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已经出了扬州,我们就快要回到你的故乡了。”他紧紧抱着怀里的女人,她面色如纸,呼吸清浅,像是已经熟睡。
“玲珑,玲珑!”他唤了几声,重重咳嗽了起来。
“不要睡去,你看桃花盛开,你的故乡要到了。”
她的手垂下来,神态安稳,嘴角隐隐带着笑意。昏睡中她做了一梦,梦境里芳菲不尽,恍若是一场宿命中的雨。暮鼓钟声敲过,归林的鸟儿被惊起,在斜阳中一圈圈徘徊。
古刹有一间厢房外便是那桃花林,落花随风,几片浅粉落在洁白的宣纸上。笔墨砚台一样不缺,独独少了执笔的人。
月色落下,桃花林中走来一人。粉桃落满他的肩头,白色的袈裟在月下清白如辉,右手握着十八颗的持珠。念诵的时间已久,佛珠剔透温润像是他身体中的一部分,柔和的红色在白皙消瘦的手臂上显目至极。
他抬手轻轻扫去衣襟上的桃花,动作轻柔而又小心。
“六月芳菲,又是一年。”他抬眼透过重重叠叠的粉色看向天际,月光澄澈跌入他的眼睛,流转回荡,他已遁入空门,而此刻他空灵明净的眼中涌起了雾气。
青丝尽断,月色勾勒出一张清秀灵动的面容,如同雾中的莲花,极净极美。一袭袈裟随风摇摆,他望着月色,闭上了眼睛。
声音不复往日诵经时的沉稳安详,“花非花,梦非梦。”这一句说完,他望着桃林外的尘世拜了拜,那儿正是埋葬她的地方。雾气散去,目光幽幽又恢复了清灵,像是落雨后的晴空。
他敲响了古刹的大门,小和尚探头出来,一见到他立刻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住持师傅你终于云游回来啦!你厢房中的一切都没有变过,那张宣纸还摆在桌子上。”小和尚看了看他,张了张嘴却没有问出口。桌上的那张雪白的画纸已经放了几年了,砚台中的墨汁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却迟迟没有见过他动笔。
他微微颔首,凝固的表情,只有那一双眼睛千回百转,里面像是藏着一汪清泉。小和尚慌忙移开了凝望的眼神,他不知为何每次见到住持都害怕他的眼睛。
空灵至极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任何人的灵魂。可是小和尚他每次看去都觉得心痛,大彻大悟,亦是大悲至极。
他告别了小和尚回到了厢房,窗外桃花落尽,砚台中的墨汁干透了蒙上了灰尘。白皙纤瘦的手腕从宽大的袈裟中探出,凝红色的佛珠,温润如血。
研墨,调色。完美如莲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澄澈欲滴。笔尖沾上浓墨,他拢起袖口在雪白的画纸上徐徐画出那人的模样。
窈窕的身子,倾国的风姿,画中的女子一双眸子又冷又媚。他搁下了笔墨,静静凝望着画中人,她的一颦一笑他都还记着。那双冷魅的眼睛看向他无数次,却从没有为他停留过,深情无情混在一起,像是浓烈的清酒,他明明知道会醉会伤,还是忍不住走近去品尝。
“你终于死了,为了不爱你的人值得吗?”他握着凝红的持珠,目光如死灰一般。
夜风吹过,桌上摆好的烛灯没有预兆地倒了下来,眼见着就要烧了桌上的画。他伸手一挡,火苗落在他洁白的袈裟上,炙热的火光一点点蔓延全身。
“佛主一切错在弟子,贪恋红尘。今日愿意一命换一命。”他不去扑灭身上的火苗,反而拿起了一旁的匕首将自己的手指割破,一滴嫣红的血液落下,落在她冷魅的眼睛上。
腥红的血珠被画卷吸收进去,没有一点淤积。
火焰将袈裟吞没,炙热的火苗灼烧他的全身。他跪下身子再也忍受不住这样的痛苦,目光中的澄净空灵被柔情填满。在被火焰烧化这双眼睛之前,让我再看你一眼。下一世你一定能修出玲珑心,这样你就能感受爱恨,这样你就能明白我对你的感情。
只是等你醒来,再也不会记得我。
白皙的皮肤在火焰下一寸寸焦透,莲花般的面容在火焰中凋谢。等其他弟子赶来时,住持已经被烧死,白色的袈裟成了一层薄薄的灰烬覆盖在焦黑的尸体上。
小和尚不敢相信,不住地擦着眼泪。白衣袈裟不染尘烟,空灵剔透的眼睛,还有那张无瑕清净的容颜,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完美清冷的人。他以为住持早已成佛,不想他竟会自焚而死。
世人都以为他目中无尘,澄净剔透,不想他眼中所藏的剔透是眼泪,澄净是悲恸后的断念。
“桌上有画,住持他动笔了……”小和尚有些结结巴巴,因为他清楚看到画中是一个女人,冷艳绝世的女子,恍如雪地中的杏花。
小和尚不明白住持为什么会在临死前画这幅画,佛主也就罢了,居然是一个女人。其他寺院弟子见了,一惊像是见了极可怕的东西。
“她是谁?”小和尚望着众人,模样懵懂又好奇。
没有人回答他,和尚们闭上眼睛念了一声佛号。十年后小和尚成了住持才知道当年他的故事。
当年他悟性极高,是寺庙中的大弟子。下山云游时动了凡心,那个女子偏偏是玉石修化不懂情爱,这一世极短只为了报恩。报恩之人不是他,而是别人。
他犯戒为她,他四处云游,居无定所为她,却没有换来她的一眼停留。终于她为了报恩,散尽修行,灰飞烟灭。独留他一人回到古刹,在她死后他也自焚而死。
只是让如今住持想不通的是,他死后手腕上凝红色的持珠竟然不见了,翻遍了整个古刹也没找到。
温热的水珠一滴滴落在她的面颊上,凉透后又滚进她的脖颈里。好冷,好痛,是谁抱着自己轻轻摇晃,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呼唤,像是丢失了最重要的东西。
那么悲伤,那么悲伤……
又有人在她耳边说道:“她命数妖异,千世所累。本是无爱无挂的女娲灵石偏要下凡报恩,不仅惹恼了玉帝还害得凤凰为她涅磐重生。玉帝让她永世轮回受尽情劫之苦,你为她情劫所累,等她死后你的情劫便会化解。为何非要为她续命,用尽自己的阳寿?”
“仙师我求求你救救她,哪怕一命换一命。”沙哑的声音带着哽咽,是谁放下了尊严,一遍遍跪在云游道士的面前一遍遍磕头,直到血水混着泥土流到了黄衣道人的脚边。
“罢了,是你命中一劫,我度化不了你。一命换一命……要让玉帝知道今生又有人为她不顾生死,不知会气成什么样。”
浓郁的血腥味,桃花灼灼。粉色桃瓣落入沉溺中腐烂,悱恻薄情的味道,比血液还诱人。这味道被玲珑闻到,她记起山坡后面的大片桃花,桃花下经常站着一个小和尚,他面容清秀绝伦好似莲花。望向她时,目光总是清泠流转,默默柔情比起潭水还要潋滟。
这血液的味道是师兄的,玲珑在心中惊诧。
“你最喜欢什么花?”
“桃花!”清脆的声音,恍若玉石碰撞。
“为什么最喜桃花?”袈裟在她眼前晃动,清绝的少年弯下身子等着她的回答。
“因为……在桃花下遇见了我的恩公。青衣招展,像是桃花的青叶,我一直都忘不了。”
清绝的少年身形一顿,柔和的目光淡去,明灭不定的光斑落在少女的肩头。他等到了答案,转身离去,成了她眼中的一片落雪。
竹笼中她不能挣扎,青碧色的河水漫过头顶,阳光泠泠落在头顶上。那是人间的暖阳,不属于河底。
河底有什么?深绿色的水草,像女人的头发,像女人的相思,缠缠绕绕。一不小心就缠住了涉水人的脚踝,将他拽入冰冷的河底。
阳光在头顶上永远触及不到,空气被抽离,四面八方的水淹没躯体。心脏不甘地停下,越是挣扎就越是痛苦。
只有水,不尽的水,比绝望更加窒息,更加冰冷。
竹笼中的女子沉落在水底,没有了呼吸,长发浮动。不甘,不甘,不甘……
“我不会娶你为妾……”
痛!拳脚落在她不久流产的小腹上,一袭白衣落在阴冷的小巷外。她听见景秀隐忍喘息的声音,像是困住崩溃的野兽。
他转身离开,没有看过她身下那一滩浓稠的血迹。
师兄跪在云游道人的面前一遍遍磕头。“我求求你救救她,是劫是累,我都愿意付出一切,只要她安好。哪怕一命换一命!”
磕破了额头,他的血流到了别人的草鞋边,如此卑贱。
“待我禀告过父母,就娶你过门。”
你度我成人,却对我不闻不问,再娶别人。
师兄等了她一夜,宿醉风寒入骨落下病根,经常半夜咳嗽,不能安歇。
“说!之前你腹中的孩子是谁的?”
头发凌乱的玲珑,双目涣散,被众人推搡从茅草屋中赶出。她跌坐在地上,满身尘土。几日都没有梳洗,那张冷艳动人的面孔再也看不出来。
她像个阶下囚,一个被人唾弃的乞丐。
“疯了吧?”
“看样子是疯了!”
“这个女人不知来历,没有男人与她亲近却有了身孕,没到十月肚子里的孩子竟不见了。她定是妖怪!”
“是妖怪!”
“对,是妖怪!”
“将她装入竹笼里压上大石块沉入河里,看她怎么再为祸人世!”
“对!妖怪也怕水!她必死!”
人群嬉闹着,一片欢呼。
咳咳……挣扎,眼前的世界颠倒。混沌的绿色,渗入她的皮肤,渗入她的身体内。黑色的长发飘扬,时间停顿,她知道自己是死了。可是停止的心脏依旧,不甘,不甘……
静静沉落在河底沙石中的女子睁开了眼睛,腥红的眼睛燃着仇恨。指甲疯长,头发蔓延如同水草一般充斥在整个竹笼里。她撕破了竹笼,费力而扭曲地爬了出来。
腥红的眼睛茫然地盯着自己的手指,透明的长指甲可以划开任何人的皮肉,可以贪食任何人的心血。深黑色的长发随着水流漂浮,在冰冷幽暗的河底开出一团浓黑的大丽花。
她转过脖子,听见腐朽的骨骼发出破碎的声响。腥红的眸子像是两团不灭的火焰,缓缓滚出两道凝红色的血痕。
“我是人,你们偏偏要说我是妖。好,我就成妖,吃尽凡人的心魂,永世不轮回!”她望着荡漾的河面凄厉长嘶,腥红的眸子里沁出更多的血泪。
被拖下水的人无措恐惧地挣扎着,她黑色的长发蔓延开,无声息地缠上落水人的脚踝,一用力落水人就被拖进了河底。
幽绿色的河底白骨层叠,她坐在白骨中打磨石块。落水的人瞳孔涣散,乱蹬的四肢渐渐停了下来,一片寂静中有人在唱戏。
“若是不去,江山难在。无奈何,将妾身出塞和番……”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定定望着长发卷来的落水人,眼眶中又溢出了血痕。
剔透的指甲刺入了胸膛中,一股凝腥的红雾在河底散开引来无数的游鱼。她捏紧握住的心脏喃喃叹道:“真是温暖……”
“我等你百年,我只是想问你,我真的比不上她吗?”她说完这句话,抬起脸放生狂笑起来。
满脸都是嫣红的血,“我成了鬼还忘不了你,为了等到你的回答我在冰冷的河水中守了百年。要是你看见我这诡异恶心的模样,苏景秀你会有一丝的愧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