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万木萧瑟的十一月下旬,宫正云的死刑执行了。
  当天,检察官就通知年法官,死刑已经付诸执行。可是年瑰玮立即把话题支开,这是因为法官讨厌从现场目击者那儿听到死刑的执行情况。
  不过,话得说回来,作为法官的他毕竟感到放下了一桩心事。事情已经毫不含糊地打上了句号,一切都已结束。如果要说这死刑犯还有什么留在世上的,那就是常常浮现在他眼前的年轻人的那对眸子。年法官总感到那双眼睛总是在盯着自己,他无法摆脱这种感觉。
  后来,发生了那个年代大肆搜捕在港的大陆共产党人的风潮。在审讯中,却发现了出乎意料的情况。
  这就是,搞清了宫正云竟是一名左派组织的成员。而且,他在发生凶杀的当天,还与自己的同志兼女友出席了一个重要活动。根据被捕人的自供和绝密的备忘录中的记载,活动确实在那天晚上九点半结束。
  从秘密的活动地点到被害者公寓,坐汽车约需十分钟。如此看来,宫正云在作案时间里是不可能赶到公寓的。这就完全证明了他当时不在现场。
  这一事实使年瑰玮愣住了。判决是错误的,他以法律的名义,判处了清白无辜的人死刑!
  真正的悲剧终于降落到年瑰玮的头上。
  那天年瑰玮上班后,整个上午一直在主持一个纵火犯的首轮公审。临近中午时,他接到一个电话,是从一个医院打来的,说他独生子年理事因车祸受重伤,被送进了医院。
  年瑰玮赶到医院,夫人正伏在病床边哭泣。他见状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
  他问儿子:“怎么样?理事。”
  儿子的嘴唇微微哆嗦。
  “难受,是吧?”年瑰玮几乎跪了下来,把耳朵贴近道夫的嘴边。
  “我房间里的《经济学辞典》里夹着的……看……”儿子急促的呼吸,说明已经弥留。
  “理事!”夫人失声恸哭。
  “请宽恕我……我坏。父亲,对不起……对不起……”这次声音听得很清楚。说完,儿子身子挺了挺,随即颓然倒下。
  年瑰玮木然凝视着儿子。从儿子的面容难以捉摸这突如其来的死。这孩子究竟向谁请罪?请什么罪?年瑰玮在夫人的抽泣声中,迷迷糊糊地陷入了对那件事的沉思。
  按儿子临终前所说,年瑰玮找到了夹在《经济学辞典》里的一封手记。恐怕儿子生时并不打算把它公诸于世。
  尽管如此,年瑰玮感到自己能够理解儿子不得不写这个手记的心理。一个心头受到钝刀割肉般折磨、而又埋藏着重大隐秘的人,有时会被一吐为快的冲动所驱使,不论对谁都想倾吐一番,他已经实在无法忍受这种缄默的痛苦了。所以,他的手记通篇文字断断续续,支离破碎,以致年瑰玮读至最后才弄懂他的全部意思。
  正是年瑰玮的儿子才是真正杀害齐浩阔的凶手!应该送上断头台的,不是名叫宫正云的青年,而恰恰是法官自己的爱子!
  年理事为什么要杀齐浩阔?手记里记述得相当详细。
  “我懦弱。我卑怯。我活在世上的每一天、每一夜,都是对神的冒渎。我的生,靠两个人的死支撑。”
  “请你别那样盯着我!我害怕从照片上所看到的你的双眼。判决之日,听说你面向旁听席,“喂、喂”地呼喊。你恐怕是冲着我的吧?我虽然因为害怕、胆怯,没敢坐在旁听席上。可是,你喊声的余音永远在我的心头回响。”
  自从结识了漂亮的同事柳佳媚,年理事的一生都变了样。柳佳媚是个孤儿,生下来就不知道双亲是谁,伯父母把她抚养成人。记不得是哪一天,在从公司回家的路上,柳佳媚用沉静的口气对年理事说:“伯父的生意不景气。他向一个叫齐浩阔的放高利贷的借了钱,好像还不出了。伯父对我好一顿挖苦讽刺。以前,有的女孩为了报答恩人,自己陷身火坑。可我……”
  “佳媚,你难道要……”
  “听说那个放高利贷的愿意帮助我。大概这样就可以抵账吧。”
  “柳佳媚!”年理事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但怎么也摆脱不了内心的凄凉。
  那天,柳佳媚没来公司上班。在快要下班时,她打电话来告诉年理事,她现在维多利亚公园的入口处。他赶到那里时,只见她无精打采地坐在长椅上。
  柳佳媚一声不吭,不一会儿竟伤心地哭了起来。年理事吃了一惊,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甩掉了他的手,站起身,突然从他身边跑开。他凭直感意识到,柳佳媚身上已经发生了异常情况。
  年理事打听了齐浩阔住的公寓,找到了他,想知道柳佳媚的伯父同齐浩阔之间究竟约定了什么。
  对年理事的询问,齐浩阔若无其事地回答,“不,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同柳佳媚的恋情。我可瞧不起小青年美梦般的情话。你要明白,世上的爱情,最终都不是物质的对手啊!钱,有了这玩意儿,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哪个姑娘都懂得这一点哩。实际上,大前天,我们俩签订了呱呱叫的合同,她高高兴兴地同我睡了觉。真糟糕,我白活了这么多年,竟然完完全全败在她手里……”
  “那么,柳佳媚已经……”
  “嘻嘻……提起年轻姑娘,真别有滋味哩。不过,既然有你这么一个人,她也许早已知道接吻的滋味啦,可是……她哭啦——为自己的处女血。在我的搂抱中……嘻嘻……这番话真不好启齿啊!”
  就在那瞬间,年理事抓起他桌上的一把大餐刀……看到齐浩阔倒下,他呆怔怔地站起身来。接着他慢腾腾地走近门侧,把安装在那儿的电灯开关关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只是当看到眼前浑身鲜血的丑恶的尸体,忍不住想要呕吐。
  黑暗中,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耳朵里嗡嗡地叫个不停。我不可思议地竟希望有人能快点看到他这副痴态。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意识到杀人凶手才会有的那种恐怖。
  年理事慌慌张张地考虑怎样消灭我的罪证。他又把电灯打开,收拾必须利索些。他衬衫上黏糊糊地沾满了血。房里有个衣橱,他小心地打开橱门,取出一件新衬衫穿上。然后一股脑儿把沾上血的东西都包在报纸里。他决定制造一个强盗抢劫的现场,先把保险柜打开,装成曾在里面翻找过东西的样子。他从衣橱里取出一双手套戴在手上,然后弄乱保险柜里的东西,把文件之类甩在柜子边。他还用手帕把所有的指纹擦掉,凡是沾血的东西统统带了回来。当他打算离开房间的时候,电话铃响了,那金属的响声针一般地扎在他的心上,他没命地奔出房间……
  也许只有柳佳媚晓得凶手是他。翌日,年理事收到她一封信。白便条的正中只写了一行字:“再见了!”从此柳佳媚如同蒸发了一般消失。
  年瑰玮读完手记后,黯然失神地喃喃低语:“错判……用法律杀人……谁来裁判我呢?”
  从这时候起,年瑰玮称病不再在法庭露面。
  他躲在书房里,谁也不见。人们自然地把这和年理事的死联系起来,意外地感到一贯冷冰冰的年法官竟然有如此深厚的舐犊之情,甚至对他产生了好感。
  一天,年瑰玮破例走出了书房,对夫人说:“我想立即见一见我的前任威尔逊博士。按理我该去拜访他,可身体有点不舒服,想请他枉驾来家一躺。打电话太失礼了,还是你到博士府上去请一下,和他一起来。”
  虽说以前从未有过这种事,但夫人还是叫车去了博士家。在家的前大法官威尔逊听了城夫人的话,尽管感到有些蹊跷,还是马上坐上了候在外面的汽车。
  “年瑰玮多半由于儿子的不幸而一蹶不振,他不是那种意志软弱的人。可是,太太,你也该劝劝他振作起来。”前大法官说。
  “说的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近来总避免跟我讲话。”
  “是啊,这可不行啊!今天得喝上几盅,让我来把他的愁云一扫而光。”
  可是,数十分钟后,夫人和威尔逊博士却发现年瑰玮吊死在公寓书房的一个角落里。
  看来是深思熟虑的自杀。而且看上去感到有点异样,原来年瑰玮的身上穿着法衣。
  神圣威严的法衣和戴在头上的法冠,越发增添了尸体的可怕。
  “已经不行了……太迟了……”威尔逊博士熟练地摸了摸尸体的几处地方,后退了一步。他凭着多年的经验,晓得已经没救了。
  “你瞧,这是……”夫人用颤抖的手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厚厚的封套递给博士。封套面上写着粗大的字迹:“威尔逊博士敬启。”
  博士急忙开封。这是一封遗书。但是,它同往常被称为遗书的东西却大相径庭。在这封遗书里,年瑰玮详细叙述了有关宫正云错案的始末;根据年理事的手记,明白了亲生儿子犯罪杀人的事实;说明了除自己裁决自己外已别无他途。他还在末尾说:“祈公诸天下,以下官之昧昭示百姓!”
  除此之外,年瑰玮还在遗书后附上了判决书,记述了自己的渎职行为和应该自尽的理由。
  年瑰玮自己判处了自己死刑,穿上法衣大概是表示法官年瑰玮伏法。
  读罢长长的遗书,威尔逊博士方才注意到身旁椅子上放声恸哭的年夫人。
  “太太,真是太不幸了。看来不必请医生了,就请验尸的检查一下吧。”
  夫人听到后,无力地站起身,说:“先生,我丈夫为什么自杀?他给先生写了些什么?”
  威尔逊博士慌慌张张地把遗书塞进口袋。
  “没什么,你还是不看的好。年先生写的,连我也弄不清。简直是一派疯话。”
  “可他直到我出门还……”
  “常有这种事。年先生是猝发性精神异常。太太,年先生疯啦……”
  年理事的女友柳佳媚就是我的母亲。宫正云也是柳佳媚的恋人,母亲年轻时同时了爱上两个男人,却又了报伯父的养育之恩将自己的处女之身给了另一个中年无赖,并使两个年青人丧命。宫正云死后,母亲由伯父的安排去了美国。几十年来,母亲一直深深地自责和愧疚不已,时常告戒我做一个女孩、女人要本分。不料,如今她的女儿因情而故意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