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编辑部早就约我写篇较长的文章,有种种原因使我不敢答应。眼看到暑假了,编辑先生的信又来到,附着请帖,约定在上海吃饭。赔上几十块路费,也得去呀,交情要紧。继而一想,不赔上路费而也能圆上脸,有没有办法呢?这一想,便中了计:写文章吧,没有旁的可说。答应了。答应了,紧跟着是绑上帐来:你到底写什么呢?先具个简单说明,以便预告给读者。我是有罪不敢抬头——写什么?我自己也愿意知道呀!这可真难倒了英雄好汉。大体上说,长篇总是小说喽;我没有写史诗的本领,对戏剧是超等外行。
对科学哲学又都二五八;只能写小说——好坏是另一个问题。什么样的小说呢?是呀,什么样的小说呢?又被问住了。内容大概是怎回事?赶快想吧,想了好久,决定写“牛天赐传”。为什么?不能说,说破就不灵了。内容?还是不能说,没想出来呢。再逼我,要上吊去了。一定会有这么个“传”,里边有个“牛天赐”。他也许(更多好是英雄,碰巧也许是英雄的弟弟。也许写他的一生,也许写他的半生。没有三角恋爱,也许)有。幽默?一定!虽然这很伤心。怎么说呢?是这样:我原想从今以后不再写幽默的文章。有好几位朋友劝告我:老弟,你也该写点郑重的东西,老大不小的了,总是嘻嘻哈哈?这确是良言。于是我决定暂行搁笔,板起面孔者两月有余。敢情不行。一个人的时间有限,才力有限,鸭子上树还不如乌鸦顺眼呢。
假若我不忙,也许破出十年功夫写本有点思想的东西。可是我老忙,忙得没工夫去想。在忙中而能写出的那一点,只有幽默。这是我的“地才”说“天才”怕有人骂街。幽默是了不得的呀,我没这么说。幽默是该死的呀,我没这样讲。一个人也只好尽其所能的做吧。百鸟朝凤的时节,麻雀也有个地位。各尽所能,铺好一条路,等那真正天才降临;这是句好话吧?整好步骤,齐喊一二三——四,这恐怕只能练习摔脚吧?真希望我能伟大,谁不应这么希望呢?
可是生把我的脖子吊起来,以便成个细高挑儿,身长七尺有余,趁早不用费这个事,骆驼和长颈鹿的脖子都比我的更合格。在这忙碌的生活里,一定叫我写作,我实在想不出高明主意来。这不是发牢骚,也不是道歉,这是广告。广告不可骗人过甚,所以我不能说:“读完此篇,独得五十万元!”我只说:我要写一本“牛天赐传”,文字是幽默的。将在《论语》上逐期发表几千字;到现在,还一个字没写。载一九三四年七月十六日《论语》第四十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