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匣扁而平,虽然已经很陈旧,却又因为人手的摩擦而显出一种奇特的光泽。
老人慢慢的打开了这皮匣,里面立刻闪出了一种淡青的光芒。
刀锋的光芒。
十三把刀。
十三把形式奇特的刀,有的如钩镰,有的如齿锯,有的狭长,有的弯曲。
这十三把刀只有一样共同的特点刀锋都很薄,薄而锐利。
老人凝视这十三把刀锋,衰老的眼睛里忽然露出比刀锋更锐利的光芒。”
然后我就要用它们来对付你。”
老人终于回答了宋玄的话:“用这十三把刀。”
宋玄又坐了下去。
那种可怕的麻木,几乎已蔓延到他全身,只有眼睛还能看得见。
他也在看这十三把刀。
他不能不看。
河水静静的流动,炉火已渐微弱。
老人拈起柄狭长的刀——九寸长的刀,宽只七分。
“首先我要用这把刀割开你的肉。”
老人说:“你那些已经腐烂了的肉。”
“然后呢?”
“然后我就要用这柄刀对付你。”
老人又拈起柄钩刀:“用这柄刀撕开你的血肉。”
“然后呢!”
“然后我就要用这把刀挫开你的骨肉。”
老人又另外选了把刀:“把你骨头里的毒刮出来,挖出来,连恨都挖出来。”
有人要把你的血肉撕裂,骨头挫开,宋玄居然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老人看著他,道:“可是我保证你那时绝对不会有一点痛苦。”
宋玄道:“就因为我已喝下了那碗五麻散!”
老人道:“不错,这就是五麻散的用处。”
宋玄道:“只有用这种法子才能解我的毒!”
老人道:“到现在为止,好像还只有一种。”
宋玄道:“你早就知道我中了这种毒,所以早就替我准备好这种法子?”
老人道:“不错。”
宋玄道:“你怎么会知道的么。”
老人道:“我一直都在盯著你。”
宋玄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我要用你的一条命,去换另外一条命。”
宋玄道:“怎么换!”
老人道:“我要你去替我杀一个人。”
宋玄道:“去杀什么人!”
老人道:“一个杀人的人。”
宋玄道:“他杀的是些什么人!”
老人道:“有些是该杀的人,也有些是不该杀的。”
宋玄道:“所以他该杀!”
老人道:“不该杀的人,我绝对不会要你去杀,你也绝对不会去杀!”
他眼睛里带著种很奇怪的表情:“我保证你杀了他绝对不会后悔的。”
宋玄没有说话。
他忽然觉得那种可怕的麻木,已蔓延他的脑,他的心。
他还龙听见这老人在间:“你想不想死?”
他也听见了他自己的回答”我不想。”
他最后听见的声音,是一种刀锋刮在骨头上的声音。
是他自己的骨头。
可是他已连一点感觉没有。
天亮了。
阳光普照,大地辉煌。
天黑了。
月光皎洁,繁星在天。
不管是天黑还是天亮,人生中总有美丽的一面,一个人如果能活著,为什么要死?又有谁真的想死?宋玄没有死。
他第一个感觉是有双手在他心口慢慢的推拿。
这双手很乾燥,很稳定,手心长著粗糙的老茧。
然后他就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由微弱渐渐变得稳定。
他知道这双手已救了他的命。
老人正在看著他,一双疲倦衰老的眼睛,竟变得说不出的清澄明亮,就像是秋夜里的星光。
他忽然发现这老人远比他想像中年轻。
老人终于吐出口气,道:“现在你已经可以活下去了,只要你愿意,你一定可以比任何人都活得长些,现在你的骨头已经变得像是根刚摘下来的玉蜀黍那么样新鲜乾净。”
宋玄没有开口。
他忽然想起了简传学说的话。
一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救你。
可是他若救活了你,就一定要死在你的剑下。
简传学一定错了。
他绝没有任何理由要杀这老人,就算有理由,他也绝对不会出手。
简传学说的一定是另外一个人,也许他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样一个老人存在,更不知道华佗的秘方已留传下来。
宋玄松了口气,对自己这解释很满意。
老人道:“有种人好像天生就比别人走运些,连老天爷都总是会特别照顾他。”
他看著宋玄:“你就是这种人,你复原得远比我想像中快得多。”
宋烧峰不能否认这一点,任何人都不能否认,他的体力确实比别人强得多。
有些事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就是奇迹,却随时可以在他身上发现。
老人道:“只要再过两三天,你就可以完全复原。”
宋玄道:“然后我就要替你去杀那个人!”
老人道:“这是我用你的一条命换来的条件。”
宋玄道:“所以我一定要去!”
老人道:“一定。”
宋玄苦笑,道:“我杀过人,我并不在乎多杀一个。”
老人道:“我知道。”
宋玄道:“可是这个人我连他的面都没有见过。”
老人道:“我会让你见到他的。”
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很诡秘:“只要见到他,你也非杀他不可。”
宋玄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他该死!”
他的笑容已消失,眼睛里又露出悲伤和仇恨。
宋玄道:“你真的这么恨他!”
老人道:“我恨他,远比任何人想像中都恨得厉害。”
他握紧只手,慢慢的接著道:“因为我这一生就是被他害了的,若不是因为他,一定会活得比现在快乐得多。”
宋玄没有再问。
也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一生,他这一生是幸运?还是不幸?他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我这一生,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窄小的船舱里,窗户却开得很大,河上的月色明亮。
老人看著窗外的月色,道:“今天已经是十三。”
宋玄道:“十三!”
他显得惊讶,因为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昏睡了两天。
宋哓峰道:“他会到这里来!”
老人道:“他不会来,可是你会去,你一定要去。”
宋哓峰道:“到那里去!”
老人顺手往窗外一指,道:“就从这条路去。”
轻舟泊岸,月光下果然有条已渐渐被秋草掩没了的小径。
老人道:“你一直往前走,就会看见一片枫林,枫林外有家小小的酒店,你不妨到那里住下来,好好的睡两天。”
宋玄道:“然后呢!”
老人道:“等到十五的那天晚上,圆月升起时,你从那酒店后门外一条小路走入枫林,就会看见我要你去杀的那个人。”
宋玄道:“我怎么认得出他就是那个人?”
老人道:“只要你看见了他,就一定能认得出。”
宋玄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他也是在那里等著杀我的人,你一定可以感觉到那股杀气!”
宋玄不能否认。
杀气虽然也看不见,摸不到的,可是像他这种人,却一定龙感觉得到。
也只有他这种人才能感觉得到。
老人道:“他看见你时,也一定能感觉到你的杀气,所以你就算不出手,他也一样会杀你。”
宋玄苦笑,道:“看来我好像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老人道:“你本来就没有。”
宋玄道:“可是你怎么会知道他在那里!”
老人缓缓道:“我们本就约好了在那里相见的,他不死,我就要死在他手里一这其间也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的声音低沉而奇怪,眼睛里又露出了那种悲伤的表情。
过了很久,他才接著道:“这就是我们的命运,谁也没法子逃避。”
宋玄明白他的意思。
对某些人来说,命运本就是残酷的,可是这老人却不一这种人。
难道他也有一段悲伤惨痛的回忆?他过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玄想问,却没有问。
他知道老人一定不会说出来的,他甚至连这老人的名都没有问。
姓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老人的确救了他的命。
对他来说,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已足够。
老人一直在凝视著他,忽然道:“现在你已经可以走了。”
宋玄道:“现在你就要我走!”
老人道:“现在我就要你走。”
宋玄道:“为什么么。”
老人道:“因为我们的交易已经谈成了。”
宋玄道:“难道我们不能交个朋友!”
老人道:“不能。”
宋玄:“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有种人天生就不能有朋友。”
宋玄道:“你是这种人!”
老人道:“不管我是不是这种人都一样,因为你是这种人。”
宋玄也明白他的意思。
有种人好像天生就应该是孤独的,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老人慢慢的接著道:“没有人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如果你一定想改变他,结果只有更不幸。”
他眼睛里又闪出了那种火花的光芒:“你一定要记住这句话,这是我从无数次惨痛经验中得来的教训。”
夜并不完全是漆黑的,而是一种接近漆黑的深蓝色。
宋玄走过狭窄的跳板,走上潮湿的河岸,发现自己的腿还是很软弱。
老人道:“你也一定要记住,一定要好好的睡两天。”
他的语气中彷佛真的充满关切:“因为那个人绝对不是容易对付的,你需要恢复体力。”
一这种真心的关切总是会令一个浪子心酸。
宋玄没有回头,却忍不住问道:“我还需要什么!”
老人道:“还需要一点运气,和一把剑,一把很快的剑!”
老人的轻舟已看不见了。
暗蓝色的流水,暗蓝色的夜。
宋玄终于走上了这条已将被秋草掩没的小径,一直往前走。
他心里什么都不再想,只想快走到那枫林外的小酒店。
只想快看见圆月升起。
在圆月下,枫林外等著他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不是能得到他需要的一点运气?和那柄快剑?他没有把握。
纵然他就是天下无双的宋玄,他也一样没有把握!他已隐隐感觉到那个人是谁了!只有虎豹,才能追查出另一只虎豹的踪迹。
也只有虎豹,才能感觉到另一只虎豹的存在。
因为他们本是同一类的。
除了它们自己外,这世上绝没有任何另一烦的野兽能将它们吞噬!这世上也绝没有任何另一类的野兽敢接近它们,连狡兔和狐狸都不敢。
所以它们通常都很寂寞。”
我这一生中有过多少朋友?多少女人?”
宋玄在问自己。
他当然有过朋友,也有过女人。
可是又有几个朋友对他水远忠心?又有几个女人是真正属于他的?他想起了张同威,想起了简传学,想起了郝宗奎。
他也想起了娃娃和周静。
──是别人对不起他?还是他对不起别人十他不能再想。
他的心痛得连嘴里都流出了苦水。
他又问自己。”
我这一生中,又有过多少仇敌。”
这一次他的答案就比较肯定了些。
有人恨他,几乎完全没有别的原因,只不过因为他是宋玄。
恨他的人可真不少,他从来都不在乎。
也许他只在乎一个人。
这个人在他心目中,永远是个驱不散的阴影。
他一直希望能见到这个人,这个人一定也希望见到他。
他知道他们迟早总有一天会相见的。
如果这世界上有了一个宋玄,又有了一个独孤剑,他们就迟早必定会相见。
他们相见的时候,总有一个人的血,会染红另一个人的剑锋。
这就是他们的命运!现在这一天好像已将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