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一次哭泣,还是随辛白哥哥去江南时。那一趟江南之行,她有了个好师父,有了一干知心的好姐妹,再不必象在王府时那样孤单寂寞,可是,在那之前,她却知道了一桩秘密,为那个男孩,比她并大不了多少,却守着一个沉重秘密的男孩流泪伤心。
可那男孩,却在以后的岁月里一直护着她,为她遮挡着一切的风雨——或许,那一年在江南,自己用稚嫩的手掌,抹去那男孩眼边的泪时,他就决定要尽一切护着自己这妹妹了吧!他对她的宠溺,连她不管事的母妃都有过耳闻,都有过十分的惊讶。但他的骄傲和强势,却又使得她,不必去为他多担心关切什么。
她是他的好妹妹,是他能放下心思,坦诚而对的亲人,这样,对他而言就足够了,对她,也足够了。
只因帝王之家,连亲情,都往往是可遇不可求的奢侈。
有时,她甚至想过,他喜欢那些说部,是不是,仅仅因为,说部中的一些人物,和他一样寂寞,一样的身不由己?当然,这念头一闪便过去了,她还年轻,年轻的心,总是会被那些炙热的爱情所激动,就如枫灵姐姐,那般冷静的女子,也曾被诸葛流云对燕红叶的真挚情感打动过,只是……
想到几次见到诸葛流云,这个当朝国师的随便和不拘礼数,小倩忍俊不禁下,突然破涕为笑,目光一斜,扫到夜名身上,见这少年正有些失措地看着自己流泪,不知如何安慰才是,她突然又一阵感动,低声道:“没事了,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的,你那大叔是只老狐狸,一定是他设了圈套让你钻,诚心要害你去得罪我。”
手里蓦地一软,一块绢巾被塞了过来。夜名这块绢巾本是给小雨买的,已取出半晌,只是见到小倩裙袂当风,连腰间的香囊都名贵无比,顿觉自己若冒然递去,则未免太过唐突了些。
但此时见她乍哭又笑,没一丝郡主的架子,想到在灵月教里时和她的无拘无束,夜名不由一阵恍惚,自己还未反应过来,已将绢巾塞进了小倩手里,轻轻一句劝慰出口:“对不起,倩姑娘。是丹丘生先生舍命救了我,传我法术,求动大叔收留保护我的,所以……我只是怕辜了他的好意,不是诚心一去不返,让你担心生气的。”
也亏得他以前,习惯了顺着金光,免得大叔疯颠更甚,此刻虽心神荡漾,下意识仍牢牢记着大叔的叮嘱,一番话出口后,自己惊觉过来,不禁暗自倒吸了一口气,自幸说得很是得体。但看一眼小倩,见她为了这句话面显笑容,又不由得一阵愧疚,只想:“大叔特别吩咐过,对不起了倩姑娘,有些话我不能说。而且,我也不想参与你们与玄心正宗的恩怨……可我只是个厨子,为什么……要这么担心我,对我这么好……”
一个从不敢想的可能浮在心头,他脸上顿时通红,突然便反手一拳,重击在身边的树干上。
小倩被他吓了一跳,笑容一敛,道:“你后悔上我的当了?”夜名急忙摇头,却不知如何解释,小倩便幽幽一叹,咏道:“今有人,山之阿,被服薜荔带女萝。既含睇,又宜笑,子恋慕予善窈窕。乘赤豹,从文狸,辛夷车驾结桂旗。被石兰,带杜衡,折芳拔荃遗所思。处幽室,终不见,天路险艰独后来。表独立,山之上,云何容容而在下。杳冥冥,羌昼晦,东风飘遥神灵雨。风瑟瑟,木搜搜,思念公子徒以忧。”
夜名久在江南,江南名士倍出,文藻风liu,耳闻目染,自知这一首是前代乐府,托山鬼口吻,曲折抒说女子幽思情怀,一时更是痴了。见泪痕犹挂在她面颊上,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屈指为她试去,触手处才觉一温,便已连心中都暖和了起来。
小倩咏完,低声道:“枫灵姐已得了圣上的恩许,在湖南开立圆光坛分坛,辛白哥哥更奏明了圣上,要亲自来湖南主持。不久之前,他从西京出发,算算日程,应是近河南界内了,张左使和楚大人已率人前去迎接了。夜名,辛白哥哥这一趟来,大约会带我回西京去,到时就真的……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见到你了……”夜名顿时一震,脱口问道:“怎么,你要回西京长安去?”小倩看在眼里,却又喜悦了起来,道:“原来你也舍不得我走?哼,却逃到玄心正宗,躲起来那么久不来见我!”
盈盈一笑,她将那绢巾收入怀里,转身要走,夜名急道:“小倩姑娘……”小倩薄笑嗔问道:“怎么,你不要追回小雨了?跟我来,我那几个护卫,也该等得急了。”当先领路,施开身法疾奔,夜名叫道:“我……我没带神行千里的符啊……”一边放步追赶,一边去想丹丘生有没有什么类似神行千里的密法,神意专注之下,内息自然发动,才三两步,已直冲到小倩身后。
小倩回头看一眼,面上闪过一丝惊诧,以她的见识,自能看出夜名此时,用的纯是大天龙密行寺的身法,法力深厚,却又大不类中土,心头突然一凛:“不论巧合还是预谋,金光混入我灵月教后,应是探出了不少的辛密。而夜名一向死心眼,对这便宜大叔尊敬有加——他与金光亲近,只怕将来对他自己,有百害无一利。别的不说,这身修为非同小可,若无利用价值,金光岂会让他得到这份好处?难道,是要利用夜名来对付枫灵姐姐?不成,夜名和枫灵姐都对我极好,我就决不会让这玄心宗主的阴谋得逞!”
一边想着,一边疾行,不久后路往左岔,到了一片竹林边,小倩抬眼望了望四下,说:“就是这儿。”伸掌互击,三长两短,强笑道,“他们马上就来了。”夜名嗯了一声,突觉有些不对,奇道:“什么味儿,倩姑娘,你闻到了吗?”小倩一愣,道:“什么?”但夜名精于厨道,对于气味的敏感远较常人为高,再辨一会,面色陡变,道:“是血腥味!”发足向左侧竹林奔去。
小倩才跟过去几步,便见他足下一踉,几乎摔倒,就势在地面一摸后,却猛地跳了开来,面色发白。小倩急垂目去看,只一眼,也大吃一惊,叫道:“是我的侍卫……怎么会!他们是辛白哥哥精心选给我的,上次丹丘生偷袭我时,若是他们也在,两个丹丘生也无法得手……”突听夜名问道:“便是他们掳走的小雨?那么……小雨呢?”声音十分焦急,显是担心之极。
也难怪他惶急!
那两具尸体,他已认出其中一个,正是船上偷袭的那人,身手之灵活,应事之机变,非同小可。可此时唇齿微张,略带笑意,竟似在说话时被一举毙命的。而另一人,也是脸上有笑,极为轻松,连到来的死亡都不曾觉察分毫。只是,那笑容却如此地古怪,倒象是……倒象是……
“冻死的!”
只这片刻,绊到他时还不明显的两具尸体,已越发僵硬绷直起来,连须发面目间,都凝了薄薄的霜冰,在澹澹的月光下反射着幽白色的寒光。小倩也俯身摸了一把,只冻得打了个哆嗦,又是愤怒,又是愕然,说道:“你说的不错,确是被冻死的。但两个术数中人,在这种天气里,岂会有着被冻死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