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没有偶然,有的只是人所参不透的因果。”
“悬赏:
查万恶匪贼无名氏,杀人越货、奸淫掳掠、凌辱公差、蔑视王法;恶贯满盈,罪证确凿,是天道人义之不能容,人神所共弃。若有义民而举检者,毋论死活,赏银两千万两。
唯贼人奸憝似鬼,行踪飘忽,所绘图像并讹名不足以信之也;因此人生性残忍,青面獠牙,身常配一长剑,坐必食人,行必杀戮,世人称之以‘魔剑’,或可兹为辨认。
奉诏剿匪承皇恩龙盘道朱安县县令丙辰弘和六年九月六日”
冠鸡初啼,旭日东升,糁落金粉催醒了上皇朝首府皇禁城。
阳光似凤凰展翼,翩然降临熙来攘往的都城。城市是文明和人力最辉煌的足迹,地处大陆东方枢纽的皇禁城又是个中翘楚,宽阔街道工整如棋盘,错落有致的坊市就似精密布置的棋子,云云众生在棋局里翻腾、挣扎,众声喧哗。
朱雀大街那头是朦胧晨曦,坊门在报卯声中大启,商道上轴车蜂涌而出,郊宿野店的旅人则流入,城市的一日于是揭幕。
皇禁城素以瑰丽堂皇、历史悠久的各色建筑闻名大陆,纵使先王李夔庆武年间穷兵黩武,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九百多年王朝积累的基业仍是牢不可破;纸醉金迷、夜夜笙歌是说书人提及皇禁城时惯用的字汇。人潮往西市酒肆、勾栏和瓦子里钻,歌妓的琵琶通宵达旦,看赏的吆喝此起彼落,但相较这些诱惑,没有什么比一间温暖的升店更能让旅人安心。
“上──路啰!起酒幌,上门闩,开户迎贵人啦!”
在这鳞次栉比各色旅店中,要论最是口碑载道的,莫过于位于开逸门龙泉坊的‘奉凰肆’了。
天还蒙蒙亮,便有伙计在门庭前洒扫秣马,送往迎来;“肆”是皇城升店级别最高的殊荣,相传是当今娲羲上皇亲笔题赐,“奉”字即为避娲羲本名“李凤”而改。升店的垂花门外雕着一双五彩缂金凤凰,翎尾绕过穿堂,直邸正门廊下,瞧来栩栩如生,显出名家之手。
这年是弘和六年、皇历九九六年的初秋,正五更升店报号子开门,其实早有住客就厨房胡乱食了早饭,赶着开城门好上路。掌堂的领着伙计上早工,开仓库,升店一般也充作旅人寄物的场所,一时人马杂沓声,运货倒箧声和伙计睡不饱的抱怨声响成一片,将晨起倦懒一扫而空。
若说皇城最令人熟悉的景象,恐怕便莫过于此了。
“给老板娘问安!”
“林大姑娘,今儿怎么有空来转转?”
暖阁迎向抱厅的木梯子响起磊磊脚步声,似是刻意不打搅人间交响,脚步才到半趟便停住。
半身倚在扶梯超手上,秋香色真绸昭君套曳地一阶,一段混合着兰麝、桂花和说不出什么滋味的药香斗然闯入汗味腥骚的厨房;满脸横渣的厨子、头巾半挂的伙计和流着鼻涕的走童全都放下手边工作,以敬畏的目光向来人鞠躬请安。
“都好,家里没事,就顺道转来看看,你自干你们的活,犯不着管奴家。”
甜而不腻的声音,来人足下竟似赤裸,雕花铜环在昭君套里撞击出清响,她一抹鬓边又下了两阶。荼靡染红的指甲虚掐着把手,肤色竟比初雪还白上一段。伙计那里还能认真干活,不单是头家亲临,就是秀色也比旅店早饭可餐两分。
说起奉凰肆的后台老板,满皇城少有人不晓得这神秘美人,娲羲上皇初登基时,以一介女流砸银子大兴土木,平时鲜少抛头露面,只雇了掌店在台前照看。三年来赐号不断不说,单是每月进帐便养得起二三十个跑堂伙计,在皇城堪称同业之冠。
奇的是没人晓得这女人身家背景,就听她自称“林里”,下人都敬她声林大姑娘,实则这姑娘瞧去不过二十出头,行事手腕却一派老炼,只消三五来向客人送秋波、嘘寒问暖一番,奉凰肆从此便不乏男性客源。
“泼猴!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奉凰肆吃霸王酒!再不拿这三天酒钱出来,我把你绑了送官!”
奉凰肆的建地不大,布置却格外玲珑精巧,正门过穿堂便是两侧耳房扩建的阴阳厅,雕工精致的插屏将斗室格成数区,座价依景致和隐密各有不同,一楼暖阁儿和靠二楼栏槛是正雅座,向来只达官贵人有福消受。
皇城一大便不乏三教九流,整治吃白食的流氓算是升店家常便饭,但奇的是这回喝骂声竟来自暖阁上座,什么人会摆阔气又厚脸皮赖帐的?
“去看看罢。”林里却只微微一笑,摆着款步便径自进了暖阁。
这里暖阁凤眼厅早挤满了人,坐着的站着的一派看热闹,厅头的掌堂正扯着一人头颅,似是醉得十分厉害,身长七尺颇有臂力的掌堂竟拉他不起;远看一身破布衣裳,浑身给斗蓬包得密实,盖头处却隐约几缕白发,邋俐邋遢、蓬头垢面,想来是皇城边郊流浪难民之流。
林里跟在伙计身后掀下套罩盖头,听得掌堂又续骂:“要喝白酒,咱奉凰肆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瞧在皇恩面上,饶你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岂料你这泼赖鬼竟一来三天,日日把酒窖的陈年货喝得见底,就是上皇老子饶你,俺这回也不放你走!”
“你老人家又知道上皇想什么了?”
掌堂被这突然其来的插话唬了一跳,慌忙摘了帽子回过身去。只见林里唇角含笑,眼波流瞰,纤掌抵着月洞门,冰麝香更加蓊郁芬芳,不等掌堂的问安,侧了侧首便笑道:
“连着三天,这是怎么说?守酒窖厨房的都睡死了,还是锁匙孔坏了,赶明儿奴家叫人换一个来?”
这下林大姑娘亲临,不少升店客人都素认得她的,咂着牙要看奉凰肆的美人老板怎么整治恶客。一下子不分下座雅座席上一空,全堆在凤眼厅四面洞门外,掌堂的把手心帽子捏得汗湿,打躬答道:
“小的该死!大姑娘有所不知,没到卯初二刻厅门和酒窖都是不开的,谁知这厮不知使了啥妖法,三日前竟偷了酒烂醉在暖阁,我那时心底吶闷,还想是伙计没把门锁实,数落了一顿撂他出去也就不计较了。”
醉汉在桌上咕哝一声,捏着酒瓶翻了个声,掌堂的越发怒气蒸腾:
“那知第二日小的亲自查了大锁,连平时不上闩子的都上了,次日把门一开,还是见这泼猴醉在那儿,满身酒气不说,醉得连银子二字都听不得,小的没法,只得让几个伙计教训他一顿,绑了扔出大门。”
比手划脚,掌堂又向那醉汉瞪了一眼,续道:
“昨晚小的彻夜未眠,就睡在厅廊前守着,岂料今天还是撞见这煞星!林大姑娘,小的无能,实在奈何不了,您老开发小的去洒扫庭院便了。”
“林大姑娘,您店里降酒星啦,这是福气哪!”
“大姑娘,不如乘着这兴也赏两杯水酒罢,老子几个月没沾酒了,都快忘了酒香怎么样了!”
林里秀颦一动,还未及开口,暖阁内便乱糟糟哗笑成一片。她闻言微微一笑,垂下手来,摆着腰款摇摇地步进厅心,向四周福了一福:
“各位都是奉凰肆的福星,没了你们奴家也发不了迹。今天算是有缘,这厅里酒钱便都让小女子做东道主罢!”
一席话说得满厅喝采,直要把房顶掀上九霄云端,不少本不坐这一厅的,闻风都大老远围了过来。
“震师兄,她说我们不用给酒钱呢!”
角落偏桌忽有一人轻声道。林里挑眉望堂内扫了一圈,凤眼厅早有几席坐客,西首两名服色相类的男子正坐一旁,也不避嫌,长剑横置桌上,年纪轻的那个一脸精灵活泼,瞧来两人都是武道中人,适才的碎语便是由他所发。
凤眼厅聚了这许多人,醉汉却似浑然无觉,揣着酒瓮只管往口里送;绍兴、惠泉、女儿酒横七八竖置了一桌,俱都是酒窖里拆封的;酒要温过方不伤脾胃,时人多饮暖酒为多,这醉汉却胡乱喝了这许多冷酒,而且无一不烈,掌堂的本来气过了头,如今也自讶异。
见林里踏着莲步凑进醉汉,俯身竟往他耳里送兰气:
“这位好客人,敢情是忘了钱包在家,还是给强人害了?奴家在道上做生意,看得是门流各路朋友金面,您老只消说一声,奴家就算交你这朋友,这三日的酒钱一笔勾消可好?”
众人都哗地一声,谁也不知林里如此易与,俱都有些好戏两头空的失落。有人赞林大姑娘重义轻利的,谁知醉汉只是翻了个身,背着脸仍做他的酒国清秋大梦,林里秀眉一簇,伸手推他胳膊,不防这醉汉蓦地转过头来,抱紧了藕臂就是一啃:
“盐水蹄膀……猪蹄膀,唔……我吃不下了,别再来……”
一室闻言先是愣了半晌,随即哄堂大笑。林里还没发话,掌堂的早已气得满脸通红,又有些发窘,挽起袖子便抡拳欲上:
“你……你做什么?林大姑娘可是你这家伙……”才踏出一步,便给林里藕臂一撂止了,目光不离醉汉,她嫣然一笑:
“这位老爷既喜欢杯中物,咱奉凰肆怎可亏待了他。来人!到窖里抬个十斤的酒缸来,要牢靠的,没开封的;掌堂的老人家,你看这客人醉得透了,白蹧蹋了奴家心意,得让这老爷醒醒酒,这才好消受佳酿,不知您老人家可有什么好法子?”
先一句话说得掌堂一愣,听到后半句登时心中雪亮。喜不自胜地搓了搓手,忙一连迭向林里点头哈腰:
“是,林大姑娘,这差使便交给小的办罢,必不办砸了的。小混帐们,给客人醒酒啦!还不快抬醒酒棍来?”
下头“是”一声山呼,各自奔去抄家伙,满厅气氛热络起来,谁都知道林里动了真怒,要下凤威整治这无法无天的浑货,恨不得挤个好位置看个清楚。
不多时跑堂的抄了五六根火棍气势腾腾地围将过来,他们为了擅闯厅窖的事,几日来给掌堂的骂到臭头,连觉也没得好好睡,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要不是顾忌林里还耽在一旁,早扑上去围殴一顿爽快。林里俯下身来,腕上铜环钉铛作响,引得醉汉微微开眼,恰见她语笑嫣然:
“盐水猪蹄膀固然好,毕竟比不上敝店名菜‘竹笋炒肉丝’,老爷难得来一趟,不尝尝再走,未免显得奴家小气,可不是?”
指甲在他面上一掐,笑盈盈地附手后退。掌堂的那里还等得下去,自己亲手按得醉汉头贴几首,后头棍子如雨般落下,才几棍下去醉汉便放声大叫,一下子酒醒了一半。
约莫打了十几棍,林里这才挥手示意暂停,自己则袅袅靠了过去,醉汉只觉一阵幽香扑面而来,人还未见清楚,兰桂气息边直钻耳内:
“怎么着,本店名菜可合老爷胃口?”
“哎,哎哟……盐水蹄膀,妳们店里……窖子里,那酒一大瓮……一大瓮的,堆得山那样高,就是分人喝一些,也……掉不了毛,何必……这么小……气……”
听那声音甚有磁性,若说的不是混帐话,倒也自有一股低沉的魅力。一面呻吟,醉汉的神志似又倒回醉乡去,恍惚间一抓林里绸衣下襬:
“这么小气,小心下地狱……将来转世成……烟熏鸡肫……”
哄笑声几乎盖过了掌堂的怒叱,连适才发话少年身旁的师兄也微微一哂,他自从坐进升店便神色紧张,彷佛防着什么似的,摆着一张扑克脸不说,武器从不离手,兼之东张西望,只差没筑个堡垒围将起来。
林里秀颦微红,似雪地开了桃花,云上蒸腾彩霞,掐着指甲一支下颐,笑得花枝乱颤:
“看来爷的酒还没醒呢?掌堂他老人家,贵客醉的厉害,有劳您了。”抿着嘴又退回偏席。
掌堂的得了趣,怎还肯放过这恶客?手一挥众小厮又是蜂涌而上,醉汉忙一连迭杀猪似地叫了起来,一个伙计打到兴头上,就着屁股一脚踹了个实,疼的醉汉滚倒在地上。众人索性顺水推舟,火棍也不要了,照头照脸地拳打脚踢起来,少不得一番乱骂,什么“喝白酒,也得先称称自己斤两!”又是“叫你知道奉凰肆的手段!”。围观的齐声喝彩,一时把醉汉的求饶也给淹没了。
“震师哥,再打下去出人命的,不如我们……”
正打到兴头上,少年又低声发话。身边壮汉却始终不动如山,少年本握了桌上的剑柄跃跃欲试,见师兄没动静,只得吶吶作罢。
这边林里又叫了停。笑吟吟地支颐走近,伙计让出一条路来,她在醉汉身前半踞,艳红指甲轻轻托起醉汉下颚,不消说早给人打得鼻青脸肿,嘴也歪了一边。
但细看眼睛,竟是十分俊逸有神,黑漆漆地深不见底,彷佛藏了什么在里心,浑不似寻常酒鬼眼神涣散,只是给脏兮兮的外表掩盖去了。
林里心中一动,掐了他骨瘦嶙峋的颊复又笑道:
“爷的酒可醒透了?可还要奴家代劳?”慌得醉汉忙波浪鼓似地摇头,林里歪着头又是一笑:“爷也尝足了本店名菜,可还想那‘盐水蹄膀’、‘烟熏鸡肫’?”
“哎哟,要命……再,再不吃了,我……我吃凤爪……”
这马屁拍得即时,林里笑着一撇他脸,指节搔刮过鼻头,正想命伙计扔了人出去。醉汉嘟嚷一声,反脸竟咬过林里指尖,边咬边含糊:
“可惜这凤爪……长在猪膀子上,尝来和鸡爪子没两样,还是盐水蹄膀比较好吃……”
这话说得连掌堂也一愣,后头早拍手大笑起来,谁也不知一向伶牙利嘴的林大姑娘,竟会在店里遇着对手。林里眨巴着眼掩口一讶,似是斗出了兴头,不怒反笑道:
“看来爷的酒还真真喝得多了,竟到这田地还醒不透!算了,奴家怕了你,酒缸可抬来了?今儿个奴家认了栽,这一槽女儿红就权当见面礼罢!”
说罢抿着嘴格格笑,朝掌堂的使了个眼色,微露女儿娇态,更显端丽无方。那掌堂的是处理霸客惯了,那不知道老板意思,迟疑着道:
“林大姑娘,真要那样搞?这恶客受了这许多打,身上八成挂了不少彩,这样下去恐怕……”林里瞥了醉汉黑沉眸子和沉甸甸的斗蓬一眼,更笑得灿烂:
“那这么容易出人命呢?不过是请贵客喝杯水酒,您老只管照办便是,有我呢!”这话说得掌堂受用,心里也起了玩心,又恼他对林里不敬,登时颐指气使地吆喝起来:
“给贵客添酒啦,小混帐们还等什么?”却见五六个跑堂小厮七手八脚抬起伤后无力的醉汉,扎手扎脚地捆实起来,掌堂的令酒缸开封,一阵浓郁酒香便弥漫室内,不少人咂着嘴喃喃道好酒。
谁知伙计们把醉汉当头一抬,竟泼查一声浸入了酒缸,只露出颗头在外头。那武服少年在一旁瞪大了眼睛,这才明白林里“添酒”是何意义,余下的口封了个实,这光景实在滑稽至极,一张乌青抹紫的脸连着酒缸置在厅心,醉汉愁眉苦脸着不住挣扎求饶,霎时把满厅引逗的又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