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竿翠竹于和风中微微摇曳,欢快的鸟鸣荡于其间,令人感到分外愉悦。
这当,笔直的官道忽起一阵马蹄声,来路顿时飞扬起团团尘土。不大的工夫,只见千余乘胄甲分明的官兵列队驰近。当先的四名官兵神色恭谨,执戟矛,跨弩弓在前引路,另两名官兵手举两面上绣蟒龙的杏黄大旗随后而行。再后,则是五十余人的仪仗队。这五十余人衣着光鲜,神态高傲,看去颇似来自宫中,亦由二官兵手执两面墨笔朱字的檀木漆牌当先行走。其中一面上写‘秦惠康王’四个大字,令面则上写‘奉诏宣慰’。仪仗队之后,乃是一辆雕刻着蟒龙的辇车,一眼望去那飞舞的绸缎,招展的华盖,均障显著奢华威仪的皇家气派。辇车一路行进,不时的有官兵往复奔走的向车中人请示着前路情况。虽无法见着车中人面目,但从官兵们肃声敛气,行止谨慎的情态亦知其乃朝中地位高贵,身份显赫之人。
辇车似是赏景游玩般缓慢前行,这时忽从前方奔来一骑人马。由其身上军服看,此人当是一名旗令官。只见他行至辇车前跃身下马跪倒在地禀告道:“启禀王爷,忠武将军杨延平率部众于前路叩见王爷贤驾,请王爷示下。”
“哦?”听得旗令官禀报,车中立刻传来一个清朗喜悦的声音:“确实是延…忠武将军的部队在前?甚好甚好,孤王正思量着这三交驻泊部署杨大将军的军营怎的如此偏僻难寻,且一路又无人与孤王作伴,当真无趣得紧,可巧便就在此遇上了他,看来此番圣上隆恩眷顾亦得天之庇护。来啊,快传定远将军前来相见。”
旗令官得了令随即往前路报信。片刻时间,只见披挂着一袭银灰盔甲的延平挥鞭策马疾驰而来,见着辇车二话不说,只稳健的翻身下马,撩起战袍俯身而跪道:“杨延平接驾来迟,还请王爷降罪。”
“杨家规矩果然大的很吶!”朗笑声中,头戴簪缨银翅王帽,身着海龙腾渊蟒袍的八贤王掀起车帘由近身侍从搀扶下了辇车,抬手扶起伏跪叩首的延平笑笑道:“哈哈!本王平素最不喜这一套无用的俗礼,何况如今你老子亦不在此处,这些礼数可免便免了罢。本王适才还愁无人相伴前往杨大将军军营,如今遇上你,本王是喜不自胜。看你这盔甲披身想是又被杨大将军遣去排兵,这杨大将军阿,怨不得杨夫人常常以泪洗面。孤王此次定要好好替杨夫人讨个公道。”
八王的一番蹦豆子般的快语令生性木讷的延平怔了一怔,他看看八贤王,再看看那漆牌上的‘奉诏宣慰’,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八王见延平一副不知应对的模样,这才想起此行目的。他指指‘奉诏宣慰’的牌子看看延平继续道:“今日团圆佳节,圣上体恤三军将士坚守疆土之辛劳,故诏命本王前往你父军中犒赏慰问。这路你最熟悉不过,不妨就与本王一起走可好?”
延平虽在得知延庆延昭助乌松解困后奉父命率部于野外练兵,心下却忧虑辽军去而复返借大军喘息之机再行图谋攻袭中军,且他亦担心延嗣妄故军纪,擅离职守而被父帅严惩,故而想着排兵演习完毕便速速回营,不料却又路遇了八贤王。王命抗不得。如此,便是有心火速赶回恐怕亦需多耽搁些时候。铁令如山,无人能违。看来只有寄望弟弟们尽量拖延时间,待王爷一行到达,七弟的事或许还可有回缓之势。延平这般思忖,便只得遵从八王之命伴驾随行。
白虎营内,延广满面焦急的注视着粒粒细沙缓缓滑入沙漏,一时间坐立不安。眼看离正午只有一个时辰的光景,若大哥仍是赶不回来,恐怕七弟当真便…这…唉!他走至帐前向外张望,却只见守兵们交叉往复行走的身影,不由得轻捶营门,嘴中喃喃自语着‘菩萨保佑’。
又是盏茶工夫过去,延广按捺不住焦虑的心情欲再往玄武营内替延嗣求情,忽然听见营外响起一阵马蹄,接着又听得守兵们称呼着“路督尉”,延广心下一喜,知道这正是自荐前去向大哥报信的路明返营,他连忙掀起帐幕迎了出去。
由右肩自右肘吊着绷带的路明一见延广亲自迎出,慌忙上前见礼却一把被延广拦住。延广望着路明一脸的风尘与疲惫,瞬间明白七弟为何如此看重与这位异性大哥相交的一片情谊。他扶起路明由衷地言了一声:“多谢!”
路明一心想着延嗣之事,便只怔了一怔拱手道:“二少将军,路明幸不辱命。大少将军命我转告二少将军一个字:“拖”。他说,即使犯颜亦要拖延。眼下他正伴八贤王辇驾往大营而来,嘱咐各位少将军稍安勿躁。”
闻听‘八贤王’三字,延广眼中一亮。他欣喜的一捶拳欲再开言,忽听外面传来一叠声的“参见四少将军”,随即只见延辉笑吟吟走进帐来。路明见四少将军进得帐内,连忙向他见了礼,接着又请了延广的示下后便先行告退而出。
延广见已无外人,慌忙拉过延辉迫不及待的追问:“爹那边情形如何?”
“爹啊…”延辉似是无奈的耸耸肩。
“爹仍无一丝回缓余地?”
“唉,那种情形我如何敢再多求一声?想着你吩咐要尽力拖延,我便与爹辩论用间之计,不想言语间又惹得爹火起,差性便被动了军棍。不过…”延辉顿了顿忽然笑笑:“二哥猜得不错,爹的确心绪不宁。竟屡次被我辩得哑口无言。我从未见过爹如此失态。依我看,爹对小七之事多少也有些心软,现在只差个台阶。”
“你也这样觉得?”延广看看弟弟喜形于色:“这个台阶应该快等到了。四弟,叫上三弟六弟,咱们去请爹验军。”
“台阶?”延辉猛地拉住延广惊喜言道:“二哥,你言下之意难道指八贤王?哈,六弟果然没有说错,这个台阶非八贤王莫属。”
“六弟?四弟,六弟怎知八贤王将奉旨前来宣慰我三军将士?”
“二哥可还记得前次六弟自宫中回来曾说起潘仁美因妄言诽谤爹而为皇上申饬罚俸之事?听六弟说,八王似已料到皇上有此宣慰之举,故嘱托六弟带话给爹,让爹提防有心之人于此上大作文章…”说至此,延辉轻哼一声继续道:“什么宣慰,不过巧令名目罢了。这些年朝廷何曾真正信任过爹,信任我杨家?爹为这朝廷兢兢业业,尽忠尽职,到头来还不是为他人…”
“四弟!”延广见弟弟越说越不成话,急忙出声喝止。他看看沙漏中渐渐垒起的小沙丘道:“行了,现在七弟的事比任何都重要。爹的脾气你我都清楚。走了。”
他二人整毕衣装出了营正待上马,却见白虎营统带齐跃急匆匆行来禀告道:“二少将军,不好了。适才属下听玄武营的兄弟说,大将军已带着两名刑兵往军牢而去。还有,六少将军他…”
“什么!”兄弟俩闻听父亲当真前往军牢提拿七弟,顿时大惊失色。二人不等齐跃把话说完,亦顾不上吩咐他告知延庆,早已策马飞奔军牢…
“哐当当”的推门声震动了正面对面坐在杂草上谈天的延昭与延嗣。望着一跛一跛走进铁营的老王头手中的铁锁,延嗣晶亮的星眸瞬间便像蔽日的黑幕暗淡了下来。
他看看私入牢房探视宽慰自己的六哥,只觉一阵止不住的眼涩鼻酸。他拉了拉延昭的衣袖,恳求的轻声道:“六哥,你走吧,若是被爹…将军发现你抗令违命,怕也难逃罪责。我不想去地府之前再为自己加深一条罪孽。六哥,小七求你在爹娘有生之年替我多尽些孝心好幺?告诉爹娘,小七,小七来世还要结草衔环,再做他们的,他们的儿子!”
“小七,你听着!”眼眶泛红的延昭一把揪住延嗣衣领厉声道:“六哥不会答应你的请求!爹娘生你养你教导你,你就必须好好的活着以偿还他们这份无尽的恩情!否则,六哥第一个不放过你!你听见没有!”
“六哥!”延嗣再是控制不住,他一撤身挣脱延昭的抓握,两只手狠命的轮番捶打支撑着整座营房的铁支架哭吼道:“是我任性不听林大哥、左大哥的劝说,一意孤行才害得他们枉送了性命,是我对不起他们!六哥,你告诉我,我除了一死还能怎样抵偿他们的命!六哥,你说啊!”
“小七,你疯了!住手!”
“七少将军!”
延昭与老王头只一心阻拦着延嗣,丝毫不曾注意到营外那手扶铁门的伟岸挺拔的身影正如风中枝干站立不稳,晃摇不止。
一迭声“将军”的惊语甫一入耳,乱作一团的铁营立刻仿佛被人掐住喉咙,嘎然止了音。满目泪光的延昭看看杨业铁塔般的身形,无视军律‘咕咚’跪倒他的面前连连叩首道:“求将军开恩,饶杨延嗣一命!将军!”
遣走了老王头,又吩咐二刑兵候在营外,杨业缓步迈进牢营,一眼便看见放在杂草堆上的那些制作精美、可口诱人却缺牙儿少馅儿的圆饼,他不自禁的打心底涌起一丝无奈的爱怜。往年中秋之日,一家人聚在一起赏月品饼,延昭性和温润,通常会一牙一牙的品饼,而延嗣则不然,他一定先剥开饼皮儿看看其中的馅,若是喜欢的,他便会狼吞虎咽连皮带馅一并入口;若是不喜欢,他便只吃那酥酥的饼皮儿;若是其中馅以桂花红豆为料,那不用说,其他人谁也不必惦着。不过今日这饼,想来当是延昭杰作。他私探牢房亦该是为宽慰延嗣而来。将饼皮拨开逗弄延嗣,便是他自小哄劝延嗣的‘手段’。看看天边日头,去岁这个时候,延嗣正一边嚷嚷着肚子疼一边仍赖在夫人身边不停口的吃着那桂花糕。而今日却…唉…
杨业心下想着,不由自主便走到木然呆立的延嗣身前,抬起衣袖擦了擦他面颊上的泪水,又低头察看他那已被鲜血染红的手掌。只见他眉头忽的深深一蹙,随即‘哧’的撕下军袍的一角袍襟,先是轻轻拭去延嗣手掌上的鲜血,接着便仔细的为他包扎起了伤口。确认并无鲜血再渗透出来,他这才慢慢放下延嗣的手掌,习惯性的撸了撸儿子黑亮的头发,静穆当下。
半响,杨业终是敛起心底一片温情沉声道:“本将如此处置,你冤是不冤?”
“杨延嗣罪犯三规,将军依律惩治以儆效尤,杨延嗣不冤。”
“好!”杨业炯目一闪,精光立射。他看看延嗣再看看延昭一点头:“不愧我杨家男儿,坦荡来去!来人!将…”
“将军!”
杨业话音未落,突见延广兄弟如电飞射而来。未等杨业发话,三人已跪落在地哀声道:“爹!孩儿等求您看过娘的信函再行惩处!”
摊开发黄发暗的信笺,一笔苍劲浑厚的‘嗣’立时跃入眼帘。这…这…杨业手捧着小小信笺,脑中不断闪现出延嗣呱呱坠地之时自己为其取名的情景,如今想起,却依然历历在目。延嗣啊,延嗣,你让爹如何是好!唉!
望着回护在延嗣身边的儿子们,杨业眼中潮湿一片,那一句‘押赴校场’的命令竟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只见他长叹一声,倒退半步稳住身形冲延广一挥手道:“将杨延嗣带往玄武营,本将与你们兄弟共进餐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