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多久,五四余波冲击到了我那个边疆僻地。先是学习国语注音字母的活动,在部队中流行,引起了个学文化浪潮。随后不久地方十三县联立中学和师范办起来了,并办了个报馆,从长沙聘了许多思想前进年青教员,国内新出版的文学和其他书刊,如《改造》、《向导》、《新青年》、《创造》、《小说月报》、《东方杂志》,和南北大都市几种着名报纸,都一起到了当地中小学教师和印刷工人手中,因此也辗转到了我的手中。正在发酵一般的青春生命,为这些刊物提出的“如何做人”和“怎么爱国”等等抽象问题燃烧起来了。让我有机会用些新的尺寸来衡量客观环境的是非,也得到一种新的方法、新的认识,来重新考虑自己在环境中的位置。国家的问题太大,一时说不上。至于个人的未来,要得到正当合理的发展,是听环境习惯支配,在这里向上爬作科长、局长、县长……还是自己来重新安排一下,到另外地方去,作一个正当公民?这类问题和个空钟一样,永远在我思想里盘旋不息。于是作诗人的兴趣,不久即转移到一个更切实些新的方向上来。由于五四新书刊中提出些问题,涉及新的社会理想和新的作人态度,给了我极大刺激和鼓舞。我起始进一步明确认识到个人和社会的密切关系,以及文学革命对于社会变革的显着影响。动摇旧社会,建立新制度,做个“抒情诗人”似不如做个写实小说作家工作扎实而具体。因为后者所表现的,不仅情感或观念,将是一系列生动活泼的事件。是一些能够使多数人在另外一时一地,更容易领会共鸣的事件。我原本看过许多新旧小说,随同五四初期文学运动而产生的白话小说,文字多不文不白,艺术水平既不怎么高,故事又多矫揉造作,并不能如唐代传奇明清章回吸引人。特别是写到下层社会的人事,和我经验见闻对照,不免如隔靴搔痒。从我生活接触中所遇到的人和事情,保留在我印象中,以及身边种种可笑可怕腐败透顶的情形,切割任何一部分下来,都比当时报刊上所载的新文学作品生动深刻得多。至于当时正流行的《小说作法》、《新诗作法》等书提出的举例材料和写作规矩方法,就更多是莫明其妙。加之,以鲁迅先生为首和文学研究会同人为首,对于外国文学的介绍,如耿济之、沈泽民对十九世纪旧俄作家,李人、李青崖对法国作家,以及胡愈之、王鲁彦等从世界语对于欧洲小国作家作品的介绍,鲁迅和其他人对于日本文学的介绍,创造社对于德国作家的介绍,特别是如像契诃夫、莫泊桑等短篇小说的介绍,增加了我对于小说含义范围广阔的理解,和终生从事这个工作的向往。认为写小说实在有意思,而且凡事从实际出发,结合生活经验,用三五千字把一件事一个问题加以表现,比写诗似乎也容易着笔,能得到良好效果。我所知道的旧社会,许许多多事情,如果能够用契诃夫或莫泊桑使用的方法,来加以表现,都必然十分活泼生动。并且大有可能超越他们的成就,得出更新的记录。问题是如何用笔来表现它,如何得到一种适当的机会,用十年八年时间,来学习训练好好使用我手中这一枝笔。这件事对现在青年说来,自然简单容易,因为习文化学写作正受新社会全面鼓励,凡稍有创作才能的文化干部,都可望得到部分时间从事写作。但是四十年前我那种生活环境,希望学文学可就实在够荒唐。若想学会吸鸦片烟,将有成百义务教师,乐意为我服务。想向上爬作个知县,再讨两个姨太太,并不怎么困难就可达到目的。即希望继续在本地做个迂头迂脑的书呆子,也不太困难,只要凡事和而不同的下去,就成功了。如说打量要做个什么“文学作家”,可就如同说要“升天”般麻烦,因为和现实环境太不相称,开口说出来便成大家的笑话。至于当时的我呢,既然看了一大堆书,想像可真是够荒唐,不仅想要做作家,一起始还希望做一个和十九世纪世界上第一流短篇作者竞短长的选手。私意认为做作家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写几本书也平常自然,能写得比这一世纪高手更好,代表国家出面去比赛,才真有意义!这种想像来源,除了一面是看过许多小说,写得并不怎么好。其次即从小和野孩爬山游水,总是在一种相互竞争中进行,以为写作也应分是一种工作竞赛。既存心要尽一个二十世纪公民的责任,首先就得准备努力来和身边这四十八盏烟灯宣告完全决裂,重新安排生活和学习。我为人并不怎么聪敏,而且绝无什么天才,只是对学习有耐心和充满信心,深信只要不至于饿死,在任何肉体挫折和精神损害困难情形下,进行学习不会放松。而且无论学什么,一定要把它学懂,学通……于是在一场大病之后,居然有一天,就和这一切终于从此离开,进入北京城,在一个小客店旅客簿上写下姓名籍贯,并填上“求学”两个字,成为北京百万市民的一员,来接受更新的教育和考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