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盈一面说,一面步步后退,直到退到墙根,再退无可退,才一脸惶恐地缩在角落看着莫三郎。
她在害怕,在害怕自己。
可是他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并不是想要让她害怕,如果从此以后她因此而害怕,而疏远自己,那他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绝对不是他想要的。
讲那个故事的时候,他没什么情绪,此刻,莫三郎却不由有点着急慌张了。
“小满,你做什么?”一脸好像他手里提了剑正要砍她的表情,竟让他失了平静,由衷地慌了起来。“你走到我身边来一些。”
莫三郎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从身体最深处发出来,浓重的沙哑下面,还夹杂着细细的不为人察觉的忧虑。
而温盈还在权衡,乌黑的眼眸中尽是纠结,他是坏人?不,他对自己这么好,更何况他亡亲失国,纵然恨郑国人,也不是错的,说他是好人?可是如今天子脚下,他乃前朝后遗,即便什么也不做,就已有了原罪。
就连自己的处境也变得尴尬起来,她是郑国人,于他,不容,她又是他的妻,于郑国,不容。
她又该怎么办呢?
甚至整个温家,都会受牵连,又该怎么办呢?
这是温盈第一次没有听话,不肯走到他身边,只缩在墙角,又慢慢地顺着墙根滑下去,绝望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声音小小的,那样无助可怜,像是陷入了绝境的小动物。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告诉我这些又是想干什么呢?”
一出口,便有哽咽之意。
他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的心在细痒地痛,都是他不好,还是没有把握好时机。惹得她害怕,惹得她哭。
同时,也经此一试探而明白了,她还是没有爱上自己。
再不愿去逼她,真是可怜的一个孩子,比当年见她无依无靠时还要让人可怜。
既然她不再愿意朝自己走过来,那么,他便试着一步步走向她,一步……
再一步……
还好,这一次她没有再抗拒躲避。
莫三郎走到温盈面前,就觉得她愈发显得小小一团,可不就还是当年的小婴孩?
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呢?
蹲了下来,一寸寸拥她入怀。
“小满,如果早知道你会是这种反应,我不应该告诉你……你放心,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害怕,如今时过境迁,我不过一介村夫,更不想做些什么,只是不想隐瞒你,毕竟……你是我的妻子。如果你后悔了。也来得及……”手上微微用力,“现在,我只是想要抱抱你。”
那具香软的躯体正在一点点刻进自己的骨血,可是小满……他的小满,又何时才能长大?何时才能用与他相同的,哪怕是十分之一的心去对待他呢?
温盈感受到自己正处在那个她有些害怕,有些陌生的人的怀里,一时想要推开,可等自己意识过来,却已经依偎了好久。
他就是有这种力量,让自己像个失了魂的人一样跟随,等反应过来,早就已经来不及了。
其实,她也不是自私,不肯与他共同面对,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办法接受,而且,她承认,到现在为止,她对他还不是那种奋不顾身的爱情,只是荣辱与共的夫妻而已。
出嫁从夫,她首先是他的妻子,然后才有别的身份,不错,正是如此。所以应该如何选择,她心中亦有了数,下了决心。
收起了软弱,她认真道:“你说得对,我身为你的妻子,总要知道的,你应该告诉我。”从怀中探出一点脑袋,展眉笑了一笑,“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我的接受能力没你想的那么弱。”
不管他是谁,前朝遗孤也好,天皇老子也罢,他都是自己的丈夫,三媒六聘,在他家里拜过天地的,那深埋在林中土下的,她只认得是自己的公婆,而不是什么遥远的周王周王妃。
就算是知道了这段故事,也只需要把它当成一段往事去看待,到了明天,他们还是惯常生活,在这座属于郑国的汴城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是的,不会有什么妨碍。
是夜月朗星稀,温盈情绪大动一番,也已累了,刚一沾枕头就闭上了眼睛,莫三郎吹了蜡烛,借着月光看着自己的枕边人,却久久不能入眠。
她这样藏不住的性子,以后要是知道了更多的事,又当如何面对?要是知道了有关于她自己的事,更要如何?
虽然在自己面前用尽全力藏起了情绪,可又哪里藏得住?早就尽数从眼中流了出来。
所以,自己似乎还需要再想一想,再想一想……
深思熟虑间,却见明明已经熟睡的温盈,突然开口讲话,也不知是梦话,还是压根没睡着。
“三郎,我从来没有后悔。”
她说,平稳地呼吸,又说道:
“自从嫁给你,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笑容不动声色地爬上莫三郎的眉梢眼角,倘若真的能这样一生一世,也是好的。
那些前尘往事,尚不知对她是好是坏,又何必去尝试?
“我知道。”撑起手帮她掖掖被角,因不知到底是不是梦话,所以说得很轻,“小满,安心睡吧。”
小满,安心睡吧。
就像是那一路,他抱着她,万水千山,每到夜晚,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于是就有一段浅淡的笑浮上温盈脸颊,唇角弯弯,像是窗外柳梢上一玦明月。
自那一场大火之后,这数十年,日子都过得太安静了,它被蒙在一块粗布之中,仿佛是旁人害怕它会说出些什么来,于是它自己也就忘了。可偏偏,竟然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刻,让它再次了见到这个光怪陆离的人类世界。
沧海桑田,那个男人早已深埋黄土,但就算是那抔黄土之下的,也不过是衣冠冢罢了,那个男人,早就随着数十年前那一场燃了月余的大火烧成了灰烬,跟整座周王宫,跟他一生钟爱的女人,一同烟消云散了。
而它,不过是无情无欲的冷冰冰一块铁疙瘩,从来没想过要至死不渝地记得些什么,只是有些东西,既然见证了,就难忘,纵然时隔数十年,也历久弥新,它们死物,就是有这种过目不忘的执着。
尤其在有人揭下自己的那块蒙头粗布后,看到世间痴男怨女,仍旧个顶个如此执着。于是它终于开始强烈地,回忆起自己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