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黑这时轮到装成不听见的时候了,用手拍那新鞋,作大声,五明则笑。过了不久剩阿黑一个人在家中,还是在纳鞋,想一点蠢事,想到好笑时又笑。一个人,忽然象一匹狗跳进房中来,吓了她一跳。这个人是谁,不必说也知道。正如阿黑所说,“劝他吃摇头,无人时又悄悄来偷吃”的。她的一惊不是别的,倒是这贼来得太快。头仍然不抬,只顾到鞋,开言道:“鬼,为什么就跑来了?”“为什么,你不明白么。”“鬼肚子里的事我哪里明白许多。”“我要你明白的。”五明的办法,是扳阿黑的头,对准了自己,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口对口。他做了点呆事,用牙齿咬阿黑的唇,被咬过的阿黑,眼睛斜了,望五明的手。手是那只右手,照例又有撒野的意思了,经一望到,缩了转去,摩到自己的耳朵。这小子的神气是名家画不出的。他的行为,他的心,都不是文字这东西写得出。说到这个人好坏,或者美丑,文字这东西已就不大容易处置了,何况这超乎好坏以上的情形。又不要喊,又不要恐吓,凡事见机,看到风色,是每一个在真实的恋爱中的男子长处。这长处不是教育得来,把这长处用到恋爱以外也是不行的。譬如说,要五明这时来做诗,自然不能够。但他把一个诗人呕尽心血写不成的一段诗景,表演来却恰恰合式,使人惊讶。“五明,你回去好了,不然他们不见到你,会笑。”“因为怕他们笑,我就离开你?”“你不怕,为什么姑妈要你留到这里,又装无用,不敢接应?”“我为什么这样蠢,让她到爹面前把我取笑。”“这时他们哪里会想不到你在这里?”“想!我就让他们想去笑去,我不管!”到此,五明把阿黑手中的鞋抢了,丢到麻篮内去,他要人搂他的腰,不许阿黑手上有东西妨碍他。把鞋抢去,阿黑是并不争的,因为明知争也无益。“春官进门无打发是不走路的。米也好,钱也好,多少要一点。”而且例是从前所开,沿例又是这小子最记性好的一种,所以凡是五明要的,在推托或慷慨两种情形下,总之是无有不得。如今是不消说如了五明的意,阿黑的手上工作换了样子,她在施舍一种五明所要的施舍了。五明说:“我来这里你是懂了。我这身上要人抱。”“那就走到场上去,请抱斗卖米的经纪抱你一天好了。为什么定要到这里来?”“我这腰是为你这一双手生的。”阿黑笑,用了点力。五明的话是敷得有蜜,要通不通,听来简直有点讨嫌,所谓说话的冤家。他觉到阿黑用了力,又说道:“姐,过一阵,你就不会这样有气力了,我断定你。”阿黑又用点力。她说:“鬼,你说为什么我没有力?”“自然,一定,你……”他说了,因为两只手在阿黑的肩上,就把手从阿黑身后回过来摸阿黑的肚子。“这是姑妈告我的。她说是怎么怎么,不要怕,你就变妇人了。——她不会知道你已经懂了许多的。她又不疑我。她告我时是深怕有人听的。——她说只要三回或四回(五明屈指),你这里就会有东西长起来,一天比一天大,那时你自然就没有力气了。”说到了这里,两人想起那在梦里鼓里的姑妈,笑做一团。也亏这好人,能够将这许多许多的好知识,来在这个行将作新郎的面前说告!也亏她活了五十岁,懂得到这样多!但是,记得到阿黑同五明这半年来日子的消磨方法的,就可明白这是怎么一种笑话了。阿黑是要五明做新郎来把她变成妇人吗?五明是要姑妈指点,才会处置阿黑吗?“鬼,你真短命!我是听不完一句就打了岔的。”“你打岔她也只疑是你不好意思听。”“鬼!你这鬼尽是叫我牙齿痒,想在你脸上咬一口的!”五明不问阿黑是说的什么话,总而言之脸是即刻凑上了,既然说咬,那就请便,他一点不怕。姑妈的担心,其实真是可怜了这老人,事情早是在各种天气上,各种新地方,训练得象采笋子胡葱一样习惯了。五明哪里会怕,阿黑又哪里会怕。背了家中人,一人悄悄赶回来缠阿黑,五明除了抱,还有些什么要作,那是很容易明白的。他的坏想头在行为上有了变动时,就向阿黑用着姑妈的腔调说:“这你不要怕。”这天才,处处是诗。这可不行啊!天气不是让人胡闹的春天夏天,如今是真到了只合宜那规矩夫妇并头齐脚在被中的天气!纵不怕,也不行。不行不是无理由,阿黑有话。“小鬼,只有十天了!”“是呀!就只十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