
被称作荣然的女子欠身笑道:“诗词并无输赢,不过有感而发。”
“看看,这就太谦虚了不是!”
“往日闻的荣然兄名号,以为坊间夸大其词,今日一见,乃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众人附和。
“主子,这是刚照着那边誊写的诗。”影春将纸托着,展在夏初面前。
作为一穿越姐妹,诗词根底当然比不上古人,人家打小就晃着脑袋背四书五经;咱们打小就瞪着小眼学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所以夏初看完,直接就给了身旁的慕瑾:“给个评价?”
慕瑾接过,瞟了眼:“中等之上。”
中等之上?这水平就让那群人崇拜的五体投地?
见她满脸讶异,慕瑾好心的解释了句:“为夫说的中等之上,在她们那就是不可多得。”
夏初抽了抽嘴角,决定少理他,对肚子里的宝贝不好,万一生出来个娃刚学会说话,叫的不是爹娘,而是我是天才,就太喜感了。
天色已暗,人群散去,几十位儒生收知府大人邀请,一齐去了逍遥仙居。
扶苏定好的雅间恰巧也在,夏初等人正与她们打了个照面。
长公主名传千里,但认识她相貌的不多,众人只觉女子眉眼秀丽,身上的贵气浑然天成,身后的几位男子更是个个谪仙一般,不少人忘记避讳直盯盯看了半晌,直到他们在楼梯处消失,方过神。
荣然是大家子弟,才貌双全的男子见过不少,饶是如此也难掩震惊,心下不禁揣测起女子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