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女儿》的全书是晴朗的,艺术的,有的地方会使人发抖那么真切。“前天是个愉快的早晨,我起得很早,生起火炉,室内的温度是摄氏表十五度,杯子是温暖的,桌面也是温暖的,凡是我的手所接触到的都是温暖的,虽然外边落着雨。间或落着雪花。昨天为着介绍这两本书而起的嘲笑的故事,我都要一笔一笔地记下来。当我借来了这两本书(要想重新翻一翻)被他们看见了。用那么苗细的手指彼此传过去,而后又怎样把它放在地板上:“这就是你们女人的书吗?看一看!它在什么地方!”话也许不是这样说的,但就是这个意思。因为他们一边说着一边笑着,并且还唱着古乐谱:“工车工车上……六工尺……”这唱古乐谱的手中还拿着中国毛笔杆,他脸用一本书遮上了上半段。他越反复越快,简直连成串了。嗯!等他听到说道《大地的女儿》写得好,转了风头了。他立刻停止了唱“工尺”,立刻笑着,叫着,并且用脚跺着地板,好象这样的喜事从前没有被他遇见过:“是呵!不好,不好……”另一个也发狂啦!他的很细的指尖在指点着书封面:“这就是吗?《动乱时代》……这位女作家就是两匹马吗?“当然是笑得不亦乐乎:”《大地的女儿》就这样,不穿衣裳,看唉!看唉!“这样新的刺激我也受不住了,我的胸骨笑得发痛。《大地的女儿》的封面画一个****的女子。她的周围:一条红,一条黄,一条黑,大概那表现的是地面的气圈。她就在这气圈里边象是飞着。
这故事虽然想一想,但并没有记一笔,我就出去了,打算到菜市去买一点菜回来。回来的时候在一家门楼下面,我看见了一堆草在动着。因为是小巷,行人非常稀少,我忽然有一种害怕的感觉。这是人吗?人会在这个地方吗?坐起来了,是个老头,一件棉袄是披着,赤裸的胸口跳动在草堆外面。我把菜放在家里,拿了钱又转回来的时候,他的胸膛还跳动在草堆的外面。“你接着啊!我给你东西。”稀疏的落着雪花的小巷里,我的雨伞上同时也有雨点在啪啪的跳着。“给你,给你东西呀!”这个我听到他说了:“我是瞎子。”“你伸出手来!”他周遭的碎草苏嘎的响着,是一只黄色的好象生了锈的黄铜的手和小爪子似的向前翻着。我跑上台阶去,于是那老头的手心上印着一个圆圆的闪亮的和银片似的小东西。我憎恶打仗,我憎恶断腿、断臂。等我看到了人和猪似的睡在墙根上,我就什么都不憎恶了,打吧!流血吧!不然,这样猪似的,不是活遭罪吗?有几位女同学到我家里过,在这抗战时期她们都感苦闷。到前方去工作呢?而又哪里收留她们工作呢?这种苦闷会引起一时的觉醒来。不是这觉醒不好,一时的也是好的,但我觉得应该更长一点。比方那老头明明是人不是猪,而睡在墙根上,这该作何讲解呢?比方女人明明也是人,为什么当她得到一块衣料的时候,也要哭泣一场呢?理解是应该理解的,做不到不要紧,准备是必须的。所以我对她们说:“应该多读书。”尤其是这两本书,非读不可。我也体验得到她们那种心情,急于要找实际的工作,她们的心已经悬了起来。不然是落不下来的,就象小麻雀已经长好了翅子,脚是不会沾地的。这种苦闷是热烈的,应该同情的。但是长久了是不行的,抗战没有到来的时候,脑子里头是个白丸。抗战到来了脑子里是个苦闷,抗战过去了,脑子里又是个白丸。这是不行的,抗战是要建设新中国,而不是中国塌台。又想起来了:我敢相信,那天晚上的嘲笑决不是真的,因为他们是知识分子,并且是维新的而不是复古的。那么说,这些话也只不过是玩玩,根据年轻好动的心理,大家说说笑笑,但为什么常常要取着女子做题材呢?读读这两本书就知道一点了。不是我把女子看得过于了不起,不是我把女子看得过于卑下;只是在现社会中,以女子出现造成这种斗争的记录,在我觉得她们是勇敢的,是最强的,把一切都变成了痛苦出卖而后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