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平六年,国都刚刚迁来开封不久。所有的事情都还没有发生,现世太平。
清明时节,满城烟雨。如此好的时节,不出去逛逛实在是有些可惜。
从容地换上了男装,手中握着一把纸扇,剩下的就是去马厩里将我的枣红马牵出来了。可就是到了最后一步,杀出来一个胖阿蛮。
还未走出门,她就从身后将我紧紧地拉着。肥嘟嘟的身子就贴了上来,嘴里哀怨道:“今日是清明,皇宫中有宴会。公主你可不能跑了,只留下我一个人!”
看不出这双小胖手真的还有一些力气,我合拢折扇,用扇柄在阿蛮的手背上一敲。力道不大,却有些疼痛。
阿蛮缩回了手,一脸可怜兮兮的模样,“公主你又欺负我!”
听到她幽怨无辜的语气,我只有无奈转身,揉了揉她顶着的馒头型的发髻。看着颇有食欲的发髻,摸起来手感也是不错。
“阿蛮姑娘,再这样下去,你以后定然是嫁不出去的了!”对于这事,我笃定异常,望着阿蛮的眼神颇为忧虑。
时代已经变了,唐朝时候以胖为美,阿蛮搁在那时说不定算是一个勉强能看的女人。但我父皇审美比较正常,偏爱柳腰翘臀的美人。美人征集于民间,潜移默化也改变了民间的审美眼光。故而,阿蛮长得很安全,只怕天下美人死绝了,轮到纤弱美少年,也轮不到阿蛮侍寝。
国都人民近于天子,沾染贵族气息久了,也比其他地方的百姓多出了莫须有的优越感。全开封城的老百姓都有优越感,唯独胖子没有。
“嫁不出去也无所谓,只要能留在公主身边便好。”说着,趁我不注意将桌上的一枚桃子偷走了。
“你是想傍我一辈子吗?”我扶额问道,将她手里的桃子重新拿了回来,“阿蛮啊,你愿意,本公主不愿意啊!”
在她幽怨的目光下,我咬了一口桃子,“女人就是要对自己好一点,不要整天就想着吃。天下间男人你看上了哪个,尽管来告诉我,本公主保证能将你嫁过去。”心里忍不住痛了一把,顶多是多贴一点嫁妆。
利索地吃完桃子之后,摇着手里的折扇,走下了楼梯。
阿蛮不知又从哪里跳了出来,从后面一把抱住了我,腻腻歪歪道:“公子你别走。”
“你给我放手!”磨牙怒道。
“不放!”阿蛮厚着脸皮。
她将自己沉重的身体都压在了我的身上,脸上还是一幅少女的娇羞状,敢情她是不清楚自己有多重!
忍无可忍之下,我又用折扇敲开了阿蛮的手,“阿蛮你和无双姑娘可真像!”
单纯的阿蛮立马被我引开了注意力,一边揉着被敲痛的手指,一边睁着葡萄般的大眼睛问我,“无双是谁?”
八卦与好奇,证明了阿蛮还是个姑娘。
“无双是琼花院里的头牌美人。”我顿了顿怕她不明白又说,“琼花院说白了就是怡红院的一个雅称,里面种满了各种美人,任君采撷。”
“哦”阿蛮似懂非懂,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花生,一边剥一边听我讲。
我找了一个凳子坐下,将手中的折扇一展,动作灵巧,姿态颇为风流。
“无双姑娘,人如其名。绝色的美貌在整个琼花院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唯一的缺陷就是性情了。说来阿蛮你与她还真有些类似。”
说到此处我一顿,眯着眸子望着阿蛮。
“是嘛?我哪里长得像她?”阿蛮紧盯着我等待答案。
“是性情,蛮横无理,胡搅蛮缠这方面真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看她不再说话,我垂下衣袍,端坐着继续说下去,这个姿态简直犹如说书先生附体。
“开封城中多有富贵士族,其中有一家公子,姓柳名言。举止优雅,风流倜傥,乃是柳家的嫡长子,受尽宠爱。”
一摇手中的纸扇,扮作一个风流的姿态继续说了下去,“一日,朋友相邀,柳言公子来到了琼花院里。酒过三巡,怀中搂着美人,调笑不断。斗酒吟诗,风流之中又有不尽的风采。就在此时,楼梯间走下一位绝色美人,眉眼如画,红唇如绛,莲步款款。不经意间,柳公子抬眼,而她缓步走入视线之中,冲他嫣然一笑。笙箫丝竹淡去,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眼前女子一人。一如所有风月事,郎才女貌,一见倾心便误了一生。”
阿蛮也猜出了下面的故事,“后来他们就互相爱慕了?”
“是”阿蛮打断了我的思绪,虽然不爽,但还是点了点头,“无双姑娘有才情亦有美貌,被男人捧在自是情理之中。只是前几任恩客却被无双姑娘的性情给吓跑了,她不爱钱财,偏要男人一心一意待她。无双姑娘就像是飞蛾,遇见了爱情的烈火,不烧尽彼此绝不罢手。”
“那然后呢?”阿蛮已将花生吃完,托腮望着我等待下文。
“后来……无双同你一般,对柳言公子总是抱来抱去,纠缠不断。只差用绳子扣着柳公子,将他强行留在自己的身边了。”
“当然在一开始,柳言爱上的是无双精致的面容。可相处久了才发现,无双美人,除了脸蛋之外真无太多可取之处。世人偏爱温柔娴熟,可她偏偏强势而浓烈。不允许柳言再碰除她之外的任何一个女人,哪怕只是暧昧也不可以。时间久了,就连脾气温和的柳公子也觉得有一些厌烦了,从古至今男人三妻四妾都是寻常不过的事情了,她怎么就如此霸道呢?”
阿蛮已然入神,一双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我。
“如此香艳的事情便在开封传开了,柳家也算是名门望族,名声毁了就等于一切都毁了。他们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无双的身份实在是太卑微了,若是良家女子也就罢了,可是她偏偏是个怡红院娼妓。他们扣下了柳言不允许他再与无双见面,并且为他择了一门婚事,对方是名门闺秀,说来与柳家真是门当户对。”
“那柳公子又怎么会愿意,他难道不爱无双吗?”对于单纯的阿蛮来看,爱上一个人便是一生一世都不会改变的事情,可事实并非如此。
“柳公子以为自己深爱的人也是无双,他为她的美貌折服,为她的才艺惊艳。可是当他百般不愿掀开盖头的那一霎那,所有的愤懑怨怼都消散了。穿着嫁衣的娘子与无双有几分相似,身上没有怡红院女子的轻佻勾人,清澈的眸子闪烁着温润的光泽,一颦一笑都是知书达理的模样。她像是另一个无双,截然不同的无双,也是柳言想要的模样。”
“怎么会这样?”阿蛮惊讶,眼巴巴望着我,想要我一口气全部说完。听人说故事会上瘾,果然是真的。
“固执如同无双,她是扑火的飞蛾,不死不休。既然他不来看她,她就去柳府找他。下人自这一刻然不会放她进去,一次次出言羞辱无双。她不在意,唯一在意的是柳言什么时候能再出来见她一面。从下人的羞辱之中,她才明白柳言有新婚的娇妻了,面容似她,性格温婉。她失魂落魄地离开,心中隐隐猜出柳言是倦了,再也不会来看她了。”
“那无双姑娘是不是就选择了放弃”阿蛮仰着小脸,好奇问道。
我摇摇头,“说书人会去讲的故事,必定都有它传奇的地方。若是平淡的相望,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阿蛮露出一记似懂非懂的表情来。她只是在听故事,并不能理解故事中人的酸甜苦辣。
“柳言从下人那里得知无双来过,他眉眼间只有一片冷意,身边的娇妻卧在他的怀里,一副抑郁不安的模样。柳言心疼她,无双不过是怡红院歌姬玩玩罢了。他随即让人送去了金银珠宝,说是作为补偿,再不想看见无双任何一次。只是没有想到,他派人送去的珠宝都被无双一一退了回来。无双依旧来到柳府的门前,只是央求着要见柳言一面。仅存的一丝情感,也在无双一次次的哭闹中消磨干净了。”
“柳言下了命令,假如无双再来直接打出去。无双的骄傲和尊严在这一刻都抛下了,她跪在柳言的面前,说她不求任何,只希望柳言能够给她一个名分。得到的却是柳言的冷笑,三个字如同针一般狠狠地刺在了她的心口上,你也配?”
结局却是所有人都没有猜中的。
“柳言转身与自己新婚的妻子十指相扣,脸上是冷漠至极的申请,再没有多看无双一眼。她执拗地跪在柳家的门口,不愿离去。所有的人都说她是痴心妄想,怡红院娼妇也想着要嫁入名门望族之中。柳家的老爷子再也耐不住了,柳家的声誉不能让一个怡红院娼妇个毁了。他命人将无双的双腿打断,让这个卑微的女子再也无法来到柳家门前。这群狗仗人势的下人早已感觉出主子的厌烦,打断腿吗?这绝对不够,不过是一个怡红院的娼妇罢了,死活又有谁在意吗?”
“在这个黑暗的雨夜里,下人用残忍的方式,乱棍狠狠地打死了无双。不顾她的哭喊和挣扎,在最后弥留的时候,无双低声念了一句柳言。她钟爱一生的男人,竟是如此的狠心。柳言如同有了感应,从噩梦中惊醒。外面雨声不断,嘶哑的呼喊声交织在雨幕中,似乎只是幻听。柳言看了看身边熟睡的妻子,她睡得香甜。柳言重新躺下,他细听着雨声中的痛呼声渐渐弱下,心底一片冰凉,却没有阻止。无双,这都是你自找的,是你太贪心了。可是不知为何,柳言的眼角却有些温热的湿意。”
“微凉湿润的清晨,空气中还弥漫着血腥的味道。浓烈的鲜红被冲淡,只剩下淡粉色的痕迹,告诉所有人这场噩梦是真的。无双死了,从模糊血肉的最后姿态上可以看出,她在临死之前依旧紧紧护着自己的肚子,可惜依旧没能留住这个孩子。两腿之间一片血色,隐隐可以看出已经成型的胎儿。原来她放下尊严求柳言给她一个名分,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这个无辜的孩子。最终她还赌输了。看清这一幕的柳言,恍惚间觉得世间只剩下一片血色,耳边她的呼喊声,求饶声依稀还在。他双腿一软,跪倒在面目全非的尸体面前,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
故事至此完结,我翩然起身,没想到又被阿蛮一把抓住。无奈地摇摇头,合起纸扇想要再次敲开她黏人的小手。
还没有等我动手,阿蛮就用剥花生的手擦了擦满脸的泪,“公主阿蛮错了,阿蛮以后再也不黏你了,公主你早点回来便好。”
闻言,我顿时喜上眉梢。
转身又免不了再安慰阿蛮几句,伸出手捏了捏她的馒头髻,“皇宫里面的晚宴说到底就是一场大型选秀节目,一群大臣借着晚宴的名义,将自己从各个地方收刮来的美人献给皇帝。没我什么事情,更没你什么事情,所以阿蛮你就不必担心了。”
仔细看了阿蛮一会,我对自己的结论无比的坚信。将阿蛮带过去,她也算是我身边的一个女汉子保镖,绝对和美人两个字绝缘。
阿蛮像是明白了什么,将我退出了房间的门,踉跄了几步。我差点是第一个滚下楼梯摔死的公主,阿蛮的力气真是大得惊人。
身后传来荡气回肠的哭声,看来真的伤了她的心了。
无奈摇晃着手里的纸扇,将我的枣红马牵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