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消逝的时候,光明己在望。
黑暗无论多长,光明迟早总会来的。
落日余霞散绮,晚风吹送轻歌,歌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投林倦鸟,也似为这歌声盘旋,在林子上空回翔不下;但着凄婉的歌声,却留不住山谷中一匹绝尘而去的骏马。
马上的骑客是一个白衣少年,他何尝不知道后面这个策马追踪的少女是为他而歌,但他还是狠了心肠,纵马狂奔,直到歌声消散,但见空山寂寂,暮霭沉沉之际,这才谓然叹息,朗声吟道:“易水萧萧西风冷,壮士一去不复还!拼死但凭三尺剑,深情唯有负红颜!”
勒马回头,后面杳无人影,他的马是一匹逐电驰风的宝马,这一阵狂奔,早已把那少女隔在几重山外了。
这少年名叫刘铭奇,他负了师友的重托,要去刺杀一个在贺兰山隐姓埋名武功高绝的高手,修说他对那少女本就无心,即算是有厚意深情,此即此时,也决不能为这歌声所阻。
然而那歌声还是拨动了他的心弦,可惜那少女阻在几重山外,听不到他那一声长叹,看不到他眼角那两滴晶莹的泪珠。
日落风寒,黄昏的景色越来越浓了。
刘铭奇抬头一看贺兰山的主峰已隐隐在望,心中不由的一阵紧张,立即拨转马头,扬鞭西进。
跑出谷口,登上了一条崎岖的山道,刘铭奇心里踌躇,他的坐骑虽说是一匹宝马,但在这险陡的山路夜行,强敌又在附近,究竟不能无所顾忌正自拿不定主意,忽听得快马飞驰的急聚蹄声,倏忽之间,便到跟前,眼看着两匹马头便要闯在一起,前面那匹马的骑客,一个翻身,跳下马背,伸手一拦,刘铭奇那匹宝马,一声长嘶,前蹄人立,竟是闯不过去。
在这一瞬之间,刘铭奇也已跳下马来,但见戴着马头的是一个浓眉大眼的粗豪少年,一张面孔冷森森的毫无表情,在黄昏景色之中,更显得阴沉恐怖。
刘铭奇怔了一怔,拱手说:“苏兄,幸会幸会。”
那粗豪少年“哼”了一声,冷冷说:“是呀,端的是幸会了。
韵兰呢?”
刘铭奇道:“她在后面,你穿过这个山谷,也许就能见着。”
那少年剑眉一扬,脸色越发阴森,道:“那么她是追着你来了?”
刘铭奇脸上一红,道:“苏兄休得取笑。”
那少年勃然大怒,喝道:“谁和你说笑,我只问你,你是要她还是不要?”
刘铭奇叫道:“苏兄,这话是打那里说起?我对韵兰姐姐从来没有起过异心。”
那少年道:“如此说来,你只是对她戏弄,引诱了她,如今又将她甩了?”
刘铭奇脸上变色,朗声说:“苏兄,你把小弟看作何等样人?我对韵兰只有姐弟的情谊,那谈得上什么戏弄,引诱?”
那少年冷笑道:“依你说竟是韵兰引诱你了?”
刘铭奇眉头一皱,萧韵兰确是纠缠于他,但若依实说来,岂不伤了她少女的名誉。
那姓苏,双名增辉的少年追上两步,沉声说:“刘铭奇,你给我回去!”
刘铭奇道:“怎么?”
苏增辉道:“你对韵兰陪个不是,发誓从今以后,永不负她!我给你监誓,不准背盟。”
粗豪的话语一变而为异样的凄凉,竟好像是向刘铭奇哀求起来了。
刘铭奇再退了两步,低声说:“苏兄,我明白你的心意,你喜欢韵兰姐姐,何苦闷在心头?”
苏增辉道:“不错,正因为她是我喜欢的人,我决不能见她伤心,决不能见你将她抛弃!”
刘铭奇苦笑道:“我但愿做个穿针引线的红娘,却不是弄琴寄简的张君瑞。
我衷心祝你们成就美满姻缘。
苏兄,你何必有所猜疑,令小弟难堪!”
刘铭奇自以为这是掏心剖腹之言,岂知普天之下的单思男子,无不把对方视作不可亵渎的仙女,何况是苏增辉这样心高气傲的人,他一听刘铭奇的说话,竟似把他尊敬到了极点的人当做一件可以‘出让’的货物,已是怒不可抑,更何况刘铭奇虽然说得诚恳,在他听来,却认作是‘胜利者’的嘲弄。
这种单思病患者的微妙心理,刘铭奇那能懂得?但见苏增辉面色一沉,双目倏张,历声喝道:“刘铭奇,废话少说,你回不回去?”
刘铭奇一望天色,心中烦恼之极,说:“我兄不谅,弟也无言。
但小弟有事在身,但求我兄让路!”
话犹未了,但听得得霍的一声,苏增辉拔出了一对护手钩,大声喝道:“我偏不放过你这无情无义的男子!”
刘铭奇那有心情争斗,心中暗骂:“我有情无情,干你何事?”
苏增辉双钩一个盘旋,金光闪闪,追到面门,喝道:“还不亮剑么?”
刘铭奇飞身闪过,叫道:“苏兄且慢,听弟一言!”
苏增辉冷笑道:“有何废话?尚待多言。”
刘铭奇道:“吾兄定要赐教,小弟原不敢推辞。
只是今日实是有事在身,十日之后,若是到期小弟不来,那就是小弟已被人所杀,不必再劳吾兄贵手了!”
苏增辉听他说得奇怪,怔了一怔,随即喝道:“你没有功夫,我就有功夫等你吗?快快动手,胜败立决,免得韵兰来了伤心。”
双钩一分,一招‘电翼摩岳’,左右合围,刘玄机不得已拔剑相迎,但听得叮当两声,钩剑相交,刘铭奇的剑几乎给他夺出手去。
苏增辉哈哈笑道:“韵兰将你的剑法捧上三十三天,原来不过如斯!”
刘铭奇又好气又好笑,心中想道:“你不过想赌一口气,我便让你何防?”
长剑一抖,还了一招,抽空便想钻出。
那知苏增辉的吴钩兼有钩剑之长,一占上风,后着绵绵不断,钩光闪闪,竟把刘铭奇的退路全都封住,哪能轻易脱身?天边的晚霭慢慢消褪,夜色更浓了。
忽听得后面蹄声得得,隐隐可闻,刘铭奇心道:“此时不闯过去,韵兰一来,那就更麻烦了!”
陡的精神一振,长剑一圈,身随剑势,滴溜溜的转了半个圆圈,但见四面八方,剑光飘飞,苏增辉吃了一惊,想道:“怪不得兰妹会喜欢这个臭小子,原来果真有点真功夫!”
急胜之念一起,双钩霍霍,招数凌厉无前。
马蹄声自远而近,刘铭奇反手一剑,将苏增辉的双钩迫手一侧,迈前一步,低声喝道:“还不让路!”
夜色苍茫中,那匹马已奔出山腰,马上少女扬声叫道:“铭奇,你和谁动手?嗯,什么,是增辉吗?你们还不赶快给我住手!”
苏增辉叫道:“这小子不肯见你,待我擒他给你便是!”
刘铭奇那一剑已把双钩封到外圈,但苏增辉坚不可退,山路狭窄,不下杀手,将他击倒,实是难以夺路外闯,主意未决,忽听得苏增辉之言,心中一动,想道:“我若在韵兰面前将他刺倒,他们的姻缘就永无撮合之望了!”
高手比划,只争瞬息之间,那许犹疑,倏然间,忽见钩光一闪,苏增辉两杆金钩脱手而出,‘登’的一掌拍下,正中刘铭奇胸口要害,便听得刘铭奇“哼”了一声,跌出一丈开外。
苏增辉这一招本是败中求胜之招,抛钩袭敌,挥掌击人,虽说神妙非常,但以刘铭奇那超卓的武功,估量最多只能将他击退,挽回面子,万万料不到他竟似不加防备,竟给自己一掌击中胸膛。
这刹那间,苏增辉也不禁呆了。
只听得萧韵兰颤声叫道:“增辉,增辉你干什么?你怎能下这个重手。
快,快,你还不快把他扶起来?”
苏增辉定了定神,刚刚迈出脚步,陡听得一声马嘶,一条黑影凌空飞起,苏增辉怎么也料想不到刘铭奇受了重伤,居然还能飞身上马,但见他反手一拍马臀,随即低呼一声,那声音郁闷之极,似是受伤之后,淤血已塞到咽喉,苏增辉飞身疾掠,一手抓去,离了马尾三寸,没有抓着,只见刘铭奇紧抱马颈,整个身子俯伏在马背上,这匹马是久经训练的战马,被主人一催,放开四蹄疾跑,苏增辉一抓没有抓着这匹马已转过山坳去了。
就在这一瞬间,只听得‘唰’的马鞭一响,萧韵兰飞马赶到,一鞭甩下,尖声叫道:“让开。”
苏增辉热血上涌,后悔羞愧,妒恨气恼,种种情绪,纠结心头,他这样的为着萧韵兰,萧韵兰竟用马鞭抽他!他想把萧韵兰拉下马来,他想打萧韵兰的耳光,他想抱着萧韵兰痛哭,然而他还是让萧韵兰过去了,而且他还身不由己的追在萧韵兰的马后。
沉沉夜色,山石嶙峋,萧韵兰只顾催马急跑,刚转过山坳,坐骑突然一跃,闯在一块凸出来的山石上,将萧韵兰抛了起来,苏增辉大吃一惊,急忙抢上去接,萧韵兰在半空中翻了一个筋斗,落下地来,刚好和苏增辉打个照面,只听得萧韵兰“哼”了一声:“你好!”
一掌将苏增辉推开,俯首一看,忽见掌心带血,原来苏增辉在掌击刘铭奇之时,碰着了刘铭奇的剑锋,他的手臂也给拉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萧韵兰呆了一呆,抬头一看,只见苏增辉失惊无神的倚在一块山石上,脸上满是泪痕,萧韵兰叹了口气,忽地柔声说:“这么大个人,还流眼泪,不害臊吗?让我看看,你伤在那儿?”
轻轻的撕下一片衣襟,替苏增辉包扎伤口,苏增辉反手一推,手臂举起,软绵绵毫无力气,但觉萧韵兰玉手抚来,竟是无法抗拒,只好转过头来,在心中暗骂自己。
萧韵兰吁了口气,道:“幸好没有伤着骨头。”
苏增辉冷笑道:“我死了也没有什么打紧!”
萧韵兰道:“呀,你们何苦为我厮拼?”
苏增辉倏的回过头来,低声说:“兰妹,你怎么知道我的心?我是,我是……咳,我是为你们好!我那一掌虽然打得不轻,以他的武功,料想也不至于丧命,只要你好,我上苏增辉粉身碎骨又有何防!”
萧韵兰叹道:“这个时候你还说这种气话做什么?你那一掌打不死他,但他受了此伤,却怎能逃出别人掌下?”
苏增辉叫道:“什么?”
萧韵兰道:“他要去刺杀一个人,这个人在江湖上绝迹已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前已是名震一时,经过了这二十年,武功更是深不可测!”
苏增辉怔了一怔,猛然想起刘铭奇所说,十日不来,就是被人所杀的话,失声问到:“这人是谁?”
萧韵兰道:“你听说过岳建勇这个名字么?”
苏增辉叫道:“什么?是岳建勇!”
脸上流露出非常奇异的神色,萧韵兰心中纳闷,问道:“你认得他?”
苏增辉道:“二十年前,我还是一个三岁孩子,怎能认得他?你说,他为什么要刺杀这个岳建勇?”
萧韵兰道:“说来话长,现在是少昊几年?”
苏增辉道:“今年是少昊十三年,你怎能不知?”
萧韵兰道:“我自然知道,可是有一班孤臣孽子,直到如今还不肯用少昊纪年。”
苏增辉道:“那大约只有管树太和张立虎的旧部了。”
萧韵兰道:“不错。
咱们虽然出世得晚,但也听父兄说过,当年和少昊爷争天下最激烈的就是这两个人。
他们都曾建立国号,一个号称四海,一个号称炽炎。”
苏增辉道:“这与刘铭奇要去刺杀岳建勇又有什么相干?”
萧韵兰道:“张立虎当年有几个天下闻名的武林奇士扶助他,你可知道?”
苏增辉道:“头一个是彭和尚,俗家名字叫彭莹玉,听听说内功之深,天下无匹。”
萧韵兰道:“不错,还有呢?”
苏增辉道:“第二个是石天铎,听说他曾凭着一双铁掌,打遍中原。”
萧韵兰道:“还有呢?”
苏增辉道:“上一代武林名手,我那里记得那么多?”
眼睛一眯,似是想说什么却又忍着。
萧韵兰道:“第三个就是这个岳建勇!”
看苏增辉,只见苏增辉木然毫无表情。
看那情形,他似乎早已知道,却偏要萧韵兰先说出来。
萧韵兰道:“张立虎在二十年前与少昊爷在长江决战,兵败被擒,当日就被沉尸长江。
可是他的部下逃出的不在少数,他的儿子听说也被石天铎救出去了。
这十多年来张立虎的部下都隐姓埋名,图谋再起。
刘铭奇的身世从来没有对我提过,可是我知道他的先人也是张立诚的部下。”
苏增辉道:“如此说来,刘铭奇理该尊称岳建勇一声世伯,何故还要去刺杀他?”
萧韵兰道:“听说岳建勇叛主求荣,刘铭奇负了师友的重托,非把他刺杀不可!其中详情,我也不知。”
苏增辉哈哈大笑,道:“岳建勇若真为了这个原因而给刺死,谅他死了也不心服!”
萧韵兰道:“怎样?”
苏增辉道:“岳建勇的第一个妻子就是在那次长江之战中战死的,他岂肯反过来扶助当今皇上?”
萧韵兰道:“你怎么知道?”
苏增辉道:“岳建勇的第二个妻子就是我的师姑。”
萧韵兰大为奇怪,叫道:“怎么?你原来是天雄门下?怎么从不见你提起,也从不见你露过一手天雄剑法?”
夜色苍茫中但见苏增辉双目炯炯,嘴唇开阖,却没有说出话来。
岳建勇的续弦妻室,乃是三十年前号称天下第一剑的天雄派掌门人谢延峰的女儿,苏增辉称她做师姑,那么谢延峰自然是他的师祖了。
可是萧韵兰结识苏增辉多年,却从未见他露过一手天雄的剑法,而今忽的听他提起,心中疑惑之极,只见苏增辉欲说还休,过了半响,这才苦笑道:“我只学到一点天雄剑法的皮毛,怎敢在人前炫耀,不怕辱没师门么?”
萧韵兰何等聪明,一见他这言语神情,便知道他定是有难言之隐,心中想道:“苏增辉野素来是对我无话不说,何以这件事情却要瞒我?这又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
但决事情出乎常理之外,怎样也猜想不透,虽然不变再问,心上的疑岳却是越来越重。
夜色更浓,山间明月冉冉升起,萧韵兰叹口气道:“铭奇受了重伤,在这荒山静夜,谁人给他看护?”
月光之下,忽见苏增辉面色惨白,两只又圆又大的眼睛,却是红丝满布,好似出血一样,萧韵兰打了一个寒颤,低声说:“我不是怪你,我只是担心铭奇。”
苏增辉忽道:“你刚才说铭奇要去行刺岳建勇,岳建勇究竟在那儿?”
萧韵兰道:“听说就在前面的贺兰山中。”
这句话刚刚出口,只见苏增辉一跃而起,叫道:“兰妹放心,我若不把铭奇找到,永不回来!”
眨眼之间,攀上高峰捷若猿猴,背影消失在黑夜密林之中,萧韵兰要追也追不上了。
冷月空山,凄凄寂寂,萧韵兰徘徊顾影,一片茫然,刘铭奇走了,苏增辉又走了,若大的山中,只剩下自己的影子,她的马也已跌死了,这山谷静得怕人!凭借月光,还依稀分别得出前面的马蹄痕迹,这是刘铭奇所流下的征尘马迹,萧韵兰叫道:“铭奇!铭奇!你在那儿?等等我呀!”
她明知刘铭奇的马是一匹宝马,这时已不知跑至何方,然而她还是循着蹄痕马迹,作着毫无希望的追踪寻觅。
刘铭奇这时却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所在,他被苏增辉那一掌打得实在不轻,又挣扎上马,上路奔驰,但觉胸口闭塞,头痛欲裂,渐渐神智昏迷,脑海中泛出许多幻影;他忆起了师友给他置酒辞行,那‘满座衣冠似雪’的情景;他耳边响起了萧韵兰那凄婉的歌声,似乎她一直就在自己背后。
他在心中叫道:“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陡然间,忽听得马儿一声嘶鸣,自己好像给抛上了万丈岳端,又向着无底的深渊飞坠,突然感到异样的寒冷。
原来是他的马一个失蹄,将他抛落山涧中了。
昏迷中好似有一个少女的玉手轻轻的抚摸他的胸膛,这是萧韵兰吗?他不知道!他想睁开眼睛,然而力不从心,只觉在寒冷之中,心头升起一股暖意,非常舒适,迷迷糊糊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