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如丝又有了一次惊心动魄的经历,真像是遭到了强盗的袭击一般,那情景留在她的印象里久久挥之不去。回到雪沁园后,她又像是被扔到了寂寞的渊薮里,她和周围世界的隔阂也似乎变得深莫可测。现在,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立,甚至是越来越不可抑制的惶恐,前人说过,手脚被束缚了,但思想还是活跃的,自由的,可是对她而言,她像是没有了思想,意识空洞洞的,只有阵痛的感觉在身体的各个部分持续地影响着她,除此之外就是麻木了,就是精疲力竭了。她像一叶小舟在惊涛骇浪之间被巨烈地颠簸了一阵,在那咆哮般的力量抛来撞去之后,她于是以为身心就要支离破碎了,以为凝聚着思想的各个部分的那股力量就要瓦解了,如同爆破的一个气球,只把碎片和末屑留在地上。
后来,在吴妈的安顿下,薛如丝睡了一觉,睡得又酣又沉。
看着她熟睡的样子,那个心地善良的妇人两眼湿润地想着,“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以致她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她这样疲惫,一定是思想上的纷扰带来的结果,她刚才颓靡的样子,慌乱,沮丧,完全是丢魂落魄。”吴妈离开的时候轻声地喟叹着,“唉,可怜的孩子,原来优美的人儿也会有苦难的经历。”
一觉醒来已是深更半夜,四周漆黑黑的,没有半片月明,也没有一点星火,只有冷冷的风在窗外萧瑟地吹着,吹得枯枝败叶窸窣作响,偶尔也能听到落叶飘零的声音,除此之外就是四阒无声。
在这种环境里,已经恢复了许多精力的思想迅速地蔓延开来,黑暗反倒使思想的活力变得没有禁锢和障碍,像水落到宣纸上一样洇开着,像流星拖着尾巴在魆黑的夜空里闪烁,像鱼儿回到了水里,可以朝着四面八方畅游。总之,薛如丝又拥有了思想行为,许多情景都被记忆力再现了出来,一连串一连串地呈现着。
在校园的大背景下,那是一张轮廓非常优美的脸,像早晨的太阳一样,充满朝气,充满光明,充满温和的笑容,这个印象后来就深刻地烙印在了她的心里,成为她生命的一种真挚的爱,也成为她喜欢怀念的一种形象。时光,像甜蜜的流水一样,那些青春的日子里在她们的生命里留下了多少绘形绘色的如同美丽的画卷的线条一般的沟沟坎坎,形成一页页无比生动的真实内容,时间过去很久了,可是,只要走到它留给记忆的地方,它当时的快乐与甜美的心情还能折射出美丽的光辉,达到一种沁人心脾的体验。
当人处在一种失落与低潮的时候,回忆的东西是非常鲜明、细节非常繁多的,有时候,它不仅仅是对那些曾有的事件的一种简单的重复与生成,人为的情感往往也会为之进行渲染,尤其是当怀念变得迫切和渴望的时候,思想的光辉就掩盖过去,使之和现实的落差更加明显地拉开。
薛如丝的思想像开闸的潮水,涌向她往日的生活场面,寻找她过去的善良,美丽,异想天开以及堪称完美的柔情蜜意。少年不识愁滋味,那时过的就是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那些日子啊,就像一页一页纯洁的纸,没有一点污染和瑕疵,涂画上去的就是用青春的笔撰写的各种各样美妙的异想天开。当时没有谁去诠释快乐的意义,只是全心全意地享受着情窦初开的许多惊喜与异外,对未来的生活还没有切实可行的打算,除了那些称得上十全十美的缤纷幻想之外,对人生即将到来的需要负笈而行的艰难历程几乎是漠不关心,顺水推舟地打花着每一个含苞欲放般的日子,那馨香,真是自由自在地飘荡着,在生命的园地里漫天飞舞地弥洒着。
那些日子里,也经历了多么激动人心的浪漫,应该说,抽象思维的活跃与夸张达到了一种艺术的层面,因此,她们曾经走过了多少有滋有味的一个个辉煌的时刻,它们拼组在一起就成了可以再现的丰富多彩的生活形式,可以回味到那种生活的绚丽。那些美丽的光阴啊,真是不知不觉地就消逝得多么地一干二净,在艰难困苦的日子里想起来,薛如丝满怀地黯然神伤。
她一边流着热泪,一边在心里喃喃自语,“多么令人怀念的过去,多么令人怀念的青春年华,原本应该一如既往地珍惜的东西,后来被我多么令人遗憾地遗弃了,于是,我很快遭受了惩罚。可怕的虚荣与好逸恶劳,可怕地贪图享乐与不知进取,我因此沦陷得多么地厉害,掉进了越来越缺少光明和温暖的地方,犹如站在了一个只有瞬间光景的滑坡上,随后就悲哀地堕落下去,重重地摔过之后才猝然清醒,受伤的人孤立无援!如果有人从我下滑的地方放下一根绳索来,把我拉到快乐的地方去,那么我将感激零涕,可是有谁能知道我的处境和不幸呢?有谁会无限怜爱地想念着我呢?”她有些哽咽了,但她的思绪没有停止,而是更加疯狂地活跃着,“只有一个人的,只有他才会记起我,才会同情我的遭遇和不幸,可是他受伤了,我使他一次又一次地受伤,心灵的,肢体的,我为此愧疚,这也是罪过,况且,我对他的伤势到底有多严重毫不知情,多么令人忧心忡忡啊!刽子手的手段总是很残酷的,我真是提心吊胆,惶恐不安,我也不知道祈福是否会有帮助和效果,否则,让我一边祈福一边忏悔吧,悲惨的女人!”
接下来的后半夜里,薛如丝非常厉害地忐忑不安,刮过窗口的冷风留下的呼啸之声,像是在诅咒着,诅咒着她所犯下的不可宽恕的过错,而那夜的黑暗,真是无穷无尽的深幽,像一个深莫可测的大海一样,就是汹涌澎湃的巨浪也无法撼动它那无比坚定地沉默。她的思想在夜里穿走,迅速地游荡,有时是驾驭风的涛声而去。有时是犹如闪电一般从一个高度凌空而下,有时是从思想里放飞一群可以在黑暗里自由飞翔的鸟儿,总之,她想依靠思想的敏捷与无处不在和无孔不入走向夜的边缘,也就是开始有了光明的地方。
是啊,她渴望捕捉光明,渴望光明使者为她带来她挂念着的那个男人的消息。如果伤势让他痛苦,那么她想聆听他的低吟,如果他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那么她想抚摸他的麻木与生疼,如果他因为这次不幸的经历而责怨她,她心甘情愿,毫无怨言。现在,她觉得李慕又成了她生命中的一个可以依附的木桩,在洪水泛滥的时候,在身心感觉到被生活的激流所冲出的时候,她就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木桩,想绕到它的近旁,和它矗立在一起,彼此呼应,彼此照顾。就算只是在她困苦不堪的时候洒给她一个宽厚的眼神,她也会感到无比欣慰和满足。
生命就是这样,当它沦落悲哀里的时候,一点儿地抚慰与一点儿的热情都会使接受者感激零涕,心潮澎湃,也会让它非常细腻地体会到恩惠带来的丝丝甜蜜与令人振奋的清凉。
不过,虽然这个漆黑的夜里薛如丝的思想活跃得非常地厉害,但是她并没有突破思想的茧子,她还蜷曲在个人的范围里,并没有决心要走出去,只是怀念的心思把她的思想弄得灼热。
第二天,从早晨到中午,薛如丝始终神思恍惚,心里不知不觉地酿下了深深地失落和似乎被紧紧围困的焦虑不安,可以说有越来越多地惦记,也有越来越多的思念。因为对方的情况一无所知,所以她变得越来越心急如焚。
于是她走过去对吴妈说,“我的朋友遭到了强盗一样的群伙的围攻,他一定受到了创伤,我想出去打听一下,想去看望他,这可是我惹下的祸端,如果不闻不问,我会受到自我谴责。”
吴妈坦荡地说,“夫人,先生叫你不要轻易地走出园子去,他担心你的安危,他担心有人居心叵测,会对你有着潜在的威胁,我想,这是一种非常细致的关怀。”
薛如丝一听就怒不可遏,那些残暴的情景立即浮现了出来,真是火上烧油,忿恨地说,“这是要妨碍我的行为和自由,卑鄙无耻的人啊,我没想到他会狭隘到这一步,分明是要在我的前面竖立起一道意识形态的坎,使我成为罗网中的孤独者,使我名正言顺地与世隔绝,再也听不到欢声笑语,再也欣赏不到鸟语花香啊,这是一个充满仇视的想法!田间小鸟都受上天的保护,难道一个鲜活的人倒要遭受非常无理的迫害?这样一个阴谋诡计,它真是轻而易举地就可被人识破和看穿,他做得太肤浅了!”
吴妈不知所措起来,小心地说道,“夫人,你心里很难受的话,你一定要出去的话,我陪着你吧,谨慎一些总是好事。”
薛如丝想了想,说道,“吴妈,你去平平农场打听一下我的朋友的情况,现在,我联系不上他们,想着有可能发生的结果,我真是心急如焚。”她停下过后又补充着,“我的朋友因为我挨打了,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漠不关心,人类是因为有了真情,世间才充满光明和温暖,不过,因为有的人无情无义,所以人和人之间也有仇恨和凶恶。”
吴妈没暇思索就答应了,她是一个最善良也最忠实的女人,她从来没有一个邪恶的念头与欺罔的举止,她的为人总是干干净净,朴朴素素,一清二白,方圆的脸上总是可以看到最真实的表情和慈祥,她是一个温和的女人,与世无争地生活着,规矩就是她为人的准则与尺度。她真是胸无城府,尽心尽意地完成着赋予她的职责。
傍晚的时候,吴妈还在平平农场耐心地等待着。夜幕降临,天色越来越黑,这等待似乎越来越变得没有希望,但是吴妈不这么认为,她想着的是她的坚持是她应该无怨无悔付出的行动。有一点她是很有信心的,它就是获知了杨平平确实是去看望她的女主人想要得知有关情况的那个人去了,这样,只要能够见到杨平平,她想要得到的信息也就一明二白了。因此,她根本就没在意天色已晚,而是全神贯注地望着路口的地方,盼望有人过来。虽然冻凉得脸上发紫,但是希望的火光在她心里温暖着她的感觉,所以她并没有寒颤和抖索,显得信心十足和不屈不挠。
不过,遗憾的是整个原野都沦陷在夜色的虚无里一段好长的时间过后,杨平平依然无影无踪,于是,吴妈猜测她暂且不会回来,况且她还挂念着雪沁园里的那个女人呢。她真像一只母羊爱惜着自己的羔羊,用她的真情舔舐着对方。这样,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平平农场里的人,之后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