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大雪”刚过,泥土上冻,溪河水封,大江湖泊也慢慢结了薄冰。此时通往天下雄关之首雁门关的一条笔直的驿道上正缓缓行进着一队人马。吱吱咯咯的辎车中整齐的垒放着小山样的谷米与粮草。看这些人的着装打扮,似是押运粮草的官军。一位头戴二龙戏珠亮银盔、身着麒麟踏云月白甲的少年不时策马往返车队前后。
车马一路而来总会引得路边行人驻足观望,不是为那少年,却是为了与少年共骑一马的一只松鼠。那松鼠青灰背、黄灰腹,耳大肢短,尾毛蓬松稀疏,看上去好似刚出生没多久的幼鼠,体态甚是轻盈灵活,时不时的便会电闪般窜至少年肩头磨咬那盔甲,非得少年敲着敷在马身侧的铁笼,高唤几声‘小果’,松鼠才肯乖乖的鉆进笼内啃食果栗。
一位银甲少年、一队官兵、一只极不相称的松鼠,路人虽是好奇,却无人敢靠近。这对人马停停走走,一路倒也太平无事。
这日晌午,笼罩大地的浓雾被瑟瑟寒风吹散殆尽,天空阴蒙蒙的随时便会飘下雪花。少年抬头看看天色,深知今日若无法抵达阳曲便有可能被大雪阻路,于是他吩咐身边副都尉齐跃传令人马全速行进,到达阳曲再行整队休息。兵士们一路披星戴月,风餐露宿,早已疲累困乏多时,但军令如山,纵使再有怨言也只得遵令行事。何况这一路行来,少年的关照体谅、和善活泼无一不令兵士们心情舒畅,情绪高扬。
众军勒衣忍渴,快速行进,终于在午后赶到了阳曲。阳曲隶属并州,其有别于他处便是盛产汾酒。少年率军入得城来,只见一处处酒家栉比鳞次,一面面酒旗迎风飘展。风荡过,只闻得阵阵酒香扑鼻。少年翻身下马,四处环视,只见前方有一处酒家,招展的酒幡上写有“清源”二字。其店面装潢虽一般,占地却颇广,正适合休整歇息。少年回头看看倦容满面的兵士们,招手唤来一名与他年龄相仿的士兵道:“小于,你去前面那‘清源’酒家问问,若是他们有桌位令将士们休息果腹,你便回来告诉我,如何?”
一路上于财早就琢磨着与少年畅谈聊说,只是碍于身份、职责不得不忍耐。此时他见少年分派任务与他,很是兴奋。他一拍胸脯大声道:“七少将军但请放心,于财保证完成任务。”说完,他转身便往清源酒家方向跑去。
等了片刻仍不见于财回返,少年不免心焦。他正要吩咐齐跃前去接应,忽见于财兴冲冲的奔了回来。
“如何?那里可有桌位?”少年迎上前问道。
“清源酒家生意红火的很。听店伙计说,不知是哪里来的客商昨晚便包下了整间酒家……”于财顿了顿,看看满面失望的少年,忽然一转话锋笑道:“不过也真凑巧,属下刚刚报出杨家军以及七少将军的名号,一个青衣人便关照店家为咱们预备下了房间和酒菜。他还说是七少将军你的朋友呢。”于财说着已回身与几名兵士去推那辎车。
少年闻言顿生疑惑。除了家中兄长们,自己的朋友便只是些普通人家子弟,何时又多出这样一个青衣人?他一把拽住于财追问道:“那人什么模样?姓甚名谁?”
“说来也怪,那青衣人似乎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我一进店,便只见他背着脸独坐一角自斟自饮……”于财挠挠头道:“属下急着回来禀复七少将军,也不曾问他姓名。不过他的确说是宁远将军杨延嗣的朋友。”
延嗣越听越觉得此清源酒家并非善地。一个能够包下整座酒家的客商身份定不一般,而小于所说独坐一隅自斟自饮的青衣人既然不必知会主人便可吩咐店家重新预备房间,想来定与客商与店家相识且关系非浅;再有,青衣人谎称与自己是朋友,其目的不明,又或者居心叵测也不一定。
此番前往雁门关运粮是众将以及前来军中探望并于摩崖岭相救延嗣脱险的慧远大师费了不少心思才说服杨业为其争取了这个机会,延嗣亦格外珍惜。自军中出发以来,他事必躬亲,以至于竟连夜里不眠不休的护守那些粮草,兵士们不忍心,想要劝、换于他,也被他以各种理由婉谢。
几位兄长相送之时怜惜的目光、千叮万嘱的话语不断闪回延嗣脑海,他思来想去便仍决定绕道而行以避开这不知危险几何的“盛情邀请”。然而兵士们饥肠辘辘、倦怠乏累的神情又令他于心不忍。他想起青衣人神秘的身份,又想起哥哥们论战时常说的“以不变应万变”,一跃身上了马背,率领众兵士往清源酒家而去。
此时清源酒家门前正有一华服中年人拈着胡子来回踱步,他见一银袍小将率领一队跨刀背弓的官军推着几辆辎车走来,立刻笑瞇瞇的迎上前谄媚道:“小的糜仁恭迎宁远将军及众位大人。小的早已命人将后院拾掇干凈,众位大人请随小的来。”
“有劳店家了。”延嗣淡笑着抱拳一施礼,任由糜仁连拉带拽的‘迎’进清源酒家后院。
此后院周围遍植桐柏,院中山石林立、亭台叠翠;清潭碧池,小桥流水。令人乍一看只疑似身在江南。一众兵士腹内饥渴,面对美景并无任何兴致,可延嗣却越走越觉得此地危机四伏。他机警的环视四周,却不自禁的荡起淡淡的酸楚。这终年常绿的小院内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碧潭清池竟与先前小……杜飞琼所住绵柳山庄一般无二!
莫非这清源酒家乃辽贼据点?而青衣人便是屡次想要毒害我杨家的杜青云?一想到此,延嗣硬生生压下涌上心头的一抹柔情。他紧握手中乌金枪,暗暗思忖着,不经意间忽然瞥见糜仁正爱不释手的逗弄铁笼内的小果,不觉计上心来。他笑嘻嘻的打开铁笼拎出小果,像个孩子似的在糜仁眼前百般炫耀并将它交给糜仁赏玩。见糜仁完全被小果的敏捷灵巧所吸引,他又故作欣赏的将周遭美景好一番赞叹,然后便假托内急,状似尴尬的向糜仁借问了如厕之处。
见延嗣举止甚是稚嫩,糜仁暗暗点了点头。他指点了延嗣如厕方向,便领着众兵士前往东跨院歇息。
眼望糜仁离开,延嗣长长的吐了口气。他将小果抱送上一颗柏树,然后弹弹它的脑壳轻声道:“小果,换你上阵了。”
小果仿佛听懂了般摇摇蓬松的尾巴,几番跳跃便不见了踪影。眼望小果隐没树稍,延嗣放下心来,他顺着糜仁指点的方向一边走一边仔细查看此院落中明桩暗哨的分布。
寒风吹来,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花香,延嗣眸中顿现戒备之色。一年前,他与飞琼便于此花香中重逢,又因花毒而隔阂及至演变了最后的决绝。如今在这危机四伏的清源酒家同样嗅到这种奇特的花香,延嗣心头一时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他试图甩去这乱纷纷的心绪,便顺着花香走到十余棵参天老槐前。斑驳的树皮、浓密的枝叶、疏落的槐花、纠结错叠的根节,处处透着神秘。延嗣深吸口气,香气淡雅清幽,应是未被布毒之相。只是它们的姿态……延嗣环看槐树,只见有的作揖手状、有的作躬身状、还有一棵最大的,它的树根粗硬、树叶肥厚,看去似已有百年之龄,然而那好似伞盖样的茂叶不知为何却同时歪向左侧方,样子甚为怪异。延嗣试着前进、后退了数次也没能看出其到底为何状,不免便生了些许疑惑。他挪了挪步,又静观片刻,忽然发现这颗槐树同时侧歪的枝叶形如人手,风动之时枝叶上下摆动,好像在为路人指点方向。而树叶被吹起的间隙又恍惚有一角飞檐显露。延嗣暗道奇怪,正待定睛再看,不想那飞檐已如空气消失不见,只有参差斑驳、枝繁叶茂的老槐依然挺立。
飞檐一角轮廓分明,可眨眼却只见得树,怎得如此奇怪?这其中定有蹊跷。延嗣低头细思半晌,他举步来到槐树前伸手去分那枝叶,突听树内传来人声。人声如何会从树内传出?耳听声音渐近,延嗣慌忙闪身至旁的一棵树后,屏息凝神静待事变。
簌簌叶响,枝条中分,两个人影出现在延嗣的视线。这二人均中等身材,其中颇为壮实的那人四十开外,肤色黎黑、面目粗矿,须发浓密张结;腰跨弯刀、足踏筒靴,举手投足一派武人模样。另一个是五十上下的中年人,一身绸面长衫,侧耳细听壮汉说话之时,神态甚为恭谨,看样子好像管家模样。这二人自树中走出,一扇点缀着黄檐绿瓦的镂空雕花门立刻便显露了出来。
望着这扇极其隐秘的雕花门,延嗣惊诧不已。他正暗自思忖此门的用途,那二人却又对上了话。
那壮汉一双豹眼四下环顾了一番,伸手比划了脚下土地范围,看着那管家模样的人道:“斡尔朵?扎台阔合,涡鲁哈雅。”
“斡尔朵,扎罗。”管家点点头,指指前方,以手作圆道:“鲁尔花沫,沙利察陀利。”
“沙利察陀利?哈哈!”壮汉忽然爆发一阵大笑,竖起大拇指高声道:“陀利!陀利!”
中年管家见壮汉大笑,也附和的笑了笑,引着他向前走去。二人谈说着渐渐走远,树后的延嗣却没能听懂一言词组。他闪身而出,望着这二人的背影,心道,那壮汉相貌奇异,语言古怪,一看便知非中原人士。且他腰跨弯刀,足踏筒靴,一副武者之姿。武者?延嗣心念一动,难道他竟是辽人?看那引路的中年人对其甚为恭顺,这清源酒家果真便是他们的据点幺?想起那日慧远大师来营探望父亲时带来的“辽军恐将大举南下”消息,延嗣震惊非常。
青衣人吩咐糜仁腾留此后院,目的是要将自己一众困住以便拖延中军以粮草补给雁门关。好毒的计!延嗣只觉恨火难平。他狠狠一捶树干,转身向众兵士歇脚的东跨院奔去。这时一点青灰伴随着“吱吱”声时现时隐的掠过树梢,延嗣心知正是小果。他抬起头,看着晃动不停的枝叶,将口一嘬,发出“嘘嘘”的哨音。枝叶停摆,灰影显现,毛茸茸的小果闪电般射向延嗣。延嗣伸臂一抱,不想抱了个空,随即却在脖劲处起了一阵瘙痒。
“小果,你又顽皮,下来!”延嗣口中斥着,双手环起猛地往后一圈,只听“吱吱”连叫,蹬踢后肢的小果被他紧箍在了手中。小果转动圆碌碌的大眼睛盯着延嗣,讨好般的又发出几声“吱吱”叫唤,这不由得令延嗣想起了每次向爹爹讨饶的情景。他摇摇头,正要将小果抱回怀中,忽然发现它的前肢牢牢抱着一枚硬果。此硬果卵形椭圆状,果壳一面的边缘长有短簇柔毛。望着硬果,延嗣心中不自禁的泛起几多难言的苦涩。这枚硬果并非产于中原,它名唤“胡桃”,乃月霞岛独有。当日飞琼与延嗣嬉游烟翠湖,曾将此果与延嗣赏玩嬉闹。现在它竟然出现在清源酒家,这让延嗣更加确定了先前猜想。
适才他见糜仁如此喜爱小果,便想到利用小果灵敏的嗅觉查探糜仁住处。且小果甚为通灵,它每每寻到食物,必定先抱回来给延嗣,好像希望与他一起分享。小果的灵性与可爱军中将士无一不喜,身为一军统帅的杨业也一样如是。他在教训延嗣“不可玩物丧志”的同时却也默许了儿子带同小果上路。此时小果自糜仁住处返回,又抱着一枚胡桃,这无巧不巧的便表明了糜仁与月霞岛的关联。
延嗣将小果放上一块山石,见它香甜的咀嚼胡桃,便坐下身默默思索着对策。糜仁的身份已经明了,余下的便只有那壮汉与青衣人。若想确认这两人的身份来历,便需亲往探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延嗣心中主意已定。他见啃食完胡桃的小果正以爪子梳理尾毛,便拍拍它的青灰背,眼望前方道:“小果,给我带路。”
小果凭着灵敏的嗅觉引着延嗣一路西走,为避开糜仁暗中安排的耳目也为免去无谓的是非,延嗣只拣僻静的绿荫甬道穿梭而行,不多时便来到一处垂花门前。延嗣谨慎的看看四周环境,转过身麻利的蹬上了身旁一棵梧桐。倚靠着粗壮的树枝,延嗣以手作盖,居高临下向内观察。门内正对延嗣的是一座刻竹绘梅的影壁,用以隔绝外人窥探。影壁之后是一幽静小院。这座小院又分内外二院,其间以月亮门相隔。外院装饰甚为简单,两旁各有一名持刀护院站立把守。
延嗣见这二人一个袒胸赤膊、赘肉横生,一个尖嘴猴腮、满脸麻子,心知这二人不好对付。他左思右想,忽然心生一计。他轻轻的顺树滑下,捡起地上一块砖石,瞄准影壁中央一朵极为漂亮的梅花猛地抛了出去。影壁受外力袭击,顿时“哗啦啦”的往下掉落碎砖。
“什么人!”一声大喝,袒胸赤膊的护院骂咧咧的出院来看,见得影壁被毁,他立刻向里喊道:“有刺客!老钱,你守着。我去搜!”说着他便提起刀在周围林中搜查了起来。
延嗣见他被自己引出,立刻隐入树荫,看看攀在树干上的小果,一指此人轻声道:“去!”
延嗣话音刚落,就见小果敏捷的窜下树,仿佛一只离弦的剑迅猛的向那护院飞射过去。那人正各处搜查,猛见一灰影闪过,立刻举刀去砍。哪知灰影速度极快,未等他举刀,已狠狠咬上了他的头顶。“哇呀!”那护院痛嚎一声,捂住血淋淋的头部“咕咚”栽倒在地,来回翻了几个身径自昏死过去。
那叫老钱的麻脸护院耳听同伴痛嚎,心知出了事。他顾不得去内院禀报,匆匆赶出来相救。就在这时,只见延嗣紧握手中砖瓦,抬手便是一式“抛砖引玉”。感觉有人偷袭,老钱慌忙举刀来挡。然而那砖就好像长了眼一样,夹着一股劲风直砸他的“檀中”穴。老钱避之不及,“啊”的一声惨叫,整个人顿似软皮蛇瘫软地上,再无声音。
延嗣恐怕迟则生变,迅速将二人拖至不远的一处假山前,然后找来两股粗绳,一端绕上山石,另一端牢牢捆绑于他们身上,接着又出手封住了这二人的周身大穴。一切事毕,延嗣抹去额上汗水,用力撕下一片衣角,以烧过的炭木匆匆写下“事变,警惕,待机”六个字,绑于小果腹下,抚抚它的背毛,又指指兵士们歇脚的东跨院,示意它前去送信。小果好像明白似的冲着延嗣连叫了三声,一闪身窜上树梢,眨眼便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