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是平的,没有坟墓。
徐伯叫人将一畦菊花移到这里。
他亲手埋下第一株。
他知道菊花在这块地上一定开得比别的地方更鲜艳。
因为这块地很肥。
菊花种下去的时候,徐伯脸上带着笑容可是他的心却在绞他唯一的儿子,他最忠实的朋友,就都理在这块地下,他们的尸体虽然很快就会腐朽,但他们的灵魂却将永久安息。
徐伯不愿任何人再来打扰他们,所以他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们的埋葬之处。
以后当菊花盛开的时候,一定会有很多人称赞这片鲜艳仍却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是什么力量使这片花分外鲜艳的。
永远没有别人,只有徐伯自己。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将自己儿子的生命赋与这片土壤。
他希望他儿子生命能与大地融合。
暮色刚刚降临,种花的人已都走了。
直到这时,徐伯的眼泪才流下。
徐剑、韩棠、文虎、文豹、武老刀──还有这些人不但是他的部属,也是他的朋友。
他们死了,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寂寞,才知道自己渐渐老了。
但除了他自己外,他这种感情绝对不会有别人知道,永远没有。
流星划破黑暗的时候,王成龙正在星空下。
他看到流星闪耀,又看到流星消失。
他问自己“有些人的生命,是不是和流星一样…蝴蝶永远只活在春天里。
春日虽易逝,但却必将再来。
只要你活着,就有春天。
这蝴蝶已死去了至少有三个月,但它翼上的色彩却几乎还是和活着时同样鲜艳。
蝴蝶夹在一本李后主的词集里那只美丽的彩翼虽已被夹得薄如透明,身体的各部位都还完整无缺,所以看起来还橱橱细生,仿佛随时都可能展动双翼,乘风而去。
她翻开这本词集,就看到了这只蝴蝶。
那页恰估巧是她最心爱的一首词。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花谢了还会再开,春天去了还会回来。
可是这蝴蝶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这首词几乎和蝴蝶同样美足以流传千古,永垂不朽。
可是这填词的人呢?这填词的人,生命是不是和蝴蝶。
样?若人太多情是不是就会变得和蝴蝶样?多情人是特别容易被人折磨,多情的人痛苦总是较多。
多情人的生命也总是比较脆弱短促“小姐,水已经打好了。”
她的丫头兰兰匆匆走进来。
看到她手里的蝴蝶,苹果般的脸上露出一双笑眯眯的眼睛她抬起头道:“这蝴蝶是你捉来的?”
兰兰通嗯,我捉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捉到,幸好没有把它的翅膀弄断。”
她轻轻吸了口气,道“你虽然没有弄断它的翅膀,却弄死了它,你心里不难受?”
兰兰笑道蝴蝶反正很快就会死的。”
她打断了她的话道:人也反正很快就会死的,是不是?”
兰兰道“可是“…可是……”
她皱了皱眉道;“可是怎么样?蝴蝶有没有伤害过你?”
兰兰道“没有。”
她又道“蝴蝶有没有伤害过任何东西?”
兰兰道“没有。”
姻又双了口气道:“那你为什么要伤害它?”
她总是不懂,人为什么要对蝴蝶这么残忍人捕杀野兽,是因为野兽伤人。
人奴役牛马,烹杀中羊,是因为这些家畜是人养育的。
可是蝴蝶,它是那么善良,那么无辜,它为了人间的美丽而传播花粉,却没有想要人对它报答。
人为什么还是偏要对它这么残忍兰兰咬着嘴唇想了想,才低着头道“我去捉它,只不过是因为它很美,很好看…。
“美”难道也是种罪恶?为什么越美丽的生命越容易受到伤害?兰兰又道“我其实并不想伤害它。”
她叹息着道“你虽然不想伤害它,但它已死在你手上。”
兰兰嘟起嘴,道:“但现在它还都和活着时同样美我若没有去捉它,它现在也许已经死在阴沟里,也许已被吃进了蜘蛛的肚子。”
她怔住,说不出话。
她不能不承认兰兰的话也有道理。
这蝴煤虽已死了,但它的美丽已被保存,已被人欣赏。
它的生命已有了价值。
蝴蝶如此,人也一样;一个人是死是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生命是否已有价值?“死有轻于鸿毛,也有重如泰山。”
岂非也正是这意思?兰兰道:“小姐,水已快凉了,你快去洗吧晚上你不是还要出去吗?”
她点点头,轻轻地将蝴蝶又夹回书里。
填词的人虽已死了,但这些词句却已不朽,所以他的人也不朽他虽己死了,但却比很多活着的人还有价值。
他死又何妨?水并没有凉,但夜色己笼罩大地。
约会的时间已过了。
她并不着急,还是懒懒地躺在温水里。
她知道约她的人定会等。
何况,他等不等都没有关系。
虽然他很年轻、很英俊尤其穿着那件大红斗蓬的时候,更加临风玉树,足以令很多少女心醉。
虽然他对她体贴人做千依百顾将她当做仙子,不惜用尽一切方法讨好她。
可是她对他并不在乎。
她无论对任何人都不在乎。
有时她自己想想都觉得自己很可怕。
也许就因为她对他全不在乎,所以他才对她这样死心塌地吧她若真的爱上了他,嫁给了他,他也许就会变得不在乎了。
人、本就是这种如此奇怪的动物。
对他们己得到的东西,总不知道多加珍借,等到失去了时,又往往要悔恨痛苦。
人,为什么总喜欢折磨自己?她现在很少去想这种事,也许因为她对人生已看得太透彻,所以她无论对什么事都觉得很厌倦。
她还年轻,本不该对人身看得如此透彻,本不该如此厌倦。
包围着她的那些人,很多人年纪都比她大,可是他们无论对什么都觉得很有兴趣一点点小事也会让他们笑个不停。
有时候她简直觉得他们太幼稚,太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