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油人不答,就哈哈笑。人打哈哈笑,显然是自己所说的话是一句笑话,阿黑不能远嫁也分明从话中得到证明了。进一步的问话是阿黑究竟有了人家没有,那打油人说还没有。他又说,媒人是上过门有好几次了,因为只这一个女儿,不能太马虎,一面问阿黑,阿黑也不愿,所以事情还谈不到。五明的爹说:“人是不小了,也不要太马虎,总之这是命,命好的先不好往后会好。命坏的好也会变坏。”“哥,你说得是,我是做一半儿主,一半让丫头自己;她欢喜我总不反对。我不想家私,只要儿郎子弟好,过些年我老了,骨头松了,再不能作什么时,可以搭他们吃一口闲饭,有酒送我喝,有牌送我打,就算享福了。”“哥,把事情包送我办好了,我为你找女婿。——亲家,你也不必理五明小子的事,给我这做干爹的一手包办。——你们就打一个亲家好不好?”五明的爹笑,阿黑的爹也笑。两人显然是都承认这提议有可以继续商量下去的必要,所以一时无话可说了。听到这话的五明,本来不愿意再听,但想知道这结果,所以装做不明白神气坐到灶边用砖头砸栗球吃。他一面剥栗子壳一面用心听三人的谈话。旋即又听到干爹说道:“亲家,我这话是很对的。若是你也象四哥意思,让这没有母亲的孩子自己作一半主,选择自己意中人,我断定他不会反对他干爹的意见。”“师傅,黑丫头年纪大,恐怕不甚相称吧。”“四哥,你不要客气,你试问问五明,看他要大的还是要小的。”打油人不问五明,老师傅就又帮打油人来问。他说:“喂,不要害羞,我同你爹说的话你总已经听到了。我问你,愿不愿意把阿黑当做床头人喊四伯做丈人?”五明装不懂。“小东西,你装痴,我问你的是要不要个女人,要就赶快给干爹磕头,干爹好为你正式做媒。”“我不要。”“你不要那就算了,以后再见你同阿黑在一起,就教你爹打断你的腿。”五明不怕吓,干爹的话说不倒五明,那是必然的。虽然愿意阿黑有一天会变成自己的妻,可是口上说要什么人帮忙,还得磕头,那是不行的。一面是不承认,一面是逼到要说,于是乎五明只有走出油坊一个办法了。五明走出了油坊,就赶快跑到阿黑家中去。这一边,三个中年汉子,亲家作不作倒不甚要紧,只是还无法事可作的老师傅,手上闲着发鸡爪风,得找寻一种消遣的办法,所以不久三人就邀到团总家去打“丁字福”纸牌去了。且说五明,钻进阿黑的房里去时是怎样情景。阿黑正怀想着古怪样子的老师傅,她知道这个人在念经翻筋斗以外总还有许多精神谈闲话,闲话的范围一推广,则不免就会说到自己身上来,所以心正怔忡着。事情果不出意料以外,不但谈到了阿黑,且谈到一件事情,谈到五明与阿黑有同意的必然的话了,因为报告这话来到阿黑处的五明,一见阿黑的面就痴笑。“什么事,鬼?”“什么事呀!有人说你要嫁了!”“放屁!”“放屁放一个,不放多。我听到你爹说预备把你嫁到黄罗寨去,或者嫁到麻阳吃稀饭去。”“我爹是讲笑话。”“我知道。可是我干爹说要帮你做媒,我可不明白这老东西说的是谁。”“当真不明白吗?”“当真不,他说是什么姓周的。说是读书人,可以做议员的,脸儿很白,身个儿很高,穿外国人的衣服,是这种人。”“我不愿嫁人,除了你我不……”“他又帮我做媒,说有个女人……”“怎样说?”阿黑有点急了。“他说女人长得象观音菩萨,脸上黑黑的,眉毛长长的,名字是阿黑。”“鬼,我知道你是在说鬼话。”“岂有此理!我明白说吧,他当到我爹同你爹说你应当嫁我了,话真只有这个人说得出口!”阿黑欢喜得脸上变色了。她忙问两个长辈怎么说。“他们不说。他们笑。”“你呢?”“他问我,我不好意思说我愿不愿,就走来了。”阿黑歪头望五明,这表示要五明亲嘴了,五明就走过来抱阿黑。他又说:“阿黑,你如今是我的妻了。”“是你的?永远不!”“我是你的丈夫,要你做什么你就应当做。”“我不听你的调度。”“应当听,我是你丈夫……”“放屁,说呆话我要打人。”“你打我我就去告干爹,说你欺侮我小,磨折我。”阿黑气不过,当真就是一个耳光。被打痛了的五明,用手擦抚着脸颊,一面低声下气认错,要阿黑陪他出去看落坡的太阳以及天上的霞。站在门边望天,天上是淡紫与深黄相间。放眼又望各处,各处村庄的稻草堆,在薄暮的斜阳中镀了金色。各个人家炊烟升起以后又降落,拖成一片白幕到坡边。远处割过禾的空田坪,禾的根株作白色,如用一张纸画上无数点儿。一切景象全仿佛是诗,说不出的和谐,说不尽的美。在这光景中的五明与阿黑,倚在门前银杏树下听晚蝉,不知此外世界上还有眼泪与别的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