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谁?她正是岳建勇的前妻刘慧茹!这是可能的吗?岳建勇当年明明看着她的尸体被长江的波涛卷去,然而她现在竟然活着回来了。
他说话了:“建勇,你好,你好啊……”
岳建勇蓦然叫道:“慧茹,你,你——”他跳了起来,然而却又被她冰冷的眼光阻住了!两人默默无言,爱与恨在刘慧茹的心中交织,过了好半晌,刘慧茹幽幽说:“你以为我已死了,可惜老天不依你的愿望,我还没有死!你失望吧?我知道你如今已是天下第一剑客,你把昆吾宝剑拔出来,可以把我再杀死了!”
岳建勇颤声叫道:“慧茹,慧茹!你别再说了!”
刘慧茹冷笑道:“哈哈,自负是大英雄、大剑客的岳建勇也知道害怕了?二十年前你把我推下长江,那时不见你害怕,现在你反而害怕了?”
岳建勇面如死灰,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嘴唇开合,好像想说些什么,费了很大的力气,还未说得出来,又被刘慧茹愤怒的声音打断了!“你怕我说?我偏要说!你当年把我推下长江,你知道我心中想的是什么?那一年主公和管国千在长江决战,你和我抢了一只小舟,在波涛汹涌、乱箭如蝗之下冲了出来,我中了敌人的毒箭,已是奄奄一息,那时我想:虽然你常说要与我同生共死,我却怎忍连累于你?眼见你也受了伤,咱们的小船就快要给敌人的大船追上了,那时我心中充满对你的蜜意柔情,我敢对老天发誓,那时我之爱你,确确实实比爱我自己的生命还要多过百倍干倍!”
“那时我挣扎着走出船头,正想跃下长江,免得拖累你被敌兵俘虏,你,你就在这个时候来了,你在我的背后,我听得出你沉重的呼吸,我还以为你猜到了我的心思,要来拦阻我了,哪知道你竟然在我背后使劲一推,将我推下长江!哈哈,岳建勇,你若是迟一些动手,我先已跳下长江,而且是满怀着对你的爱意甘愿去死,如今呢,我没有死,你在我的心中却早已死了!”
岳建勇的面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几度循环,终于低声说:“现在想来,我真宁愿当时死去。
呀,这二十年来,苦了你了,我也何尝好受,我日日夜夜受良心的责难,只怕比被打下十八层地狱还要痛苦得多,我不敢求你饶恕,好吧,你再狠狠的骂我,骂我啊!”
刘慧茹那冰冷、鄙弃然而又似带有一点怜悯的眼光在他面上扫过,这次是岳建勇哀求她骂,她却没有开口。
只听得岳建勇颤声说:“你不骂我,我也要骂我自己。
慧茹,你可知道我那时候又是想些什么?在那样的危难之中,你是衷心为我打算,我呢,我却只是为自己打算!你那时受了重伤,我自忖没有能力可以护你脱险,我为自己制造理由,与其让你为敌所俘,与其让你多受痛苦,不如让长江的波浪将你的痛苦淹埋。”
“这个理由其实只是自己安慰自己。
那是假的,我另有见不得人,说不出口的理由,我是贪生怕死,在危难的时候,不愿庇护妻子,只想自己逃生。
我还想趁你死后,我有机会可以成为天下第一剑客!呀,有些人还以为我是英雄,他们哪里知道,我心地的龌龊竟到了如此可怕的田地!我把你推下长江,我偷了你的家传宝剑,我在敌船的追捕之下冲了出来,衣服未干,我就跑去找谢延峰,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打算,为了想成为天下第一剑客,慧茹呀,你骂我,你骂我啊!”
刘慧茹的眼泪一颗一颗滴了出来,她想不到岳建勇会有这样真诚的自白,她那善良的心几乎就想宽恕他了,然而她还是抑制着自己,冷笑说:“这么样,你就成了谢家的女婿。
哈,我也忘啦,我直到现在,还没有请见你的新夫人,你的新夫人呢?”
刘慧茹何尝不知道岳建勇和谢宝珠结婚也将近二十年,但,“新夫人”三字还是自自然然的说了出来。
岳建勇苦笑道:“她吗,她也走了。
一个专为自己打算的人,迟早会被所有的人抛弃,你当我死了,她呢,她大概也当我死了。”
“我从来没有在你的面前夸赞过第二个女人,然而我却不得不说,宝珠她也的确是像你一样,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子,我用假情假义骗了她,骗她为我偷了谢延峰的剑谱,于是我从第一个妻子的手中得了世上第一的宝剑,从第二个的手中得了世上无双的剑谱,我成了世上第一剑客,而也就失去了两个妻子的爱情!”
“嗯,这部剑谱还有一个曲折的故事,它本来是你的父亲的。
慧茹,现在这世上只有你有资格做这剑谱的主人了!”
刘慧茹一声冷笑,说:“我千辛万苦,含冤忍恨二十年,今日冒险犯难,到来找你,你以为我是为了一部剑谱吗?”
岳建勇打开了所有的窗门,低声说:“我知道你所受的苦难无可补偿。
这二十年来,我想尽办法减轻我心灵的重负,却是丝毫无效,不过,你也不难想见我的心情。”
“嗯,你看见吗,这窗外的梅花,这书房的摆设,全都是照着以前的样子!”
刘慧茹一眼望去,院子外尽是残枝败叶,枝头上只有几朵稀稀疏疏的梅花,呀,这岂不正象征她今夜的心情,纵然还有些许情意,也像那零落的梅花了。
岳建勇继续说:“我教女儿学做你以前喜爱吃的小菜,我教她做你以前欢喜着的衣裳,她今年十八岁了,我在不知不觉之中将她教养得像你一样,善良,正直,从来不知道人间有龌龊的事情,因为我要在她身上看出你的影子!”
刘慧茹低低的叫了一声,岳建勇这一段话最最打动了她的心,她感到凄凉也感到欢悦,愤恨的心情不知不觉的消散了一半,她轻轻说:“是么?你也有一个女儿?”
岳建勇道:“嗯,你等一等,她就要回来了。”
刘慧茹忽地又感到极大的痛苦,尖声叫道:“建勇,你知道我今晚为什么找你?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本来发誓今生不见你的了,我更不是想要什么剑谱,我违背了自己的誓愿而来,完全是为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岳建勇叫道:“什么,你的儿子?你是说。
咱们有了一个儿子?”
刘慧茹点了点头道:“你把我推下长江之时,我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岳建勇尖叫一声,跳了起来,用力捶胸,流泪说:“我真该死,我真该死,我险些连自己的儿子也杀害了!”
刘慧茹的怒火又燃了起来,冰冷说:“他不是你的儿子,他也从来不知道有你这样的父亲。”
岳建勇低头说:“是啊,我的确没有颜面做他的父亲。”
刘慧茹道:“这二十年来,是我抚养他成人,是我教他成为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他和你没有丝毫关系!我告诉他,他的父亲早已死了!”
岳建勇心痛如绞,他不敢面对刘慧茹那怨恨的眼光。
沉默了许久,方才说:“慧茹,我懂得你的心情。
你不想他认我这样一个父亲,我也不配做他的父亲。
我只恳求你讲一讲他的事情,将来让我见一见他的面。
嗯,咱们分别了二十年,算来他也有二十岁了,这二十年你们俩母子是怎么过的?”
刘慧茹有点诧异,心中想道:也许他们还没有见面。
眼光一瞥,只见岳建勇满面泪痕的立在窗前,攀着一枝梅枝,好像费了很大的气力,靠着这一枝梅枝支持,才站得住。
刘慧茹叹了口气,说:“要不是他,我也活不到如今了。
我给你推下长江,就因为我想到要保全他,我才能够带着重伤,在风浪之中挣扎。
就因为有他与我相依为命,我才能够捱过了这二十年!”
“这二十年,我教他读书,我教他剑法。
他的伯伯叔叔,你旧日的那班同僚也教他武功,我隐居了二十年,没有人知道我还活在世上。”
陡然间,忽见岳建勇面色大变,叫道:“我旧日那班同僚也帮你教他武功?”
刘慧茹道:“不错。
可是他们不知道他是我的儿子,更不知道他是你的儿子,是因为我要他成为一个更有本领的人,我叫他带着旧日主公的遗物,去找周公密的。
周公密只当他是同僚的孤儿,见他聪明胆大,十分喜爱他,所以就请一班叔伯每人都尽心教他。
呀,现在我才知道,他们也是别有用心。”
周公密是张立虎在江南旧部的首领,张立虎覆败之后,他一直就在图谋再起。
岳建勇浑身颤抖,嘶声问道:“什么用心?”
刘慧茹冷笑道:“他们想叫他刺杀你!”
岳建勇叫道:“什么,要他来刺杀我。”
刘慧茹道:“他们不知道他是你的儿子。
他们却知道管国千要请你出山。”
岳建勇道:“快说,快说,他叫什么名字?”
刘慧茹道:“我不愿他姓岳,我要他跟我的姓,他叫刘铭奇!他到过你这里没有?要不是为了他,我今日决不会到这贺兰山中,呀,建勇,你,你,你怎么啦?”
只听得“卜通”一声,岳建勇跌倒地上,面如死灰,尖声叫道:“天哪!”
这一切都明白,刘铭奇竟是他的亲生儿子,却又是他女儿最倾心的人,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将岳建勇击倒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也把刘慧茹击得眩晕了,“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震骇成这个样子?”
她无暇思索,一把将岳建勇拖了起来,这是二十年来她头一次接触丈夫的手,这只手也正是二十年前将她推下长江的手,她要将她的手收回来,陡然间发觉岳建勇的掌心冰冷,两人面面相对,刘慧茹看出了地面上笼罩着那层淡淡的紫气了。
“什么、你受了重伤?你怎不早说!”
刘慧茹是一代大侠之女,当然也看得出他这重伤已是不治之症,这一瞬间,一切恩怨都已抛之脑后,岳建勇但觉她的手掌轻轻的抚着自己,就像二十年前那样。
然而岳建勇的全副心思都已放在女儿身上,“要是素素知道了这件事情……”
他不敢想像,“幸好素素还没有回来。”
他挣扎起来,颤声叫道:“慧茹,快,快,你快把他带走!”
刘慧茹哪里知道,这时她丈夫心上所受的创伤比身上的所受的伤还要重百倍千倍!。
刘慧茹怔了一怔,但见岳建勇浑身战粟,刘慧茹随着他的眼光望去,书房里的那张湘妃床,帘帐忽然无风自动。
刘慧茹叫道:“什么,铭奇他在这儿!”
刘铭奇昏迷了半天,这时方自悠悠醒转,揭开帘帐,一眼望去,恰恰见着他的母亲向他走来!这是梦吗?他咬咬指头,这不是梦!刘慧茹悲喜交集,叫道:“铭奇,铭奇!你,你没事吗?”
刘铭奇道:“没事啦、我被罗金锋打伤,是他,是他将我救了。”
刘慧茹看了岳建勇阳一跟,冷冷笑道:“原来你也还有,还有……”
她想说的是:“原来你也还有父子之情。”
陡然间,但见岳建勇双眼翻白,连连摇手,嘶声叫道:“你们快走,快走!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踏进这贺兰山!”
刘慧茹愤然说:“好,好,我们走,二十年来,我们母子相依为命,也是这般过了,谁,谁……”
岳建勇使尽气力,尖声叫道:“别再说了,快走,快走!”
刘慧茹心头一震,岳建勇这声音充满骇怕:他怕什么呢?”
刘铭奇更是奇怪极了,“二十年来母亲足不出户,她怎么也认得这岳建勇?”
但见岳建勇阳和母亲的神情都奇怪透顶了,空气好像冷得要凝结起来,本来是满心充满喜悦的刘铭奇,陡然间也自觉得不寒而栗!刘慧茹怆然说:“奇儿,咱们走吧!”
刘铭奇惶惑极了,忽地挣开了母亲,低声说道:“不,我还要等素素回来!娘,你会喜欢素素的。”
刘慧茹心头一震,正想问道:“谁是素素?”
却见她的儿子向前走了两步,用充满期待与哀求的眼光看着岳建勇,缓缓说:“你答应让素素跟我走的。我要等她向来,等她回来!”
这几句话像焦雷一样打在母亲的心上,她心神不定,只见岳建勇面如死灰,摇摇欲坠!就在这一瞬间,刘铭奇忽地一声尖叫,眼光射处,老梅树下,人彩绰约,衣袂风飘,岳素素回来了,刘铭奇叫道:“素素,素素,娘……”
他的声音突然中断,但见岳素素面色惨白,绝大的惊恐,绝大的哀伤,在这眼光一瞥之中,尽都表露出来。
刘铭奇手足无措,一片茫然,“素素”两个字还未曾再叫出来,蓦然间只听得岳素素一声绝望的凄叫,掩面便跑,痛哭失声!刘慧茹呆呆发愣,浑身无力,这刹那间,她也全都明白了。
只有刘铭奇还是迷迷糊糊,不暇细想,也不敢细想,他追着岳素素的背影,旋风般的掠过墙头去了。
刘慧茹想拉着他,然而双脚竟是不能移动一步!就在这一瞬间,岳建勇也是一声绝望的凄叫,再度倒地,喃喃说:“都是我作的孽,都是我作的孽!”
声音越来越弱,刘慧茹身心麻木,用力睁开眼睛,挣扎着走到他的身旁,她不敢思想,也说不出半句话,只听得岳建勇断断续续的说:“让他们去吧!去吧……请你把这几间房子一把火烧了,将我的骨灰带回江南,我不愿埋在这伤心之地。”
说到后来,声音已是不能分辨,本来他还可以有三天性命,但在极度伤心之下,心脏爆裂,这位费尽心力、做成功了天下第一剑客的岳建勇,竟就此一瞑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