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君沅顿时说不出话来,老佣人给他沏来了一杯茶,还未及送到手上,就被忽然站起来的他差点撞倒。
茶水溅了几滴到身上,老佣人连忙掏出手帕来作势要替他擦:
“先生,实在抱歉,我年老无用,竟连茶都端不稳。”
可左君沅现在哪里还有心思感觉到这点痛?何况对方被茶水泼到的面积更大:
“没事,顾妈,是我撞了您,您没烫着吧?我自己来就行。”
他往从小照料自己长大的顾妈手里拿过手帕反过来替她擦起来,将顾妈折煞得连连阻止:
“不用了不用了,我还是下去自己擦吧。”
顾妈说完就捧着已倒了一半的茶杯缓慢退了下去,左君沅擦得差不多方坐下。
左老夫人良久之后才横了他一眼,淡淡道:
“这么大了,还是这么莽撞。”
左君沅笑得几分无奈和苦涩:
“是我不好,又惊扰到了母亲。”然后那个问题,也再无可避免,“当年……为了让未央肯回家,我的确是用了一点,不太好的手段,现在想来……的确是很莽撞。”
左老夫人冷笑:“不太好?不如具体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不太好?”
左君沅此时早就已经乱了阵脚,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又是从哪里听到的话,竟然突然翻起七年前的旧账,但是在左家,他母亲的话就是至高无上,不得隐瞒,不得欺骗。
头低得越发低,他一向最尊重长辈,父亲死后,就只剩下母亲。但是……如果是美丽的谎言呢?他知道那本质仍旧是谎言,可是,至少能不让阴暗重见天日。清白二字,亦是母亲最珍重的东西。
“当年那件事情,我委托给了郁铃,具体她是怎么做的,我并不清楚。”
当年,他亦是在得知自己竟然还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之后震惊了,他一直都想要一个女儿,何况那是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共有的,十六岁的未央,又可爱又单纯,他自然不可能让她留在吴石那种南方小城,所以用尽方法,也要让她们母女跟着自己。不惜威逼利诱那个忠厚老实的姓楚的男人,不惜让郁铃那心狠手辣的女人去处理未央对陆城的牵挂。
至于后来的结果……麻烦果然被解决掉,可是郁铃疯疯癫癫地来找自己,居然说她把陆家二老给杀了。他那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慌忙找人将后续事项匆匆处理好,替郁铃隐瞒下来,当天就回到了香港。
然而纸总归包不住火,慢慢的就有人知道,一个人,两个人……周围的大部分人,好在他们都愿意替自己隐瞒,就连未央那孩子,出嫁前自己无奈之下把真相告诉了她,她都愿意为了这个家而奉献。
这是郁铃欠下的债,但他理应替她背。
“你不清楚吗?”左老夫人在罗汉塌上换了个姿势靠着,左君沅伸出手去意图扶一把,却被她用严厉的眼神制止,那种眼神,竟然让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做错了事,母亲就是这样看着他,让他主动认错。
收回手,空空握了两下,竟只能频频躲闪目光。
左老夫人用带着祖母绿猫眼戒指的手指轻轻扣了扣靠手,即便岁数大了,一睁眼一抬眸之间仍旧荣华不减,风范更胜往日。
“在你之前,我已经让简萧来了一趟,他对我这个奶奶,就比你诚实得多。”
要想在世家生存下去,与世无争都只是表面现象,暗地里每一粒沙子都须得瞧在眼里,这才是必须会的能力,她当了几十年的当家人,见过太多风风雨雨,这些儿孙们又有什么小把戏能瞒过她的眼睛?
左君沅连最后一点侥幸都已没了。
简萧来过了,那孩子一向就事论事,和他母亲也一向没什么好关系,如果是他奶奶问他,一定什么都不会帮自己母亲瞒。
忽然就有一种松懈感,不知道是源于什么,或许是因为既然穿了帮,他就不必再替郁铃整日提心吊胆,又或许是觉得郁铃也挺自作自受,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到了最后,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帮她。
“简萧……来过了?”左君沅迟疑地问,“他说了什么?母亲,您信了?”
“我为什么不信?”左老夫人瞥了自己儿子一眼,她辛辛苦苦培养长大的左家继承人,竟然连这点是非观念都没有,为了一个杀人凶手向自己隐瞒?真是令她失望。
要是放在从前,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岂能瞒她七年?
“我真是老了,她做了这些事,我竟然都不知道,被你们蒙在鼓里,君沅,我要你立刻和她离婚。”
“母亲……”
左君沅突然起身,而后一下跪倒在地,在外广受尊敬的中年人,如今就像一个认错的孩子一样跪下。
“再给她一次机会吧。我毕竟受过郁铃父亲的帮助,她可以不仁,我却不可以不义。”
当年他不过是个穷小子,左家也不过是个普通家庭,要不是有郁铃的父亲,就算他再怎么有能力,左家也绝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
左老夫人其实也过过未发迹时的穷日子,只是时间久了,差点就忘了。而今被左君沅一提醒,才猛地想起来,原来郁家对左家也曾有过巨大的帮助,现在郁家衰落,如果郁铃被休,同时又成了杀人犯,郁家一定再无回天之术,他们又岂能做出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
扣动的手一停,收回膝上,失神之时,细看,眼底竟然也有苍老的痕迹。
“对,你说得对,我差点也糊涂了,到底……她们一家对我们左家有恩,到底她也是简萧的母亲。”
“正是如此。”左君沅彻底松了一口气,他就知道,他的母亲是明事理的。慢慢从地上站起,起身之时才发现跪了这么一会儿腿竟然就麻了,差点没摔倒。
左老夫人不由皱了皱眉,见自己儿子都已经是个中年人,又有谁抵得过岁月呢?
“别动不动就跪下,又不是小时候,回去让人热敷一下,可别落下什么病。”
“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