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终于睁开眼睛,看着江言笑了笑,“无妨,你是朕的左膀右臂,你的意见很值得朕好好考虑。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江言拱手弯腰,“微臣告退。”
不久之后,宋金之间议和的趋势越来越明显,战争的可能基本消除。皇上放下心来,开始着手处理一批武将。
不少名将的下场相当惨烈。江言也并不安全。
雪上加霜的是,几乎在同一年,江义和江文因为身染重病不治身亡。江家四兄弟,一下子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江家再一次陷入了危机。
莫小鱼发现江言的不太正常是在这不久之后。
那是一天傍晚,江言手里拎着个瓷罐摇摇晃晃从大门走进来,俊朗的面庞上是微微的红色。莫小鱼早就等在门口,看到江言,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扶住他,皱了皱眉,“你,喝酒了?”
江言伸手推开莫小鱼,嘿嘿笑了两声,“怎么,夫人觉得不妥?”
当然不妥,相当不妥,十分不妥。
莫小鱼很少看到江言自己一个人喝酒,就算喝也从未有过这么失态失去形象的时候。用江言之前自己的话来说,喝的醉醺醺的,有损他翩翩公子的形象。
莫小鱼,“你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和我说啊。”
江言的语气淡淡的,“没什么,没有什么需要夫人你操心。”
说完,再也没看莫小鱼一眼,摇摇晃晃地走回了房间。
第二日下午,莫小鱼出了一趟门,回来之后发现,江言在园子里搭了一个戏台,描着眉画着眼的姑娘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满园都是花香味。
江城也在。
莫小鱼愣了愣,根本就没有想到江言会有这么……这么败家的行为,几乎以为自己进错了门,“大哥,他这是,怎么了?”
江城看着不远处和姑娘嬉笑打闹的江言,觉得自己似乎能看出些什么,又似乎越来越看不懂,最后只能模糊地回答莫小鱼一句,“你先别着急,我会去和他谈。”
而这之后,情况更加恶化起来。
酗酒,流连于赌场,迷失于乱花丛中,好多次都是莫小鱼从烟花场所把他拖拽出来。两个人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在一起的时候,竟然一句话都不再有。
江言偶尔表现的清醒的时候,莫小鱼会问他,“我们真的就和金国这样了吗?就真的只是这样了吗?丢了的土地,不要了吗?”
江言盯着一个地方发呆,不说话。
莫小鱼追问,“我在问你问题,你说话啊。”
江言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吭声。
莫小鱼看了江言很久很久。她几乎要觉得这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了。他不是之前的江言,绝对不是,之前的江言不是这个样子的。失望,绝望,生气,各种情绪一下子涌上来,看着没有任何反应的江言,莫小鱼能做的就是转身就走。
她离开后很久,江言终于抬眼看了看她离开的方向,然后,轻声地,轻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些日子,莫小鱼想了很多。
本来顺顺利利的日子一下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本来好好的家一下子变得冷清了起来,本来积极的乐观的有抱负的夫君却变成了如今这种颓废的不思进取的模样。莫小鱼不懂政治,也不想懂政治,她只是觉得,生活可能要重新来过了。
莫小鱼也曾经想过,放弃给师傅报仇的这个想法,安安心心地留在这里和江言过日子。但是无数个夜晚,她都哭着从梦里醒来,梦里师傅的笑脸,师傅叫她“丫头”的声音,格外清晰。
所以,她告诉自己,不能放弃。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放弃。
这是从小把她抚养长大的人,这是在她人生前十几年唯一给她关心爱护的人,这是她这辈子最应该用心去回报的人,所以,无论如何,不管有多少困难多少阻碍,不管要放弃多少东西,她都要让他安安心心有个家。
能够安安稳稳长眠于此的,家。
于是,某一天,莫小鱼特意又挑了一个江言看似清醒的时候,没有任何开玩笑成分的,很认真,很严肃地说道,“江言,我要回北方去,我要帮师傅安个家,你和不和我一起。”
莫小鱼会来和自己说这番话,完全在江言的意料之中。他知道,莫小鱼嫁到江府之前,在江湖上也算是闯荡了很久,身上有那种属于江湖的义气和豪爽,还有坚决,她决定的事情,大概是很难被改变的。而且,他知道师傅的事情对莫小鱼来说有多么重要。如果她不来和江言说这件事情,大概江言才会觉得奇怪。
江言早就想好了回答。
“我不会让你这么回去的,太危险。”
莫小鱼轻哼了一声,“如果我不听你的呢。”
江言满脸疲惫,“那就只能对不起夫人了。”说话间挥了挥手,上来几个很得江言信任的心腹助手,“你们最近负责看好夫人,如果她要出门,没有我的允许,绝不放行。”
莫小鱼瞪大了眼睛,“江言,你,你居然限制我的自由!为什么,为什么突然之间你会变成这样!你告诉我为什么!”
江言无奈地笑了笑,“夫人,我们都要学会屈服于现实,没有为什么。”又嘱咐那几个人,“看好夫人,不能有一点儿闪失。”
莫小鱼愣在原地,看着江言越走越远,直到背影彻底消失不见,她突然觉得自己后背一阵阵发凉。抬头看看自己周围的这四个人,莫小鱼真正陷入了绝望。
江言所做的这一切,让一向以江言“解语花”自称的江城都十分伤脑筋。
“你到底怎么想的?我现在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江言盯着茶杯里漂动的茶叶出神,“没怎么想。只是尽力做到保住所有人。”顿了顿,“二哥三哥已经离开了,我不想你们再有任何闪失。”
江城说道,“你可以和她一起走。”
江言摇了摇头,“我走了,你怎么办?你留在这里的日子会好过吗?我觉得皇上很有可能以我离开为借口降罪于你,降罪于江家。你若是同我一起走……且不说能不能顺利离开杭州城,就算我们都顺利离开,那岂不是等于自己将江家白白放弃,这可是我们祖辈几代辛辛苦苦积累下来的地位,声望,我不可能让它就这么灰飞烟灭。”
江城说道,“四弟,你考虑的东西,太多了。其实你完全可以按照你的意愿去选择,完全不必要在乎其他。”
江言淡淡说道,“这么多年,难道你还不了解我?不用说了,我在做什么我很清楚。”
江城沉吟了一会儿,“那莫小鱼呢?你打算这么关着她,一辈子?”
江言苦笑道,“怎么可能,她终归是要走的。我现在能做的,就只是尽可能的,让她在我身边多留一些日子罢了。”
江城皱了皱眉,“你不打算告诉她吗?就让她带着对你的失望,不解,甚至是……恨,离开吗?”
江言抬头看着天空,那是很干净,很纯粹的天蓝色。江言说道,“告诉她?告诉她什么,告诉她我装疯我不求上进的真实原因是为了消除皇上的戒备保住江家吗?告诉她我不能和她一起走是因为我要顾虑的事情太多吗?算了,她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女孩子,不应该被卷入到这么复杂的政治中来。况且,她一定会走,而我一定不会走,告诉她真相的话,她一定会为难,就这样,让她带着对我的误会,干干脆脆潇洒地离开,难道对她来讲,不是个很好的事情吗?”
江城没说话,直到面前的茶水变凉,两个人都没有再讨论任何话题。
江言的身上,担着江家的存亡,他还顾忌着莫小鱼的生死,承担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他到底不是圣人,能够拥有一切权利,摆脱一切束缚,将所有的事情都兼顾。所以,他只能选择退步。
江言预料的那一天很快到来。
那天晚上,他一手拎着那把他最常拿在手里走进莫小鱼的房间,想要好好看看她,和她说说话。推门而入,一眼看过去没有看到人,再想转身的时候,身后掠过一阵风,一把匕首稳稳地比在了他的脖颈上。
江言不用回头,都知道那是莫小鱼。
他侧头去看了看那把匕首。很好,还是当初他最开始教她学习匕首时帮她挑的那一把,没有任何变化,甚至使用的招式都和之前那次练习的时候一样,只是时间不同,地点不同,假戏也变成了真做。江言突然笑出了声,他最爱的女人,拿着他赠予她防身的匕首,用着他教给她的最有力的招式,此时此刻,威胁着他的生命。虽然这个结局是他预料到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他想要的,可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江言还是觉得心里一阵阵的难受。
莫小鱼清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江言,放我走。”
江言摇头,莫小鱼的手抖了抖,匕首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伤口,鲜血顺着匕首,一滴一滴滴落到地上,配着地板的暗灰,红的相当诡异。
江言的声音就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你,没有什么别的话想对我说了吗?”
莫小鱼本想装着冷漠,一句话都不说,可是一开口,就忍不住不放心地嘱咐道,“你一个人照顾好自己,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爱护身体,……”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剩下的不放心通通憋回到了肚子里,再也不说一个字。
江言没有拿扇子的右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握紧又分开,分开又握紧,用力到指节泛白。他很想回头再看一眼莫小鱼的脸,记住她的眉眼,记住她说话时的表情和语气,可是最后还是就那样定格在了原地。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缥缈的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真实。他听见自己很平淡地说道,“好,我放你走。”
莫小鱼手里的匕首“哐啷”一声掉到了地上,在寂静的夜里,连回音都听得清晰。她看着江言的背影,她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眼泪缓缓淌了一脸。
莫小鱼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匕首我不拿走。从今以后,你我互不相欠,也再不想见。”
江言的声音轻轻的,轻柔地就像是在和莫小鱼感情最好的时候,答应着莫小鱼的各种无理取闹。他说,“好,就听你的。”
莫小鱼的目光停在掉落的匕首上,锋利的刀刃在月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亮。她突然想起承诺过江言的那句“保证好好地爱护它不让它有一点儿损坏”,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那么多的承诺都在岁月的洪流里消失不见,这把小小的匕首,更是很快就会无人想起了吧。
莫小鱼转过身,朝着门口走去。一只脚跨出门之后,她一手轻扶着着门框,低低地说了一句,“再见。”
她没有等到江言的最后一句“再见”就飞快地向着大门跑去。门外的随从急急地想去追,却被屋里的江言制止,“不用了,让她走。”
他走出房间,随从抬头看了他一眼,极其俊朗的一个侧脸,漂亮的瞳孔在月光下一丝亮色也无。江言左手里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在身侧,唇边却漾出一个笑容,漆黑的夜色下,那个笑容里究竟含了些什么,没有人晓得。
那天夜深的时候,江言拎着那把匕首走出了江府大门。看门的下人看着他远去,那个背影挺拔,孤傲,却又苍凉。他一步一步稳稳地向前迈着,就像是在告诉自己,没有了莫小鱼,你的日子也一样要过下去。
她也一样。
次日清晨,江言踏入府门,眼眶下是深深的青色,衣服下摆沾着不知名的白色粉末。有血自他的手心顺着匕首蜿蜒而下,原本锋利的匕首竟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磨过一样,尖端竟然平缓了下去。江言右手一扬,匕首向着高空飞去,带着些许血珠,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最后稳稳插在一颗树荫下的土地里。江言再也没有看那把匕首一眼,目视前方,大踏步地走回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