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夫子神色惨变,叫道:“三公子,你……老夫是瞧在你老父的情面上,才斗胆陪你来解释清楚的,你如何……如何敢如此无礼!”陆安仁却又一声冷笑,说道:“范世伯,多谢你深明大义,但小侄如果惧死,今日就不会在这襄樊地段,更不会令你们的吴尊使和钱大财神连连受挫,以致要抬出总坛来威压小侄了!”
金光只听着,面色不动,青龙玄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目光中,看出了震惊之意。玄武已忍不住说道:“宗主,是不是让流云过来一趟?事涉秘字坛……”话未说完,陆安仁再狂笑起来,道:“是,请诸葛前宗主过来也好!我陆家八世,对宗门忠心不二,虽置身秘字坛,从事商贾一流,由生及死,玄心门人身份永不得示于人前,却也是为了宗门的延续!宗主,两位护法,陆安仁今日,便要斗胆问上一句,我宗门道统七百余年,延绵不绝,不受皇权兴废影响,不受世道波折撼动,难道这其中,竟没有我陆家这般的秘字坛一分的苦劳吗?”
他声音越说越大,范夫子又是惶急,又是焦躁,叫道:“安仁,你疯了!身为秘坛弟子,其中情形终生不得诉与人前,这……这是被空首使认可后,每个弟子都要凛遵的第一严戒,你如何能……”
陆安仁极倔强地站直着身子,冷声道:“宗主和两位护法,连我这间小厅里的机关都临时用上,反转过来制住了范世伯你,又岂会全无准备?放心,今日安仁就算叫破了喉咙,也休想漏出厅外半声!”
范夫子一愣,移目四下一看,这才注意隐约符光烁动,果然整个厅中,都已被玄心二将设了极严密的结阵护住,当下松了口气,又复颓然摇首,叹道:“老朽真是错了,老朽本该听陆老哥的话,今晚直接绑了你送回湘北,而不是……听你的话,来助你向总坛中人解释……老朽一生忠于宗门,想不到,想不到……”
喃喃数声之后,光芒从他身上一烁即隐,竟强行破除了定身术的缚束。陆安仁脸色才一变,范夫子已一翻掌,提了十成法力,径自往自己的前胸要害击了下去。
但青龙比他更快,一声定字出口,将他又强行封印在当场。范夫子掌上道力不散,僵立不动,惨笑道:“一切过失,老朽请代湘北、樊襄两地首空使承担,宗主,青龙护法,便请容老朽自裁谢罪,免得……令我宗门秘字坛再多添事端了!”一边陆安仁又惊又急,怒道:“范世伯,此是吴老实权责不分、总坛不顾旧规,才惹出的一场不公平,却要你来承担什么过失?”
“够了。”
极淡的一声,却挟了说不出的威严。金光一抬目,扫了陆安仁一眼,移向青龙,说道,“联系总坛,令白虎禀明事端。”青龙领命,微一合目,运起传心术。但不消片刻,神色微变,脱口道:“宗主,白虎说七年之前,流云说自己常往来南郭镇一带,对湘中最为熟悉,所以,不但本地分舵事务,连与秘字坛相关的所有账簿,都一例取了去。而流云宗……国师,也未曾提过,湘中有变故发生……”
金光却没有多少讶意,合目沉吟一阵,缓缓摇头,只道:“当真是胡闹,燕赤霞……”声音陡低,连青龙玄武,也是依赖了跟随日久,才从他口唇开合间勉强猜出,不由暗自纳闷:“这却与燕老宗主何干?”随即一凛,暗道一声惭愧。金光目光投过,见了二人神态,料到两人直到此时,才猜出了几分端苗,眉头微锁下,又复摇了摇头,杂了疲惫的不满,一时显现无余。
玄心正宗自开宗以来,便最重内部制衡,加上各代宗主的完善增益,总坛与分部权责固然各不相同,连总坛高层,也各有职守,不得相互越权打探,真正通晓全局内情的,也只有宗主与传镜长老二人。金光疯颠失踪后,传镜长老一职空缺,但因有燕赤霞在,四将自然从没想过,宗门要务,也会有失传之虞,当代宗主,也会有分不出轻重之事。
只是现在却知道了,当时的燕赤霞,心牵司马三娘魂魄重伤,一意离开玄心正宗逆天救妻,诸葛流云又是天性不受拘束的性子,若认定了不甚合理,什么祖师遗训,宗门法规,只怕都会一股脑抛诸脑后——
更何况,宗门这诸多制衡,全是为了非常时期的预警之用?
本朝开国两百余年,虽经了几次大的内乱,以至节度使割据各地,朝廷号令渐见蹙萎不振,天灾也复不少,百姓流离的惨况时有所闻。但整体毕竟可谓升平,自阴月皇朝覆灭后,更是连妖魔大举入侵之厄都不复存在,而完全基于危行戒备,以备乱世大战的诸多旧规,在诸葛流云这般,并非成长在玄心正宗的新宗主眼里,自然就成了可有可无,违背人情常理的不合理琐节了。
比如秘字坛……
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青龙玄武,身列玄心四将,纵然无权过问宗门产业详情,终也是知道的,玄心正宗这样数百年屹立不倒的宗门,若只靠朝廷恩赏的赐田,总坛与分舵收授门徒的一星半点束修,只怕早就穷得连宗主都须亲自上街占卜看相糊口,更别说除魔降妖时,那些上好朱砂昂贵沉香等,能毫不心疼地当泥沙土石般砸向妖物……
而这般种种,都是秘字坛的功劳。
所谓秘字坛,说得直白一些,也就是玄心正宗开宗立派之始,便未虑成功,先虑覆败,分派出一些最忠心的弟子,隐藏去玄心门人的身份,终身不用玄心的道术,而一心一意,去从事最为时人轻贱的商贾行当,一代复一代地付出,慢慢演变出财力雄厚的商贾世家,各据一地,由宗主指命的首空使相互协调,永远以一个秘字作为自律准则,形成独立于总坛与分舵之外,却又不可或缺的宗门影子。
无玄心弟子之名,无玄心弟子的荣耀,却以一生的心力为宗门服务,甚至,连家族的亲人都要隐瞒。只因这份责任太过沉重,每一代世家里,能被选中吸纳入秘字坛,也不过十数人而已。
—宗门产业一向由白虎统管,就算是最老道的账房先生,也决看不出玄心正宗的收支,会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除田租束修、官府俸薪之外,还有什么额外的财源。
可是,同样的,再老道的账房先生,也决计不会想到,玄心正宗,就算剥除了所有源于明处的收入,就算到了朝廷更替的乱世,就算到被朝廷全力打压的极端处境,也不会妨碍到玄心正宗的生存,不会,也无法阻止它由明转暗,继续存在,继续坚持,坚持它承担了数百年的沉重责任——
玄心正宗的宗旨,是玄心正宗的骄傲与灵魂,而秘字坛,却是这骄傲与灵魂得以延续的保证之一,是玄心正宗历代宗主真正胆识与远见的体现之一……
所以,也断容不得出事!
青龙霍然惊道:“是不是召流云过来问个清楚?”玄武却看向陆安仁,显得有些犹豫。只因这年轻人,虽因心忧范夫子,不再大声喝骂叫嚷了,但神态倔强,站得笔直,全是不服气的表情。
这个时候,若坐实了总坛偏颇,有失公正,只怕更难以善后了吧。一念及此,玄武当即禀道:“此事必要彻察,但是宗主,以玄武愚见,陆家庄变故多端,不是彻察之所,是不是一切押后,传令陆家真正的空首使,来与吴空首使对质当场?”事涉秘字坛,他便不再以舵主称呼吴老实。
“不必了,本座自有主张。青龙,你带陆范二人,在天明前赶回船上,务要避开外人,严加看管。此外,传令雷战,着他前往襄樊分舵,便不必……随船回总坛了。至于吴老实,玄武,天亮后,你令他也一并上船,便说是本座意思,妖物作乱,为祸正恐不止湘中一处,本座须早日返回东都,着他亲自护送这一段江路。”
金光却似早推敲过了,几句命令说出,仍是淡淡地,没有多少对乱局的气恼。范夫子身子颤抖,愧疚中倒未深想,陆安仁却是疑虑交加,叫道:“陆安仁句句是实话,不惮与那姓吴的当面对质!但是宗主,不论你作何想法,有两件事,却要你先允了姓陆的再说!”
玄武皱眉道:“你非陆家主事,却身挟空首使令符,罪已非轻,陆三公子,因你一人,累及全家,何苦来哉!”
陆安仁大声答道:“我说的就是这个,事是我做的,只要能还陆家一个公道,便是一死谢罪,我也决无怨言。只是家父年岁已高,又是事后方知,还有范世伯,他也全然无辜,姓陆的希望总坛给我一个承诺,那便是决不牵连无辜!”
他语气坚毅,显出十成的决心,范夫子在一边,却又是一声长叹。青龙暗自摇头,不容这年轻人再说下去,一指点实,封了他要穴,再撒了厅中结阵,令自己门下的亲传弟子进来,按金光的吩咐,将这一老一少二人悄然带离陆家庄。
一连串安排结束后,回身向宗主复命,青龙已然明白,宗主为何遣开朱雀。只因四将之中,朱雀性子最烈,而秘字坛关系重大,务必冷静权衡,不让她知道相关,原也是情有可原的举措。
并且,清除妖魔余患,她免不得要与吴老实多加接触。吴老实对陆家庄好感奉欠,而朱雀,有回纥人敌友不明的行径在前,想要朱雀对陆家有好感也自难上加难。宗主……只怕早在襄樊岸边下船,眼见吴舵主借总坛声威,公然为钱家造势时就已生心疑惑了罢?所以一连串处置,全是有条不紊的未雨绸缪,不论事态真象如何,先将各方安抚住再静观其变。
隐约的忧虑,突然便浮在了心头,青龙再度与玄武对视一次,也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担忧意思。
宗主行事,仍旧和当年一样的……专横独断,全不与四将事先商议!一时一事倒也无妨,只是万一,万一他日……
两人目光还未及移开,金光神色却突然有变,猛地一振袖,站起身来——
这一夜,自入了这小厅以来,他便一起坐着,连陆安仁从密道现身时,都不曾站起。此时一起身,身子一幢,竟有了几分不稳之势,但当即便已稳住,沉声道:“诸葛流云!本座怎的忘了!青龙玄武,你二人立刻去寻他与夜名过来,若是不在院中,立刻遣派精明的弟子,去回纥人居处附近打探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