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他有些疲倦地用法文喊了一句请进,应该是将自己当成了古堡里的佣人,连自己已经走到了他身边还浑然不觉。
直到陆城终于觉得不对劲,猛地抬头,看清了眼前的人是左未央,这才满脸的倦怠褪下,瞬间酝酿出温柔笑意。
“怎么……你怎么来了?”他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来,有些惊讶,甚至是失措,“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左未央开门见山,直接得过头:
“你告诉我,到底什么才能回去?或者你也可以告诉我,你现在到底还在忙些什么?”
陆城闻言愣了一愣,之后却是风轻云淡地整理了一下桌上的资料,然后才漾着笑意看着她。
像是没有听见这些急切的逼问似的,反而悠闲自怡,斜斜靠在宽大的欧式沙发中,像是从名画中走出的人物,几乎自带油画般的光晕,除了一张东方的脸,却也是更显得瑰丽华美:
“能不能……先让我抱抱你?”
他张开手,带着一丝脆弱的笑容看着她,几乎是有几分乞求的意味了。
左未央怔了怔,很难想象,陆城,张开手,需要一个拥抱?
加上那么久没有见面,再加上不可逾越的鸿沟,她自然无法同意,微微扭开了头去,便算是无声的拒绝。
对于她的拒绝,他也很平淡自知地接受。
收回手,可仍然还不打算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开始和她叙起旧来:
“未央,我好像还没有问过你,这么久没见,你过得还好吗?”
她在他面前坐下来,不见外,也不熟悉:
“很好。如果你不来,我应该更好,现在大概已经回香港了。”
他含着苦涩笑一笑,整个人看上去真的是很疲惫憔悴,这在陆城身上是很少看见的。因为对一个商人来说,一旦露出疲倦,就意味着告诉别人,现在是他的脆弱时期,很容易就可以打败他。
不过他之所以掉以轻心敢于露出疲倦,是因为,现在在自己面前的是她,才能够卸下一切防备,做回最真实的自己。
不过是一个,东走西顾,疲于奔波,丢失自我的庸俗世人。
“我们一定要这样吗?就不能好好地说说话?这半年,你不知道我是怎样过的。”
“我不想要知道。”她淡淡说,很有耐心,也很绝情,“我们当然可以好好说话,但是,如果是有关于感情的,我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好讨论的。至于其他的,你可以随意和我谈。”
“你还真是……长大了,变得绝情起来。”他无奈地摇摇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出神地说,“明明以前是很喜欢我的啊,怎么突然就不喜欢了呢?怎么突然就……”
声音一点点低下去,最后几乎小声地连自己都听不清,他既是在问左未央也是在问自己。明明当年世人皆知的那段浓重感情,到底是谁弄丢的?她的感情,当然是由她弄丢的,可是,她把感情交付给自己,更是由于自己没有好好珍惜。
弄丢它的人是谁早就说不清了,说不清,也找不回来,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那段感情走失了,后悔的人只有他,而不是左未央。
左未央也很深刻地叹了一口气,说实话,这么半年没有见面,她没有想到过他们会以这种方式见面,也没有想到自己见到他,心情居然会这么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就好像只是在异国他乡看见了一个普通的故人,她只愿意不痛不痒地跟他聊一些新的所见所闻,而再也不想说起从前。
可是他若执意要说,自己也只好诚实奉告。
她看着他漂亮透彻的眉眼,深邃如油画,又飘逸如国画,要是她足够想得通,应该会觉得,有这样一个男人参与过自己的生命,已经是一种缘分。
声音淡淡地,有微微的沙哑,是说故事专用的语气:
“以前?那个时候啊,其实我对你都不过是因为光环效应罢了,因为我喜欢你,你的一切就全部都笼在光环里,我看不见不好的地方,连你不喜欢我,也都觉得没什么。
是的,那个时候的我的确很喜欢你,喜欢得很固执。哪怕是在来到科尔马之后,我还是不止一次地梦到,如今的我掐着从前的我的脖子,恶狠狠地说,你以后会因为这个人变得残破而绝望,不要再爱他,否则不如在尚且还好的时候就把你掐死。可是,从前的我虽然愚蠢,却格外固执,她说,要是此时的我不去爱他,宁愿立刻就死。于是,我就一遍遍亲手杀死从前的自己。然后梦醒了,就只剩下现在麻木的自己。
陆城,我可以告诉你,哪怕是在你让我做完那个手术之后,我还是控制不住地爱着你的,但是没有办法,我不可以继续下去了,然后我用了六个月,彻底忘掉对你的最后一点执着。其实,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可是你为什么要害死我的孩子呢?是你亲手毁了我最后的一点希望,陆城,这都是你亲手毁掉的。”
她自己的身体情况自己怎么会不知道?本来就是以生命来打赌去怀孕,因为她爱他,所以付出。可是他亲手杀死了那个孩子,杀死了她的希望,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平安,她也没有办法去原谅。
但是,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哪怕千百次地告诉自己,不要爱他,你已经不爱他了,都没有办法骗过自己,第一眼就爱上的人,早就刻在灵魂里,纵然心被取出,但是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还是爱着他。
可是爱是冲动的,生活却必须是理智的,所以她给了自己六个月,让冲动散去,以让自己恢复平淡的生活。哪怕没有他,也可以继续下去的,只剩下平淡的,生活。
左未央全程目光澄澈,语气肯定认真,就好像是在教谢斯黎画画的时候,很耐心地说清楚每一点,以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
陆城无声地听完她讲的这些话,眉眼含笑,可渐渐地,也终于是控制不住地颓唐起来,他撑起额头苦笑,声音都是沙哑的:
“未央,你这样……让我有点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