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声声,倦鸟巢归。一朵朵红中透粉,粉中蕴紫的彩云变幻着颜色轻轻的在天边飘来荡去。眺看间,远处如黛的翠山峭岭仿佛罩上一件件瑰丽炫目的彩衣霞帔。
肩扛膀担的人们三五结群的穿梭往来于雁门关前唯一的一处名为“云瑞”的客栈。客栈乃姐弟三人所开,为的便是令那些无论D项、大辽、还是中州的客商旅人途经关内外皆能歇脚、宿眠。
日近黄昏,客栈内人来人往,热闹喧天。小伙计们一个个汗水淋淋的高声招呼着客人,似乎没有一点点空暇。
与前店的喧嚷热闹相比,坐落于客栈后的内院却一片清静。此时院中的一排花架下,一个五、六岁的绿衣女童安静的坐在矮凳上拈玩着手中凋谢的小花。在她身后,一位上着紫菱绣云衫褙,下衬嫩莲曳地长裙,年约二八的少女正一边替她梳理发辫,一边轻言逗弄。不知少女说了何话,只见那女童一忽被逗得轻灵脆笑,一忽又被惹得娇声啼哭。折腾了半晌,少女终于轻嘘口气,仔细端详了女童一番,然后替她擦去挂在脸蛋上的泪水柔声道:“谁说我们妍儿不漂亮?一会儿娘和舅母回来,一定会夸妍儿是月里的小嫦娥呢。”
“真的吗?”妍儿回头看看黛眉入鬓、琼鼻瑶口的少女,忽然一撅嘴:“琼姨骗人!娘、小豆子娘、小石头娘她们都说琼姨是天上仙女下凡,就连村里的六叔公也说琼姨比那织女娘娘还要好看百倍。琼姨,如果妍儿跟你一样漂亮,小石头他们就不会取笑我,对不对?”见少女疼爱的点点头,妍儿终于破涕为笑。她拽拽少女的衣袖道:“娘和舅母都不理妍儿。琼姨,你陪妍儿出去玩好不好?娘说,舅舅舅母开这个客栈是为了等琼姨的朋友,还说如果等不到这位朋友,琼姨就会很伤心。妍儿不要琼姨伤心。琼姨,走嘛,走嘛!”
妍儿只一个劲的拽拖少女,丝毫没有看见她骤然发白的面庞。失神的注视着花架上的秋千,少女无意识的握紧手中木梳。不知木梳质脆亦或少女力足,耳听‘啪哒’声响,那木梳竟已应声而落,断裂为二。
妍儿见少女平日最爱的木梳跌落在地,慌忙蹲下身去拾。这时忽听身后传来舅母熟悉的嗔怪:“妍儿,你是不是又与小豆子他们顽闹了?舅母说过,不许你以功夫同他们打闹。如果被你娘知道,又要惹得她生气,你真是不听话。”
话音刚落,一位头裹素娟,卷袖围裙,面色疲惫的少妇走进院来。刚一进来,她便一眼看见正往少女怀中缩躲的妍儿。无奈的叹口气,少妇板起脸待要好好训斥妍儿一番,不想却发现那少女失魂落魄的站立当下,眼中似有泪水盈盈欲滴。少妇心内一惊,她唤了妍儿自行去玩秋千,然后走到少女身前,轻轻抚去掉落她肩上的落花柔声道:“小姐又想他了?小姐别担心,临行前小三子曾说过,他虽身受百余杖责,所幸有军医的灵药,又有杨夫人日夜精心照料,想来如今伤势也该愈合无几,小姐再耐心等待些时候。若珊儿猜测不错,路明应已去过谭村见过骆婆婆祖孙。只要小泥鳅将小姐行踪告知,路明一定想方设法令他知晓。他若有心,倒时自会前来雁门关与小姐相聚;若他无心…”珊儿顿了顿,语气忽转微怒:“小姐也不必再为他日夜哀戚,便当他是陌路,从此阳关、独木各走两边也就罢了。”
“姐姐,”许久,一抹凄楚浮上少女汪水的眼眸。她摇摇头哀声道:“就算他立时出现琼儿面前又能如何?我与他终是‘桥归桥,路归路’,无有相干。何况他早便说过‘永不再见’的话。姐姐,别再提他了。这几日客栈似乎多了许多腰间束带、跨刀背弩的契丹人,你与虎哥千万小心才是。”
“小姐…”珊儿眼见面色憔悴的琼儿强笑着走到秋千前陪妍儿玩耍,心疼得一跺脚,望着远方点点青山,自言自语道:“杨延嗣,你这个混蛋!难道你心里当真不再惦念小姐了吗?”
……
黄昏的官道上,一骑通体雪青的骏马追逐着洒落一地的细碎日影飞奔而来。马蹄过处,扬起蒙蒙尘土,路上行人纷纷掩袖避行。延嗣自林中奔出十余里,抬眼看看向晚的天色,想起军中“酉时闭营”的规矩,他便顾不得骆婆婆相赠宝马时的殷殷叮嘱,只不停的催马前行,且不时以目眺瞰前方。又疾驰了十余里,仿佛卧野蟠龙的军营便于眼前渐渐显现了轮廓。看看缓缓降临的夜幕,延嗣心下不免急躁,猛地抬起靴上马刺扎向马腹。骏马负痛长嘶,好像离弦的箭直奔大营。
此时,官路的尽头颤巍巍行来一位腰背佝偻的老翁与一位年约六旬的婆婆。看他二人手拄拐杖,互相扶持的模样,正是一对相濡以沫多年的夫妻。青骢骏马径自冲向二老,马背上的延嗣顿时大惊,慌忙啜口急啸,双手用力回勒马疆。奈何这情急中使出的力道甚微,他想要制控却已收势不得。眼见惊马扬起前蹄踢向似乎骇得丢了魂的老翁夫妇,延嗣突然大喝一声,身子登时悬空而起。他双手紧攥缰绳倒立马上,身子尽力侧斜,双腿使劲外蹬,似与惊马相互搏力。须臾,只听嘶鸣连连,那惊马竟生生被他以双臂之力带出百米开外,不停的蹬蹄喘气。迅速将绳疆栓上路旁大树,延嗣一式“鹞子翻身”腾跃下马背,搀扶起惊魂甫定的老翁夫妇,忙不迭的向他二老谢罪致歉,好言安慰。
半晌,老翁夫妇终于回醒了心神。看着面前这位脸色通红,双手血泡的少年,二老泪迷眼瞳,哆嗦着嘴唇竟说不出半个字。延嗣深知二老想要表达谢恩之意,便摇摇头,顽皮的笑了笑。他安稳的扶着老婆婆上了马,又拿起老公公丢在路旁的拐杖,边走边说着护送二老往前方而去。
这当,一阵奔腾的马蹄声自延嗣身后隐约传来,他似有感应的回头眺望,远远的,只见千余名手执戟矛,甲胄分明的将士正列队向军营方向驰行。当先的,是一位长髯飘飘,已介天命之年的将军。那身上磨乌了的卷沿八棱紫金甲以及紧握手中的锃亮坚韧的乌金透龙枪,似乎见证着他历经的风雨沧桑与气冲霄汉的凛然。看那威猛的神态、刚毅的目光,分明便是刚刚敕封了“忠勇侯”的大将军杨业,随在他左右的两位俊逸朗健的青年军官正是杨家四子宣威将军杨延辉、六子定远将军杨延昭。
自前次辽军袭扫乌松坡未果,杨业便严命军中凡从军一年以上,体魄强健的兵士均须每月布兵野练五次。其中,以身手敏捷,机智多谋的将士为上甄选入延庆延辉所统领的朱雀骁骑营。今日正是他亲临望月岭,考较骁骑营众将士多日演练成果。见三子、四子麾下精英辈出,一个个果敢刚强,机谋多变,杨业甚为满意,破例与众军于望月岭赏看斜阳西下,霞云变幻的美景,直至临近酉时方率军归营。
父子三人同赏日落,延辉、延昭却始终提不起兴致,以致他二人虽规矩的应答着父帅的问话却格外的心神不属。杨业自然明白儿子们的心思,延嗣的失踪、夫人的不谅解,他心里亦烦忧不堪。夫人为了延嗣与自己争执无果,一气之下竟回转天波府。这倒不打紧,夫人恼一恼便也过去了。只是延嗣这不争气的东西,不过受了些许罚处便离营出走,当真令他气恨不已。身为军人,一切当以国为重,民为先。如何能这般任性妄为,轻言放弃?看来对延嗣,那些责处训罚仍然少了,轻了。璞玉虽美,不琢焉能成器?杨业思忖至此,更坚定了若然延嗣回营决不心疼轻饶的想法,然而对于延辉、延昭将自己反复考较的论战方略置若罔闻却也未曾多加理会。吩咐了亲兵前面探路,他便一边气定神闲的赏看沿路风景,一边暗自观察二子不时变化的神情…
远远的看见威武肃严的军队驰行而来,坐在路边歇脚的林老汉夫妇不由吓得一哆嗦。他二人生怕这是官府要来抓人丁,慌忙招呼一旁似乎有些神思不定的延嗣找地方躲避。延嗣被二老的拉拽惊回心神,问明他们何故如此惶恐害怕之后他那阳光四射的面庞立刻绽放缕缕神采。他扶着林氏夫妇重新坐下,一边替他们捶肩捏背一边笑着解释说那是声名远播,威震四方的杨家军,并非官府抓人丁补劳役。哪知他话刚一说完,就只见林婆婆苍老的脸上突然无声无息的掉下了眼泪,而林老汉也同样默默的取下身边烟袋,一口接一口的猛抽起来。这一陡然变故令延嗣顿时噤了声,他不明白自己何处说错话,又不便上前去询问,只急得他不停捋着青骢马的马鬃,心下慌乱无措。
半晌,只听林老汉长叹一声,拿下嘴边的烟袋在石上磕了磕,看看老伴道:“老婆子,成儿既是说过‘生作将豪,死为将魂。’你我便成全了他吧。你可还记得杨将军亲来送银送物时曾替成儿捎来他生前的那句话幺?‘儿战死边野,马革裹尸亦足矣。’老婆子,此行咱们正是为叩谢杨将军大恩而来,如今巧遇便是天赐之恩吶。你我速去叩谢方是正理!”
林老汉见老伴止不住的悲泪涟涟,心内亦酸痛难名。他转过身擦去眼窝处的湿润,扶起老妻走到延嗣身后“扑通”跪倒,涩声哀恳他最后一次相帮,送他们远远跟随这队兵马至营拜谢杨将军大恩,然而却不见延嗣有所回应。林家二老虽与延嗣相处甚短,但一路上延嗣的体贴与顽皮早令二老不由自主将他当成自家孩子来信任,现在见延嗣毫无回应,二老心下也明白这个要求到底有些强人所难,谢过延嗣相送之恩,二人踉跄起身迎向杨家军。
延嗣失神的站在马旁,手指狠狠掐进了掌心,似乎这样的疼痛才可稍稍减轻他内心的负罪与愧悔。暮色中,林成、左良慨然从容的笑颜再次重临延嗣脑海,他屈弯双膝,面对远处叠峦起伏的青山,深深拜下了身。
前路传来一阵得得马蹄以及连声“避让”的呼喝,跪伏在地已有半个时辰的延嗣默默站起身,不言不语的退至路旁,低下头乱想着心思,丝毫不曾注意已有骏马缓缓停在面前。
一迭声惊喜的“小七?小七!”推开夜幕在延嗣耳畔响起。听见这熟悉的呼唤,延嗣只觉一股热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他抬起头,红着眼圈,迎着四哥、六哥关切的目光笑了一笑。
延辉、延昭二人按捺不住心头激动,顾不得吩咐亲兵禀明父帅,双双跳下马,一把搂住弟弟上下左右仔细打量,确定他的伤势已完全愈合,这才你一言我一语的询问他这几日的去向。探路的亲兵一见这等情形,不待二位少将军多言语,已回马前去禀告。不多时,亲兵返回,传了大将军“继续前行,违令者军法处置!”的命令,因延辉、延昭突然举动而显得队列混乱的将士们这才收心敛神,安定下来。
延辉眼看着骁骑营众将士抛开自己兄弟三人,方想到适才与六弟的做法无疑是违了军纪,然而比起弟弟的归来,这又算得什么?虽然父帅为此事大动肝火,但这几日却又的确寝食难安,倘若此时见到七弟,想来父帅也该尽扫一切烦忧了。何况那林家二老寻来拜谢,父帅感动之余亲送他二人回营歇脚,这外人面前,父帅总不会拿着七弟作法问罪。延辉想到这里,抬眼看了看父帅愈近的身影,随后轻撞撞延昭臂肘,又紧紧搂了搂延嗣,拉着他一同站立路旁,静穆等候。
不多时,只见刚刚擢升了青龙营校尉的齐跃当先而来,在他身后,杨业正与林氏夫妇谈笑着缓步慢行。不知林老说了些什么,只听杨业爽朗的笑声断断续续回荡风中。
秋风乍起,杨业生怕二老身子骨禁不得吹,正要吩咐齐跃取来衣袍为二人披上,不经意的,三子毕恭毕敬的身影便就落入他的视线。眼望垂手默立在四子、六子身边的延嗣,一缕好似失而复得后的喜悦立刻紧紧抓住杨业,令他不由自主深深松了口气。然而只一瞬,一股无法控制的无名怒火“噌”的又自他心里腾腾燃起。他沉着脸,凌厉的目光跃过延嗣逐一扫看延辉、延昭,冷哼一声,回转头继续与二老聊说家常。
延嗣默立路边正左右思量如何向父亲请罪问安,这时听见杨业亲切的声音便慌忙抬起头,然而看见的只是林氏夫妇激动的面容,而爹爹,却不过一脸的漠然与淡冷。延嗣只觉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涌上心头的酸楚委屈一时无法言喻,眼看泪水在他眼中打了几转就要落下,却猛地又被他狠狠咽了回去。
延辉二人望着硬生生吞回眼泪的弟弟心疼不已。二人相视而看,正要上前替弟弟解释,不料延嗣竟先他们一步跪倒杨业面前高声道:“杨延嗣无视军规,求请大将军从重治罪!”
延嗣话音落地,林氏夫妇顿时相顾失色。二人在家中便常听街坊四邻争相传讲天波府杨将军父子卫国为民的英雄故事,儿子林成又恰巧投效于杨家军,夫妻二人早已将杨业父子奉若神明。如今不仅得见杨将军真颜,而且还为天波府少公子所救,二老感恩戴德之心便更可见一般。林老汉正待告知杨业,延嗣相救之事,却听杨业朗声一笑道:“天色将晚,您二老莫不是要以天作被,地当盖,露宿一夜幺?杨某已在营内设了饭菜,二老旅途劳累,这就请随杨某入营歇息吧!”说罢,他吩咐齐跃拿来衣袍为林氏夫妇披上,又亲扶二老上了马背,命齐跃护送着先行回营,然后抛下一句冷冷的“你二人若还自认军人,何时闭营自该心知肚明!”便看也不看延嗣,径自上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