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着讲着到了晚饭时问,医院专属的女佣将晚餐端到病房来。但是司徒敏慧没有动筷子,东方清江也不觉得饿。
  一直到快接近九点宵禁时刻,护士才走进来告诉东方清江会面时间已结束了。但是司徒敏慧恳求说,有很重要的话要说,非得在今天夜里说完不可,会尽量小声不影响其他的病人,可不可以通融到把话说完呢?这么恳求完,护士便和东方清江及司徒敏慧双双交换了目光,好像企图掩饰激起的好奇心一样,若无其事的点了头。
  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灭了以后,司徒敏慧靠着床边的台灯继续说,东方清江连到一搂自动贩卖机买饮料的时同都觉得可惜。他用病房内的电热壶煮开沏了茶。
  故事说到最重要的那部分,是在过了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司徒敏慧只有在想要说出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向任何人透露的重大秘密时沉默起来。
  沉默比想得要久得多。病房外的走廊没有人影,从窗外传来些微的车声,反而突显病房内的寂静。
  但是没多久,沉默也被打破了。当司徒敏慧一开口,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说着她的故事。
  过了半夜一点,全部说完司徒敏慧子一点也没有倦容。她脸上不可思议地散发开朗的笑容望着东方清江,脸颊红润,眼眸闪着光辉。
  看着她在泛黄灯光中映出的容颜,东方清江的身子无法动弹。
  两人有颇长一段时间动也不动地凝望着对方。听不到外界一切的声响,似乎连彼此呼吸的声音都能够分辨得出来。
  先打破沉默的是司徒敏慧。
  “刚刚我讲到一半,看你就没有再做笔记了,这样没关系吗?”
  东方清江朦胧地看到自己带来采访用的笔记本掉在地板上。只有前面四页记着密密麻麻的字,后面全是空白。
  “像从事您这一行已久的,有本事可以把别人说的话全部记起来对吧?”
  “没这回事。”
  “如果日后有想不起来的地方,请您不用客气可以再问我。不过说是这么说,我想可以这么有精神地说话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但是不管怎样,请不用客气,只要我还有力气,一定配合。”
  “我想没有这个必要。”
  “说得也是。你对我的事可能比我自己还清楚。今天晚上我告诉你的一大半,说不定早已在你的想像范围内了呢。”
  “不。”东方清江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完全放松了。”司徒敏慧轻松地笑了一下,“生平第一次将自己的事这么毫无隐瞒地说出来。”
  东方清江没答话。司徒敏慧很不好意思地偏过头,用手指玩弄着床单。
  “我想,能相信你真好。以后的事就完全任由你处理,你就看着办吧。那个秘密也是一样,其他的也是。我相信,你一定会处理得很好。”
  “我不写了。”东方清江低声说。声音好像是从瓶子中发出来的一样,听起来朦胧的。
  好像是没有听清楚,司徒敏慧堆起笑容歪着脖子回问说:“什么?”
  “不写了。”东方清江盯着被她握紧的床单的皱纹重复地说:“我决定不写它了。”
  东方清江好像吞了一口气。他的嘴唇往下撇,用前齿紧咬下唇觉得喉咙涌上一股热流,没有去处,在身体中膨胀起来。
  “我无法解释清楚。”东方清江伸直了背,两手压在膝盖上,然后低头吐气。
  “我一直想写你的故事,所以一直在找你,或许说得不好听一点,想要讨好你。坦白地说吧,我早有心理准备,不管做什么。一定要把话从你好那儿套出来为止,即使用卑劣的手段也在所不惜。一直到今天下午还是这样。但现在不同了。”
  “是我说得不够好吗?还是因为那样的秘密到底不是你可以写得出来的呢?”
  “不是,不是这样,我不是这个意思。”东方清江用力地摇头。“完全不是这样。”
  司徒敏慧的大眼睛掳获了他。东方清江想在那眼光空处中寻找责备和忿怒的眼神,但是却什么都没有。司徒敏慧只是单纯地望着他,只是无心地望着。
  “我只是没想到”东方清江喃喃地说,吸了一大口气低下头,“会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他意识到自己肩膀小小的颤抖。东方清江还是紧咬着唇,禁不住眼眶润湿。
  东方清江慢慢地抬起头:“谢谢你告诉我一切。今后我会继续保守你的秘密。我向你发誓,我这一生,会将这个秘密藏于心中。不会把它写出来,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代替你,将你所遭遇到的事……”说到这里,他说不下去了。
  司徒敏慧的手从床单上滑过来,虽然关节有点僵硬了,但是手指没什么皱纹,而且漂亮白皙。她正寻找着他的手。
  东方清江将自己的手指一一与她重叠,温暖干枯的手马上握住了他的。
  “你……”司徒敏慧用细小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在我的人生尽头能认识你,实在是太好了。能够把一切都说出来,真是太好了。谢谢你。”
  一瞬间,司徒敏慧说出的长长的故事,在东方清江的脑中以几近可怕的速度一闪而过。他再次想,只要人活着一天,都可以拥有无数的体验。宁静的感动将他包围。
  “我死了以后,如果你有机会碰到那两人”两眼润湿的司徒敏慧鼓起微笑说,“请告诉他们,司徒敏慧最喜欢他们了。”
  东方清江点头。一面点头一面用力握着她的手。一股不可思议想要拥抱她的冲动不停向他袭击,但他只是握着她的手,在病房越来越扩大的黑暗中许久不发一语。
  以下就是司徒敏慧告诉东方清江的故事。
  从现在开始算正好是二十年前的春天,我与欧阳少康夫妇相遇。那是一个虽晴朗但是吹着强风、带着冷意的一天。
  盛开的鲜花被风吹得打颤,纷纷谢落下来,把布满草皮的庭院染上浅桃红有时会突然吹起一阵风。这时,女人们便一面惊呼,一面用手去扯住裙角。草坪上的长桌铺着烫得扁平的桌巾。系着蝴蝶结的侍从们,必须一直小心注意着不让花瓣掉落到菜肴里。
  在打扮华丽的人群中,只有我穿着牛仔裤和一件起毛的深蓝色毛衣。在那样的场合很不协调。欧阳少康对我说“承蒙光临,请好好享用。”
  我就依他的话把菜肴夹进盘里,开始品尝起来。但全是些我见也没见过的菜色,有点食不知味,分不清楚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欧阳少康夫妇站在树下,和一位手端着白葡萄酒的老绅士谈笑风生。
  欧阳少康穿着一套英国式细条纹、相当高雅的西装,胸前塞了一条领巾。妻子上官清扬穿了一件看起来像是中东女子的轻飘飘的晚礼服,有点单薄。
  好像在找人似的,欧阳少康引颈望着四周,看到站在长桌旁的我,亲切地微笑。他随后不知向上官清扬低咕了些什么,上官清扬转过头来看着我,好像笑咪咪地点头。
  一阵风吹起,几株樱花树飘降下的花瓣像是下起雨一样地,落在他们两人微笑的脸庞。一瞬间,他们又开始与老绅士闲聊起来。欧阳少康一笑,上官清扬就跟着笑,花瓣就在他俩的笑颜中飞舞。
  只有一件事不可思议。就是不知是什么原因,在与他们相逢的这一天,我的记忆没有色彩、没有声音、没有气味、也没有光辉。简直像是发霉的老旧影片,只有模糊的影像一一被放出来。在那影像中没有怀旧与伤感,也没有悔恨,什么都没有。像是庞大的潮流中被截取的片段,只在极为短暂的一瞬看得到景色。
  这年三月,我为了寻找一份不错的打工而四处奔走。当时一起同居的男朋友,在前年十底因为参加街头的反战抗议活动而被捕。父母那儿得来的接济也断了,不得不由我来照顾他。
  男朋友的名字叫司马牧。他是我同大学、大我两年的学长。因为连续两年都留级,所以与我同年级。
  开始交往时,我与司马牧分别租屋而居。司马牧住的公寓原本是被当作公司的宿舍用的,在面向北的灰暗走廊的尽头。我去过他的房间好几次,房里连水龙头都没有。铺着被子的房里,被一大堆书和脏乱的东西淹埋,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即使只是想泡杯即溶咖啡,也得把热水瓶的电线接上吊在天花板上灯泡的插头上,然后得双手抱着热水瓶等水开了为止。
  没多久,司马牧就找各种理由来我住的地方过夜。我的租住房间虽然也不大,但由于面向东南,住起来很舒适。冬天用电暖桌,夏天就开窗任风吹入。从朋友那儿淘来的电冰箱虽然是二手货,却相当便宜。虽有蟑螂却没有老鼠,和司马牧住的房间比起来,可以说是有天壤之别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