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说书先生打扮的老头进了沈记钱庄。
那老头衣裳单薄而干净,但一眼就可看得出那身衣裳是旧的,倒是腰间一个小鼓,和脚上的布鞋焕然,俱是新的。
沈正学呆了一呆,转过身子,身法奇快地就掠到了那钱庄外,正听掌柜的跟那说书老头寒喧:“先生很是面生,可是初次到沈家庄来的么?”
“正是,小老儿本是岭南人氏,身世飘伶,流落在外,一向以走江湖说书为生,初到贵地,想要换些铜钱吃饭。”
二庄主本来就面色古怪得很了,一听到老者的声音,更是如受雷击,再也动弹不得。
那说书老头子又问道:“借问掌柜一声,不知哪里有空闲的亭子,小老儿也好摆个场子说几段书挣些小钱糊口?”
掌柜的道:“这里亭子倒是没有,不过斜对面的茶楼空阔干净,掌柜的倒也很好说话,先生不妨去跟他商议。”
“如此,多承指教了。”那先生一面说话,一面把伙计送来的几贯铜钱束在腰间。
彼此正拱手作别,掌柜一抬头:“二庄主,请进来坐!”说着,亲自迎了出来深深地作了一揖。
沈正学摆摆手道:“沈九龄你不必费事,我不过随便看看罢了。”
掌柜道:“其实小的也没有什么事要做的。三庄主和韩老爷子还在北山没回么?”说着话自己亲手去泡了茶来。
那先生告辞道:“掌柜的,你有贵客先忙,小老儿这就告辞了。”
掌柜的刚要开口,沈正学笑道:“先生何必见外,何妨请一同坐了奉杯茶?”
那说书先生陪着笑:“多谢庄主,改日再叨扰罢,庄主和掌柜的有要事,小老儿就不打搅了。”
掌柜从未见二庄主面色这样古怪过,那先生几次告辞,不知为什么,二庄主竟非要留他,连忙道:“先生不必客气,这位就是我们沈家庄的二庄主,平时都很难见到的,就请略坐片时,何如?”
那先生见辞不过,只得告罪:“生受,生受了!”
掌柜的奉上两杯茶来,二庄主又道:“你也来坐一会罢,省得先生不自在。”
掌柜应了声:“是!”伙计上来,给他也倒了杯茶。
坐定,二庄主问道:“先生仙乡贵姓?”
那说书先生道:“承蒙二庄主见问,小老儿是岭南人氏,姓程,以走江湖说书为生,初到贵地,还不曾到得庄主尊府拜见,便蒙庄主赐茶,实是有愧呀!”
“好说!”那先生像是不敢抬眼看二庄主,掌柜的冷眼旁观,竟见二庄主眼光闪动,全是惊疑不定的神情:“先生是路过此地呢,还是要有些逗留?”
“回庄主的话,眼下到处兵荒马乱,小老儿走了许多地方,都不曾发过市了,眼见此地民风厚道,正想要借贵宝地说几段书,挣些糊口之资,不知庄主可否见允?”
“这倒无妨。”沈正学道,“先生若不怪敝庄招待不周,只管说就了是,先生可曾寻着下处么?”
“是,小老儿正打算吃了午饭之后再打听个住处呢!”
二庄主道:“先生如是不弃,在下就叫人在茶楼给先生收拾间屋子,只管住下如何?”
那先生连忙站起来:“不敢当不敢当!小老儿哪当得起庄主这样费心……”
“那么,就这样定了。九龄,你留先生吃了饭,然后去叫茶楼的曹掌柜给先生收拾一间干净屋子,就说是我吩咐的。”二庄主说完就起身,“程先生,在下还有些许俗务,就不奉陪了。”
那说书的程先生连忙起身,却被沈正学按住了肩头:“先生不必客气!告辞了!”
那说书先生和掌柜只得拱手作别,沈正学走出了小钱庄,就见六公子沈小楼竟站在门外。
沈六公子不待沈正学开口,先就问道:“二叔,什么事?”
沈正学道:“小楼,你来得正好,有事要你去办,走!”
沈小楼从没见过沈正学在大白天里大街之上展开轻身功夫过,心知必是有大事,见他进了钱庄,自己就在门外站着,问道:“怎么了?”
沈正学沉声道:“此事关系重大。你快马去北山请你爹和韩掌门回庄,若是我料得不错,沈家庄只怕有大对头到了!你们必须要在掌灯之前回来,事情真可能极为严重,你记好了么?”
沈小楼吃了一惊,见沈正学面色凝重,也知事机紧急,不敢细问:“那伤了大哥的小贼怎么办?”
“若我料得不错,那小贼只怕也跟我们的对头一路的,如果不是,那也先放开他,应付了眼前的大敌才是正理!二叔会把所有的弟子都召回来防卫本庄的!”
沈小楼道:“是。小侄马上就去!”
“还有,若是路上有人纠缠,你尽快地摆脱,总之是要你跟你爹和韩掌门要在天黑时赶回,有事你就看着处理罢!千万要小心!”
两人小声地说毕,却缓步向了庄门走去。
一进了庄门,沈六公子就飞快过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随身长剑之外还带了自己独门练的喂过毒的暗器飞星钉,左手戴着鹿皮手套,扣着一大把的暗器,若是半路有可疑之人纠缠,必招致他的暗器出手,纵身跃马,那马疾驰而出!
一路上居然并没有人来跟他纠缠,沈六公子居然没看到一个可疑的人。
北山飞云观是个极为精致幽雅的去处,沈家庄的三庄主沈镇江特意陪着神拳门的韩千秋到这里小住,休养心性,两人此时不在观里对奕,却在山上看景。
韩千秋笑道:“古人有云,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今天韩某人也要附庸风雅充一回仁人了!”
沈镇江刚要接口,却听得小路上有人叫爹爹,还有人叫三庄主,正是自己儿子和观里一个小道士的声音,倒怔了怔:“小楼怎么到了这里来,莫非有事?”
韩千秋点点头:“我们去看看!”
四个人在半山亭里就相遇了,沈小楼一头是汗,却对小道士说:“你回去再备马,再叫神拳门的那些人也都准备了要起程回庄,我们马上上来了。”
那小道士连忙应了一声,顺小路上山去了。
沈镇江道:“怎么?出了什么事?”
沈六公子道:“爹,韩前辈,二叔叫我赶快来请你们回去。”
韩千秋忙问:“怎么了?”
沈小楼道:“二叔没来得及细说,他只说有大仇家到了,要我们在掌灯时分要尽量赶回去,他脸色也变得极为可怕。大哥被一个小贼暗算成了重伤,二叔都叫我们先放开一边。”
沈小楼从沈家庄到北山,还不到申时,从北山赶回沈家庄,正好是掌灯时分!
沈镇江见沈正学早布置防范,如临大敌,吃了一惊,跟韩千秋相视一眼,问:“二哥,怎么了!”
沈二庄主见强援赶回,虽松了口气,但面色仍是凝重:“此事韩兄可能不知,但老三,你总记得一些的。你们回来提正好,我已叫人连夜去平晋请大哥回来了,你——老三,可还记得二十几年前曾有个说书的程老头么?”
沈镇江一怔:“你说的是——是——当时沈家庄管庄的沈登打死的那个老秀才?”
沈正学点头:“我说的正是那老头子,今天我又见着他了!”
“什么?”这话一出口,非但那沈镇江,就连全不知情的神拳掌门人都头皮发麻,“他不是死了么?”
“不错,那老头子是死了,我说的是有人扮成他的模样,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学得跟他一模一样。”沈正学天生的过目不忘,当时一见到那说书老头的样子就莫名其妙地吃了一惊,随即细细地思索,片时之间,便想起了那人的音言笑貌,就连走路的样子都活脱脱是二十几年前的程老书生,自己一问,竟然连姓氏籍贯都跟当年被打死的说书老头子一样,虽然当时并不翻脸,但那意思却再也明白不过了,“你可还记得当时那说书老头带着个小孩子?我猜十有八九是他来了,只是不能认定扮成那程老书生的人就是他罢了,也许是别人,但总可以肯定,那小孩一定来找给那说书的程老头子报仇了。”
沈镇江沉思了一会:“沈家庄在江湖上名头不小,但那人还是敢来,必然有把握了,说不定他还来了极为厉害的同伴!”
沈正学点头:“但当时总是沈登那奴才做得太狠了,那说书老头不过只是藏了几块糕点在袖子里头,却硬要讹人家的钱财,一开口就是二十两银子,他一个说书老头,身上哪有二十两银子,程老头只是分辨了几句,便把他吊起来打,听说把人家的脚都打断了。当时我们三兄弟都在外面有事,回来之后要打断那奴才的腿,可是沈登那奴才竟然求了爹爹保着他,真是叫人想着就有气!”
沈镇江道:“后来才听得丫环们说起,程老头被打得活生生痛死在庄门外,沈登的沈路儿子还把跟着说书老头的那小孩子一脚踢昏死了,把两人都扔到了野外,你说这是人做的事么?后来我也曾去找他们说的地方找过,却什么都没有找到,可能是那小孩子埋了程老头之后自己走了。这二三十年都一直没听得人说起他过,我还以为他流落死了呢!”
韩千秋问道:“那么两位打算怎么办?”
沈正学道:“此事虽然我们事后才知道,但现在是沈家庄是我们三人当家,自然不能回避了。只是算来确是我们对他不住,明知他来意不善,纵然他不是我们对手,我们也绝不能再主动找他的麻烦,更不能先动手伤了他!”
韩千秋点头道:“庄主既有此意,不如等对方到时,由老朽跟他把事情先行解释,能够和解那是最好的了,若对方不肯罢休,庄主也不能忍气吞声受对方的毒手的。”
吴没骨头在茶楼掌柜为他收拾的房里躺着,手里拿着一块点心,嘴角浮现冷冷地冷笑,他此时还是老书生的面貌。
想起白天看到沈正学看到他时眼里如同见到死人复活一般恐惧的神情就觉得一阵快意。
下午,“程先生”并没有说书,因为他的肚子痛,不但没有说话,反还托茶楼的小伙计去药铺里抓了一帖药。
原来人的肚子是用来痛的,吴没骨头磨得头发都白了,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就难怪肚子痛那人非要叫作肚子痛这么古怪的名字了。
吴没骨头的大彻大悟看来竟不比当年孔丘老鬼家伙悟透道祖老子的道理差一点点。
更绝的是,当小伙计把药煎好了端来时,吴没骨头居然就还真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