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小雪便站在自家小姐出嫁时还心心念念的人的坟冢前,复述了她让自己传的话。
“小姐要我过来向江先生传一句话,说……遣风吹却云,言向天边月。”
话毕,只见花魁的脸怔了一怔,半晌后露出一个极其美艳却冷漠的笑意,令她不知何意。
她从小就跟了小姐,没读过什么书,只与小姐一起在那位年轻的江先生处学了几天,不是个睁眼的瞎子罢了,这句诗她看得懂上面的字,却不知道后面的含义。看到比自己有文化许多的花魁在听到诗句后花容大变,才不由得疑惑起来。
“敢问姑娘,这其中是有什么含义?”
“什么含义?能有什么含义?”对方冷笑两声,手指抚上木头刻的墓碑,表情是浓浓的深情,“你看看,你最喜欢的人,对你就是这样冷心绝情。”随后又温柔一笑,整个人靠到墓碑上,像靠在爱人怀中,“不过也好,从此以后你与她阴阳两尽,我与你,才是阴间厮守。”
小雪正不解其意,只听见一声重响,抬眼时便看到令她久久不能忘怀的一幕。
哭瞎了的花魁竟一头碰在墓碑上,当场将额头撞破,鲜血流了一地,气绝身亡。
小雪捂着嘴好半天不能回神。这短短几日,实在是太疯狂了。
自从小姐出嫁开始,仿佛一切就都以难以收拾的方向发展着,她不过一个旁观者,却也看到了太多无可奈何,心绪沉重,更不必说局中人。
简单安顿了花魁的香魂,她忽心生害怕,这一位不过是先生的红颜知己,就能做出为他哭瞎双眼,墓前自刎的壮举,若是小姐知道了这消息,岂不是也要当场随了他去?
如此一来可如何使得?权衡再三,小雪才终于下定决心,江先生亡故的消息,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小姐。
这个消息,她需将来带进坟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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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回去后,自是不敢说,只道江先生听了这句话,并没什么反应,去时,他与青楼里的花魁,正过得很好。
何宜闻此言,便笑了,也不细问,大约是再也不敢知道得更仔细。
此后岁月,许兰生待她很好,他应该是这个世上最称职的丈夫,也是最适合她的男人,只可惜,不是江伯言。
就连最初的那些日子,何宜离开家人,又从此断了对江伯言的念想,做新妇日日闷闷不乐之时,许兰生也从来没有多说什么,哪怕他的父母对此有些不满意这个何家媳妇,他都替她说尽了好话,只盼望她能早点适应这个新环境,早点展眉笑起来。
许兰生是个很温柔的人,这一点与江伯言便大不相同,许兰生不高兴的时候都在笑,而江伯言,即便是高兴之时也不会笑。因此,何宜也曾经以为,许兰生大约是个和自己差不多的人,高门大户里长大,不大聪明,对于既定的未来,没得反抗,于是选择了微笑面对。
只是后来,她慢慢地就发现自己错了,许兰生哪里是不聪明,分明是太过聪明。只有太聪明的人才会装糊涂,不像她,明明不聪明却要装聪明。
那一年,何宜嫁入许家已有三年,无所出,许兰生的父母愈发不喜,只不过碍于何家的地位不敢休妻,却已经有了让儿子纳妾的打算。
对此,何宜毫不反对,不仅如此,心中反倒还有了几分庆幸,若真能如此,自己便不需要担心着生儿育女的事了。
那一日许兰生回房,脸色有些低沉,可是在面对她的时候,还是噙上了微笑,何宜料到,应该是他的父母又催他纳妾的事,想了想,决定也上去劝一劝。
“怎么了,公公婆婆又催你纳妾了?”
许兰生瞧她一眼,不知为何,原来的表情虽然有些低沉,可终究还是流于表面的,可是经过何宜这毫不在意的一问,他的某种失落,却直达心扉。
他恍然出了出神,忽然就这样问她道:
“我若是纳了妾,你会不会有一点点不高兴?”
何宜想也没有想,丈夫纳妾,对大多数女子来说都不是好事,可是于她,却是好事,虽则说人多眼杂,纳妾后必然会不太清净,而且将来若是妾有所出,在公公婆婆的眼里,地位怕是会比自己还高。可是,她又不在乎那些,吵就吵了,大不了她眼不见心不烦,地位变低就变低了,反正正妻的身份是摆在这里的,雷打不动。
而这些身外之物换来的,是她不需要继续和自己的思想做斗争,想办法劝服自己和许兰生圆房,可以轻轻松松地过一世。
“我不会。”何宜诚实道,“反而我会觉得很轻松,如果她还能给你生个孩子,我会更高兴。”
许兰生的眼眸陡然黯淡下去,何宜不明白是为什么,刚想问他为什么看上去不大高兴,许兰生就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语气开了口。
“其实……我知道你喜欢那个人。”他看着何宜蓦然放大的眼眸,笑意愈发苦涩,轻了一点声音,重复,“我其实一直都知道。”
何宜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
他既然知道,又为何三年来,从不表露?
许兰生看着何宜笑,却褪不去其中苦涩。
他知道,自己对她不过是一见钟情,远比不过他和她,日久生情,但是时间会过去的,十年,二十年,百年之后,自己和她便也是日久生情,比他们共度的岁月还要长。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嫁给我,本就是父母之命,我娶你之前,也不知自己会喜欢上你。所以,我也不会限制你喜欢一个人的自由,你可以继续这样喜欢着他。但是,你要记得,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愿意回头,我都站在这里等着你,只要是你,多迟我也不会怪,不过,也不要太迟了,等到我耳聋眼花,不良于行,不能和你去山上看日出,去海边看浪花,总还是会觉得这辈子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