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你怎么也在这?”
另一个年轻人,手撑在窖边往里看来,发出了另一声惊呼,金光不用去看,便听出是夜名的声音,越发鼻观口,口观心,端坐得纹丝不动。靳黛水知他意思,加上自己心乱如麻,正好借机发作,冷声叱道:“灵月教枉称正道,暗算伤人,无耻之极!你二人身为灵月教中人,竟然还敢公然来见本宫?”
小倩一撇嘴,道:“以为我希罕来见你?要不是听说了你们以前的事,我才懒得管你两个的死活呢……”
靳黛水脸色更是难看,怒道:“什么叫做我们以前的事?”狠狠一眼瞪去,那边丹丘生正悠悠醒转,险些又急晕了过去,挣扎叫道:“不是……阿黛……我被你伤了后,又强施法力……险些被饕气噬了元神……”
夜名见金光无恙,只当乱跑时被靳黛水制住,也不觉有异,见丹丘生着急,便代他说了下去:“这位靳前辈,你真的不该怪丹丘先生。他捉了我和小倩为人质,一路寻找你的下落,终于伤势发作。他那时也是神识糊涂了,才会在昏迷里,翻来覆去重复说着你和他的往事……”
他当时动弹不了,小倩却只被扣住重穴,丹丘生一昏倒,当即自由。她本待救了夜名逃开,听得丹丘生声泪俱下的自语后,突然就改了念头,将两人一并移到隐密处藏起,又设了些隔断音声的小阵法掩饰。果不其然,不多久后,两名男子匆匆追来,在附近极为疑惑地仔细查看起来。
小倩熟悉本教内情,有心算无心之下,两人自查不出所以然来。但对方不肯就此离开,小倩也无计可施。直耗到丹丘生神识恢复,强行压制下饕气侵体后,这对峙,才算有了一线的转机。
身为大天龙密行寺当代寺主的师弟,丹丘生自有独到的过人之能,醒来一眼看去,便明白了自身处境,暗呼一声侥幸后,伸手解了夜名的定身术。
其实原因极为简单。他毕生修持音咒异术,大异中土术士,昏迷后法力强抗饕气,自怨自语里不知不觉便带了音咒之力。偏偏那两个年轻人,小倩自小爱听爱情故事,夜名又性子随和易受感动,居然一点抗拒之心都未生起,当即被他的音咒感染,生出了莫名的同情心,否则方才,便是一百个丹丘生,也早死得透了。
此后曲曲折折,各种手段齐下,连夜名都带了伤,总算骗倒了那两人,认定丹丘生已挟了小倩逃向南郭镇。灵月教何等在乎小倩安危?消息甫一传回,便是全体开拨疾往追截。丹丘生经验老道,带着他们又转回这小镇上,打算天明后再各自分手离开。
谁知世上事尽有巧合,天是亮了,无意经过的废弃民舍,居然让他听到了靳黛水的声音——
“阿黛,你莫生气……不是,只有我听得出……换别人肯定找不到……”
瞧着靳黛水脸色越发不善,丹丘生满头大汗,苦笑不已。他却如何解释?多年以来,日以续夜,这女子的声音,都萦绕在脑中,每每一惊跃起,失魂落魄地四下追寻,终又是失望而归。便是刚才,他也只当是自欺欺人的幻想,这才会在真见面后激动过甚,险此激发了身上的内伤。
但淡淡晨曦下,看着朝思暮想着的熟悉面庞,他心中不自禁一阵沸热,又是一阵冰凉,只想:“她不看我一眼……她还在生气,气我害她不能及时返回中原?不是,她不会生我气的,她只是放不下她那宗门……她来这里,仍是要寻什么二十年大劫的转折么?可那转折如何寻得!阿黛,死中有生,生中有死,你终会……死在那场大劫之中的!”
“喂!”
小倩伸手在他眼前一晃,有些不耐烦地叫道,“你两人还要在这里对看上多久?我待会便要追枫灵姐去了,免得她着急下真闯进了南郭镇!听夜里追我们的暗魅等人语气,镇里果然出了厉害魔物,方圆百里聚合了不知多少的修真道派,全拿它无计可施,唯有听从玄心正宗那个朱雀的意思,结阵先阻它们外逃继续害人……”
“朱雀?”
靳黛水一震,连端坐的金光,目光都为之微微一凝,小倩自己反而一愣,哼了一声,说道:“你不是玄心正宗的三界圣女吗?虽说一直不知你们下落,但三界圣女神算之名震动天下,难不成算不到你自己门里的玄心四将之一,早在我们赶来之前,便在南郭镇里大出了风头么?”
这些情形,自是她在藏匿丹丘生时,听暗魅等人相互商协时得知的,连丹丘生都不知详情,心下顿时又叫得一声苦:“果然,有玄心正宗的门人在此。玄心四将,地位仅次于宗主……阿黛,阿黛,我岂能看着你……去为这些人自蹈死地……”
夜名在窖外担心叫道:“小倩姑娘,你且扶丹丘先生上来。还有,靳圣女,对不起,我大叔脑子不好,常会走失胡闹。他……并不是有意冒犯您的,请你也高抬贵手,放他出来好吗?”
小倩也想了起来,不满地看一眼靳黛水,忍不住道:“真是的,你暗算打伤这老头就算了,反正是你们的陈年恩怨。可干吗一个抓了我和夜名,一个抓了夜名的大叔?难道我们也和你两人有旧仇不成!”
丹丘生才注意到地窖里竟有别人,打量一番,神色突然大变,急急问道:“阿黛,你……你从来不会胡乱捉人的,这人是谁?是他得罪了你,还是你被他所胁,逼不得己?”靳黛水愣了愣,奇道:“得罪?被胁?”丹丘生喝道:“当然是,他是得罪你了,还是胁逼于你了?否则你对我尚且避之不及,又岂会……与一个陌生男子共处一室!”
小倩哭笑不得,叱道:“丹丘生,你胡说八道什么!”靳黛水也万没料到他竟冒出这般说法来,怒气上涌,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斥责。夜名伏在窖边求道:“丹丘先生,你莫想得多了。我大叔他……他不过是个……您二位先放他上来好不好?”
丹丘生悻然恼道:“都嫌我胡说,都瞧我不起,阿黛,我懂了,连你也嫌我老丑滑稽,再不复当年的倜傥了……是也不是?”
他当年与靳黛水朝夕相对,虽惯于信口开河哄她开心,但这般无理取闹当真是前所未有,靳黛水身为三界圣女之一,原不擅言辞争吵,只气得脸上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再想到这一番话全落在旧宗主耳中,羞愧难当下,只恨不得一掌毙了这冤家,再自杀谢罪。
小倩也急了,叫道:“我不管了,都先上去!这里面闷也闷死了,有什么好呆的!”想到夜名刚才的话,便向金光一招手,说道,“他两人爱斗口发神经,我们不去管他,疯大叔,你先跟我出去!”金光一声不吭,应声站起向她走去。
地窖不大,须挨着靳黛水硬挤向前。靳黛水不敢看他脸色,垂首侧身让路,但只觉袖角一动,手里已多了件异物,却是金光在侧身交错的一瞬间,塞了一张符咒给她。
靳黛水微微一讶,捏了捏形状,知是传讯用的照心灵符,心道宗主必有用意,更不敢显出丝毫异样,耳听得丹丘生仍在胡说不止,正好借机发作掩饰,冷叱一句:“丹丘生,你够了没有?”
丹丘生惨然笑道:“阿黛,你随我走吧,随我回西域,丹丘生自然会够了,自然永不会再来纠缠与你……”声音突然转低,喃喃道,“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便如这二十年一样,终生不再见你又如何……”
前番是颠三倒四的胡说八道,这番却又语带凄凉,靳黛水自幼少见外人,哪里弄得清他的心思,羞怒之下正要斥骂,就听得夜名的惊呼——
金光方走近窖口,夜名伸手去拉他,丹丘生已突然发难,拂袖震开小倩,下一刻,竟是全不见伤重模样,握住金光手腕,贴着夜名冲出,提气纵身,一径去了。
靳黛水惊叫尚未出口,窖外早不见了丹丘生身影,只一句飘渺不定的语声传来:“我回大天龙寺去疗伤……小娃娃们,若要寻人,便往西域追来吧……”
靳黛水气得几欲吐血,听到小倩站起身一声骂:“这老头儿,今天捉人上瘾了。”这才蓦然警醒,丹丘生临行之言分明是对自己说的,当年姐姐传讯,丹丘生也在一旁,自己的心事,这些年也唯有他知——
莫非他猜出了宗主身份?
她非应变之才,这一刻只痛恨自身无用,事过方明白一二。丹丘生固是好意,要引她离开死地,然而她如何能走!可是,又如何能坐视宗主落于大天龙密行寺之手?
一时只急得她眼前发黑,不知是追是留。直到握紧的拳感觉到手中灵符,跳个不休的心才略一平静。是了,她没有办法,宗主有。既然宗主留下灵符,说明早有预见。丹丘生虽机变,终究还是及不上宗主……金光被丹丘生扣在手里,丝毫不作挣扎,任由对方法力透入,带着自己疾奔如飞。一排排屋脊被抛在身后,出镇后道路由宽转仄,慢慢变得崎岖。丹丘生并非如所说的那样往西而去,反而忽东忽北,飘忽不定,连变几个方向后,折从一处山坳里穿行出去。
再奔一阵,丹丘生步子放慢,金光却冷哂了一声,突然问道:“绕了几个圈子,终还是先往南郭镇行去?”
丹丘生双眉一竖,更用力扣了他的脉门,厉声道:“你脑子竟这般清楚?”他带伤一番疾奔下来,手里又劫了一人,早已气出不畅,眼前阵阵发黑,忽听得金光淡然开口说话,条理分明,这一惊,可委实非同小可。
擒人之前,他已识出这疯子正是日前镇上,未被饕气侵体的三人之一。夜名被他捉过,已知那孩子先天有异,生机不足,略近于夺舍,是以饕气不乐侵蚀。这种情形,是因前生魂魄受损所至,虽少见却也正常。
可这疯子的情形断然不同,一切极为正常,经络里也空荡荡地,并无法力存在的迹象,却凭了什么护体无恙的呢?
加上那个可能……
所以毕行修为,除了三分用来镇住饕气反噬元神,一分用来提气纵身,余下六分,倒全注在对方脉门上,防止一时不慎被对方挣脱。按理说便是大罗金仙也当周身俱酸,气脉滞涩,哪里还能这样顺当当地开口说话?
金光猜出他想法,冷冷一笑,说道:“不用猜疑,我法力全失,并未隐瞒什么。但我更知道,你再不松手,要不了多久,便也会步上我的这份后尘了!”
“胡说八道!”
丹丘生叱了一声,更是疑云大起,沉声道,“丹丘生今日是真栽了,居然你不开口,我便不知你这疯颠是佯装出来的!说罢,到底该如何称呼于你?是玄心正宗的前代宗主金光,还是什么别有用心的左道旁门?”
一边说话,一边不禁反视内查,只觉这么一番话间,不但不畅之感更加明显,连臂腕周身都极为乏力难受,更是凛然。
金光只是冷笑,好整以暇地一拂袖,丹丘生手上一震,再也无力扣他脉门,跄踉摔出一步,几乎难以支撑住身子。他脸色大变,喝道:“这是什么妖法?”几个字喝得急了,竟自气喘吁吁起来。
“玄心正宗,虽不绝儿女私情,却断不容因私情有害于公义。丹丘生,你的事,我已泰半知道,你道你的所作所为,便是真心对靳圣女有益?”
耳边传来的话,全是教训之意,丹丘生在大天龙寺地位超然,谁敢如此对他说话?气极反笑,道:“如此义正辞严,你当你是何人,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再一提气,仍是周身酸软,没有三五日调养休想复原,不由暗暗心惊。
他虽见识多广,但哪里知道,金光的玄心奥妙诀练得七颠八倒,经络里虽探不出异状,却纠葛绛宫之中,如渊吸水,来者不拒,所以才有恃无恐,由着丹丘生扣了自己脉门,不断催入法力防止挣脱——
这般般种种,等于强行注水入渊,越是使力,法力流失得便是越快。
金光自不会说破其中关捩,看他神色变幻不定,索性又加了几句:“丹丘生,你在地窖里一味胡说,无非是想到关于本座的诸般流言,生恐靳圣女因本座之故蹈入死地,这才擒走本座,要诳她前往西域避祸,是也不是?”
丹丘生脸色铁青,道:“是又如何?看来你确是金光了。虽然素未谋面,你的性情作为,丹丘生倒早是烂熟与胸,否则如何说得出那般精采的正宗入魔记来?”金光却不生气,只点了点头,问道:“昨日听了你的说部,确是甚为精彩。不过其中许多细节,非你西域僻地所宜知者,尤其有关月魔的种种,连本座都前所未闻,却不知你如何打听出来的?”
丹丘生叱道:“我何劳打听?这类说部天下流传,十多年来处处皆是,只消综合各家,取长补短一二便可了!”
金光嗯了一声,又道:“你留在昨日那座镇中,必是见了魔物设伏,这才佯狂作势,既要救人,又要阻人继续前往南郭镇吧?”丹丘生傲然道:“你既看出,何必假惺惺地追问!想看老头子后悔救人的笑话么?只怕却是要失望一场了!”
“大天龙密行寺以音咒修持名动西域,你自不会例外。并且魔物设伏,岂有由始自终全不露面之理?所以……”金光一笑,和颜道,“是你酣斗时所诵法咒起的作用罢?丹丘生,金光不才,想聆听你音咒一回,却不知你敢不敢试上一试?”
丹丘生也是一声笑,竟无端有了几分狰狞之色,厉喝道:“好,你要找死,丹丘生成全你便是!”拈诀指天,连串咒语吟出,音义与在镇中一般无二,节奏却快了许多,阴森森地有如鬼语——
哇地一声,就见他身子一晃,一口血喷出,咒声戛然而止,却有黑气飞速汇向印堂,凝成一点。金光早被咒音震跌出去,却又挣起身来,看准时机,一张黄符从袖中飞出,往丹丘生身前一引,燃成灰烬,那黑气随之淡了许多。
“嗡,哒多拉,娑婆夜!”
丹丘生脸上惨白如纸,却勉力再诵一个法咒,反手一指,戳在自己眉心之间,光华从指上烁出,与那黑气相持不下,他另一手向空连画几个梵字,连珠价地拍向自己,一寸寸地将黑气拨离了出来。
一股尸臭味漫弥在空气里,黑气被发光的梵字包裹,扭曲挣扎,却终于渐渐淡化消失。丹丘生跌坐在地上,气色仍是差极,却再不复原先的狞狰暴怒。
他苦笑一声,单掌当掌,向金光施了一礼,叹道:“多谢你当机立断,先激我动怒昏愦,再诳我诵咒清心。否则饕气噬入,魔障屏于识海,世上便再无丹丘生这号人物了!原来从阿黛受伤那一刻起,我关心则乱,便已被饕气引发魔劫,障得失了本性……”
低咳几声,突觉不对,叫道,“你……你怎么回事,怎似伤得比我还重?”
金光负手而立,并不还礼,只道:“我的事,你不必问。但素闻大天龙寺恩怨分明,今日我既助了你一臂之力,你便当将知道的魔物隐密,尽数告之于我才是。”声音极是低沉吃力。
丹丘生大摇其头,说道:“不必死要面子活受罪,还是先坐下来罢,我瞧你双颊暗红,偏眉宇发青,分明是震动了心脉。奇怪了,就算我的咒音误伤到你,也该是头晕目眩而非心脉受损才对……”
话未说完,便被金光一语打断:“本座如何,与你无干。”语气极是不悦。
他先前被灵镜道力反噬,再受靳黛水一掌,又被丹丘生的法力注入绛宫,债多不愁,只心脉受损,已是极幸运的结果。但他虽不愿与天龙寺交恶,却也不屑虚言饰功,搏其同情,胁其相助,便一句话堵了过去,冷冷地倒似在斥责晚辈一般。
丹丘生被哽得不轻,再好奇他这古怪伤势,也只有知趣地不再问了,摇头道:“你们玄心正宗全是一般的古怪脾气,就象阿黛……算了,一饮一啄,其非前定。我的命是你救下来的,大天龙密行寺最重因果,你要知道什么,丹丘生知无不言!不过月魔之事你休要问我,那也是我从阿黛那里偷听来的……”
脸色忽转郑重,目视金光,一字一顿地说道,“更何况,要丹丘生知无不言易,却是另有一事,金光宗主你最好早作打算!只因南郭镇中,风云变幻莫测,为祸魔物,也断非妖鬼凶魅那么简单,只怕……”
声音转低,只寥寥数语,已足令金光身子一震,将目光投向隐在山峦里的南方。他脸上淡淡地看不出什么悲喜,又分明蕴了无尽的慨然,终只是沉默着,对丹丘生微一颔首,以示谢意。
丹丘生叹道:“言尽于此了,我须静养三日才能复原,三日后,我只会暗中照应阿黛,不让她应劫出事,却决不会涉足你们的杀戳纷争之中去。金光宗主,只望你我来日,终还会有……”犹豫了下,到底还是说得完整了,“……活着再见面的那天。”
站起身来,他一声长笑,自嘲道,“了知诸业俱是幻,本自无生更何灭?即了身心放下休,幻化之中无得失。丹丘生啊丹丘生,这一趟中原之行,你真是愧对列代祖师的训示,愧对数十年的持修之力了啊!”
一揖到地,再不回头,任意择了个方向,一步步去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