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铜镜前梳理红妆,温盈思绪万千,总觉得一切都像是梦。
温家在汴城,怎么着也算得上是个有头有脸的士族,听说外祖父从前也曾是个京官,是见过圣颜的。只是后来不知犯了什么事,才被贬谪,举家南迁,到了这名不见经传的汴城。
如今纵然外祖父早已不再从政,可威严还在,身为温家人,在汴城之内到哪都倍受尊敬,那些小官见了温家人哪一个不是客客气气的?更不必提普通人,谁都想和温家攀上些关系沾沾京城人的贵气,自从姐姐及笄,求亲者已从温府门口排到了城门口。
可如今,姐姐未嫁,她身为温家的小女儿,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先嫁了?而且,外祖父明明一向那样宠自己,什么好的都先给她,若要嫁,即使不是什么门当户对,至少也应该是个身价清白的,怎么未经自己同意,就把自己许配给了一个……
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做什么的未来夫君。
不光是自己,这汴城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唯独各种传言倒是很多,就连自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知道不少消息。
最多听到的就是又有哪家人在月黑风高的夜里,路过哪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看到一个人黑衣散发像是刚从墓里爬出来似的,迎着月光面色惨白,脚步落地无声,都以为是诈尸,吓得失了魂,请来道士做法,几天后才能从床上下来,以至于道士在这座镇上一直是个很吃香的行业。
而这个传言中凄厉恐怖,总是在满月之夜从土里爬出来,比鬼还像鬼的男人,就是她要嫁的人。
莫三郎。
此消息一出,莫说是自己不敢相信,几乎所有人都不敢相信。母亲等人都已轮流劝了一遍,外祖父却仍一意孤行,到了最后干脆充耳不闻,装聋作哑,大家也都无法违逆,只能反过来劝自己想开些。
其实她倒是从来没有想不开过,顺风顺水地过了十五年,似乎就算是遇到了坎坷也不知道什么是坎坷了,不过是沿着命运所安排的路走下去,一切看造化,她只求活得简单点罢了。
而在那些前来开劝的人口中,她倒是知道了不少关于莫三郎的消息。
日日深居简出,听说是十多年前突然出现在了汴城,可十多年过去,竟没有一个人在白天见过他,也不知是做什么的,可家里却似乎从来都不缺什么,有人猜他是个妖怪变的,有人猜他是个土夫子。
天玄地黄,自然是后者的猜测更加可信些。
温盈于是看得更加开,大不了就是嫁给一个土夫子,总归胜过是个妖怪,又有吃有喝,而且上无公婆要伺候,下无小叔小姑要照顾,他性子又孤僻,自己跟了他之后仍旧可以不必和任何人接触。
所以,前景不仅算不得坏,如今瞧着似乎还挺不错,一切都像是为自己安排的似的。
想到这里,她反倒觉得轻松起来,终于对着镜子笑了一笑。
这一笑本是极浅的,连为她梳妆的丫头都没察觉,偏偏站在她身后的姐姐不知怎么的就注意到了,一步步朝她走过来。还没等温盈反应过来,温灵曦已屏退了屋子里的丫头们,只留她与红妆精致的温盈二人。
温灵曦是温盈一母同胞的姐姐,可却与她有着十足的不同,不管是容貌,还是性格。
温灵曦长得是那种端端正正的大家闺秀,真正像个京城小姐,可自己却最多只当得上清秀二字。外祖父说是因为自己年纪小,还没长开,将来女大十八变,良莠还未可知。
可她又哪里听不出来那只是外祖父对自己的偏爱罢了。
只是明明温灵曦长得更好,又是大小姐,本该是温家最受宠的嫡长女,却不知外祖父是怎么想不通偏偏更加喜欢自己,自然也免不得温灵曦心中不满,长久以往,就生出了对自己的微微敌意。
所以其实自己会觉得轻松,和从此以后可以躲过温灵曦的敌意,也有着些许联系。
好在温灵曦终归是大小姐,纵然有敌意,也是直接明了的,比那些明上笑盈盈,暗中使绊子的总是好多了。
“那莫三郎,可比你足足大了十二岁。”
温盈低着头,眼前只有一片大红色彩:
“那又如何,我年纪小,他大我十二,也不过二十七罢了。”
温灵曦走近几步,语气稍有加快:“他可连个正经差事都没有。”
“那又如何,也没人见过他家哪一日就揭不开锅了。”
看来温灵曦是铁了心不把温盈说得逃了这场婚事就不肯罢休,见温盈语气平和,愈发说得过分了:“可却有那么多人见他大夜里满身泥土从坟里爬出来,与这样一个夜夜和尸体接触的人同床共枕,你就当真不怕?”
“哪一个就曾亲眼见过他从坟里爬出来了?”
这回就连一向不愿与她交锋的温盈也终于听不下去了,一身厚重的嫁衣慢悠悠站了起来,正眼看着温灵曦,表情认真坚定:
“今日是我的大日子,姐姐不祝贺也就罢了,怎么还一句句说得如此难听?莫三郎再如何不堪,这门亲事也是老祖宗亲自答应了,此时花轿就在门口候着,难道姐姐是还想要让我回了这门婚事,让全汴城人嘲笑我温家吗?”
温灵曦愣住了。
显然是从来没见过这样会和自己正面交锋的温盈,她一直只当温盈是个受宠怕事的小娇女。
竟没想到,她也会有这样的一面,倒是……倒是让自己吃瘪了。
再想到温盈做妹妹的都已嫁了人,而自己却还未出嫁,便愈发说不出话来。
而外头喜娘忽一声高喊:
“吉时已到!”
随即便带着丫头进门来搀温盈,同时院中响起一片喜气洋洋的敲锣打鼓声。
鸳鸯戏水的大红盖头蒙了脸,温盈便再顾不得旁的,只一步步走向不知名的未来。
上了轿之后,一路都是鼓乐与鞭炮声,温盈听着这喜悦之声,却只觉得昏昏沉沉,不知走了多久,才莫名想起来,这莫三郎虽然过得不穷,却也不至于富裕,怎么会有钱布置如此盛大的一场婚礼?
这婚礼上的排场,可一向都是抢钱的生意。
温盈实在想不大明白,姑且当成是莫三郎不想在旁人面前丢份。
只是他一向不与人来往,又怎会在意这些?
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等到她因为花轿颠簸的骤然停止而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身在莫家门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