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星是世家子弟。
世家子弟通常都很有教养,很少说粗话的,就算叫人”滚”的时侯,通常也会说”请”。
可是不管什麽人总有风度欠佳的时侯,现在欧阳星无疑就到了这种时候。
到现在他还没有跳起来破口大骂,实在已经很不容易。
他只不过骂了句:“贱人,滚出来。”
薛可人居然很听话,要她出来,她立刻就出来。
她身上连一寸布都没有。
欧阳星又急了,大吼道“不许出来。”
薛可人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是一向最听你话的,可是现在你又叫我滚出去,又不许我出去,我怎麽办呢。”
欧阳星苍白的脸色已气得发紫,指着独孤剑,道:“你……你……你……”
他本就不是个会说话的人,现在又急又气,连话都说不出了。
薛可人道:“看样子他是要你滚出去?”
独孤剑道:“绝对不是。”
薛可人道:“不是?”
独孤剑道:“因为我既不是贱人,也不会滚。”
他笑了笑,又道“我知道欧阳公子一向是个有教养的人,如果他要我出去,一定会客客气气的说个请字。”
欧阳星的脸又由紫发白,握紧双拳,道“请,请,请,请……”
他一向说了十七八个”请”字,独孤剑早已出来了,他还在不停的说。
独孤剑又笑了,道:“你究竟要请我干什麽?”
欧阳星道:“我要请你去死。”
道路前面,远远停着辆马车,车门上还印着欧阳世家的标志。
那孩子和赶车的都坐在前面的车座上,瞪着独孤剑。
赶车的是个白发苍苍,又瘦又小的老头子,干这行也不知有多少年了,赶起车来,绝对不会比任何一个年轻小伙子差劲。
那孩子身手灵活,当然也练过武。
但是他们却绝对没法子帮欧阳星出手的,所以独孤剑要对付的,还是只有欧阳星一个人。
一这点让独孤剑觉得很放心。
欧阳星虽然并不容易对付,那柄千蛇剑更是件极可怕的外门兵器。
可是就凭他一个人,一柄剑,独孤剑并没有十分放在心上。
他只觉得这件事有一点不对。
虽然他对欧阳星这个人也并没什麽好感,可是为了一个女人去杀她的丈夫……他没有时间再考虑下去。
欧阳星的千蛇剑,已如带着满天银雨的千百条毒蛇般向他击来。
他本来可以用索命十三剑中的任何一式去破解这一招的。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想法——曹春东可以用乌鸦试剑,我为什麽不能乘此机会,试试玄少爷那一剑的威力。
就在他开始有这种想法时,他的剑已挥出,如清风般自然,如夕阳般绚丽。
他用的正是玄少爷那一剑。
这一剑他用得并不纯熟,连他自己使出时,都没有感觉到它的威力。
他立刻就感觉到了。
欧阳星那毒蛇般的攻击,忽然间就已在这清风般的剑光下完全瓦解,就像是柳絮被吹散在春风中,冰雪被融化在阳光下。
欧阳星的人竟也被震得飞了出去,远远的飞出七八丈,跌在他自己的马车顶上。
独孤剑自己也吃了一惊。
老车夫忙著去照顾欧阳星,孩子瞪大了眼睛,吃惊的看著他。
薛可人在叹气,微笑著叹气,叹气是假的,笑是真的。
她笑得真甜。”
想不到你的剑法比我想像中还要高得多。”
独孤剑叹息著笑道:“我也想不到。”
他的叹息并不假,笑却是苦的。
他自己知道,若是用自己的索命十三剑,随便用那一招,都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威力。
——如果没有周静的指点,他怎麽能抵挡这一剑?——现在他就算能击败玄少爷,那种胜利又是什麽滋味?独孤剑的心里也有点发苦,手腕一转,利剑入鞘。
他根本没有再去注意欧阳星,他已不再将这个人放在心上。
想不到等他抬起头来时,欧阳星又已站在他面前,冷冷的看著他。
独孤剑叹了口气,道:“你还想干什麽?”
欧阳星道:“请。”
独孤剑道:“还想请我去死?”
欧阳星这次居然沈住了气,冷冷道:“阁下刚才用的那一剑,的确是天下无只的剑法!”
独孤剑不能否认。
这不但是句真话,也是句恭维话,可是他听了心里并不舒股。
因为那并不是他的剑法。
欧阳星又道:“在下此来,就因还想领教领教阁下刚才那一剑。”
独孤剑道:“你还想再接那一剑?”
欧阳星道:“是的。”
独孤剑笑了。
这当然并不是真笑,也不是冷笑,更不是苦笑。
这种笑只不过是种掩饰。
掩饰他的思想。
这小子居然敢再来尝试那一剑,若不是发了疯,就一定是有了把握。
他看来并不像发了疯的样子。
难道他也已想出了那一剑的破法?而且自觉很有把握。
独孤剑的心动了。
他实在也很想看看世上还有什麽别的法子能破这一欧阳星还在等着他答复。
独孤剑只说了一个字:“请。”
这个字说出口,欧阳星已出手,千蛇剑又化做了满天银蛇飞舞。
这一剑看来好像是虚招。
独孤剑看得出,却不在乎。
不管对方用的是虚招宜招都一样,玄少爷的那一剑都一样可以对付。
这次他用得当然比较纯熟。
就在他一剑挥出,开始变化时,“卡”的一声,满天银蛇已合成一柄剑。
剑光凝住,一剑刺出。
简简单单的一剑,简单而笨拙,刺的却正是玄少爷这一剑唯一的破绽。
独孤剑真的吃惊了。
欧阳星用的这种剑法,竟和他自己在周静面前施展出的完全一样。
连周静都承认这是玄少爷那一剑唯一的破法。
现在他自己用的正是玄少爷那一剑。
欧阳星却用了他自己想出的破法来刺杀他。
现在他的剑式已发动,连改变都无法改变了,难道他竟要死在自己想出的剑式下?他没有死!他明明知道自己用的这一剑中有破绽,明明知道对力这一剑刺的就是致命的一点。
可是对方这一剑刺入这一点後,他用的这一剑忽然又有了爱化。
一种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变化,也绝对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变化。
那是这一剑本身变化中的变化。
那就像是高山上的流水奔泉,流下来时,你明明看见其中有空隙,可是等到你的手伸过去时,流泉早已填满了这空隙。”
叮”的一声芒。
千蛇剑断了,断成了千百片碎片,欧阳星的人又被震得飞了出去,飞得更远。
这一次老车夫也在吃店的看着他,竟忘记照顾欧阳星了。
这一次薛可人不但在笑,而且在拍手。
,可是这一次独孤剑自己的心却沈了下去,沈入了冰冷的湖底。
现在他才明白,玄少爷那一剑中的破绽,根本就不是破绽。
现在他才明白,世上恨本没有人能破这一剑!绝对没有任何人!他若想去破,就是去送死,曹春东若是去了,也已死定了!如果能破那一剑,是他的光荣,如是不能破,死的也应该是他。
欧阳星倒在地上,还没有站起来,嘴角正在淌着血。
老车夫和孩子却已被吓呆了。
可是拉车的马,却还是好好的,无论谁都看得出那是匹久经训练的好马。
他想去抢这匹马。
他更急着赶到无双山庄去,就算是去送死,他也要赶去。
他绝对不能让曹春东替他死。
因为他是江湖人。
江湖人总有自己独特的想法。
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咳嗽亡一个穿得又脏又破,满身又臭又脏的流浪汉,不停咳嗽着,从树林里走出来。
刚才他们都没有看见这个人。
刚才树林里好像恨本就没有人,可是现在这个人却明明从树林里走出来了。
他走得很慢,咳嗽很厉害。
刚才那一场鹫心动魄的恶斗,鹫虹满天的剑光,他也好像没看见。
现在这些人他也好像没看见。
赤裸的美女,身子至少已有一半露在车窗外。
他没看见。
——绝代的剑客,掌中还握著那柄杀气森森的剑。
他也没看见。
他眼睛里好像只看见了一个人——看见了那又小又瘦的老车夫。
老车夫的身子已吓得缩成了一团,还在不停的簸抖。
这流浪汉不停的咳嗽著,慢慢的走过去,忽然站住,站在车前。
老车夫更吃惊,吃惊的看著他。
他咳嗽总算停止了一下,忽然对老车夫笑了笑,道:“好。”
老车夫道:“好?好什麽?什麽好?”
流浪汉道:“你好。”
老车夫道:“我什麽地方好?”
流浪汉道:“你什麽地方都好。”
老车夫苦笑,还没有开口,流浪汉又道:“刚才若是你自己去,现在那个人已死了。”
一句话还未说完,他又开始不停的咳嗽,慢慢的走开了。
老车夫吃惊的看著他。
每个人都在吃惊的看著他。
好像都听不仅他在说什麽!独孤剑却好像似懂非懂,正想追过去再问问他。
这个人却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他走得虽然慢,可是一霎间就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甚至连咳嗽声都已听不见。
薛可人在喃喃自语:“奇怪奇怪,这个人我怎麽看起来很面熟。”
老车夫也在喃喃自语:“奇怪奇怪,这个人究竟在说什麽?”
独孤剑已到了他面前,道:“他说的话别人也许不仅,可是我懂。”
老车夫道:“哦!”
独孤剑道:“不但我懂,你也憧。”
老车夫闭上了嘴,又用惊诧的眼光在看著他。
独孤剑道:“二十年前,红云谷最强的高手,并不是现在的庄主欧阳重山。”
老车夫道:“不是老庄主是谁?”
独孤剑道:“是他的弟弟欧阳飞山。”
老车夫道:“可是……”
独孤剑道:“可是欧阳飞山在二十年前就已忽然失踪,至今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一老车夫叹了曰气,道:“只怕他老人家早已死了很久了!”
独孤剑道:“江湖中人都以为他已死了,现在我才知道他并没有死。”
老车夫道:“你怎麽知道?”
独孤剑道:“因为我已知道他的下落。”
老车夫道:“他老人家在那里。”
独孤剑道:“就在这里!”
他盯着老车夫的跟睛,一字字道:“欧阳飞山就是你!”
暮色渐临,风渐冷。
一这老车夫畏缩的身子却渐惭挺直,苍老疲倦的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
一种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发射出的神光。
独孤剑道:“远在二十年前,你就已会过索命十三剑。”
他又解释:二十年前,武德山绝岭,你和我先父那一战,别人不知道,我知道。
老车夫的手握累。
独孤剑道:“那一战你败在先父剑下,这二十年来,你对索命十三剑一定研究得很透彻,因为你一直都想找机会复仇!”
老车夫忽然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了些。”
独孤剑道“就因为你对索命十三剑研究得很透彻,所以你才知道,十三剑外,还有第十四剑,所以你才能想得出刚才那一招破法。”
他叹了口气,道:“除了你之外,世上只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
老车夫并不否认。
独孤剑道“薛可人无论逃到那里,都逃不过欧阳星的手掌,当然也是因为你。”
老车夫道“哦!”
独孤剑道“火焰神鹰欧阳飞山追捕搜索的本事,二十年前,江湖中就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老车夫淡淡道:“你知道的事好像真不少。”
独孤剑道:“的确不少!”
老车夫眼睛里忽又射出如剑般的寒光,道:“你也知道我为什麽要忽然失踪的?失踪後为什麽还要屈身为奴,做欧阳星的车夫?”
独孤剑淡淡道:“这些事我不必知道。”
这些事他的确不必知道,因为这是别人的秘密,别人的隐私。
可是他也并不是不知道。
兄弟间的斗争,叔嫂间的私情,一时的失足,百年的遗恨。
这本就是一些巨大家族中常有的悲剧,并不止发生在欧阳世家。
只不过他们辉煌的声名和光彩,足以眩乱世人的眼睛,让别人看不见这些丑陋而悲惨的事。
欧阳飞山昔年的失踪,是不是因为他和他大嫂间的私情?他失踪後,再悄悄回来,宁愿屈身为奴,做欧阳星的车夫,为的是什麽?难道欧阳星就是他因为这段孽缘而生下的儿子?这些事独孤剑都不愿猜测。
因为这是别人的隐私,他不必知道。
他也不想知道。
老车夫还在看着他,用那只已不再衰老疲倦的眼睛看着他。
独孤剑并没有逃避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