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日,星期五
呵!这肯定是今年最奇怪的一件事!
昨天早上,父亲领我到近郊蒙卡莱里村去租别墅,准备夏天去住。代屋主看守那所别墅的是一位教师。他开门带我们去看了别墅房间以后,便邀我们到他的房间里喝茶。在他书桌上摆着一只别致的手工雕成的圆锥形木质墨水瓶,引起父亲的注意。这位老师说:
“这墨水瓶对我来说是很珍贵的,它的来历说来很有趣呢!”接着他就讲了下面的故事。
六年前的一个冬天,这位老师每天到都灵监狱教那些囚犯学文化。授课的地方就在监狱的礼拜堂里面。那是一座圆形的建筑,高墙上有许多方形小窗,每个小窗都有两根交叉的铁栏杆。窗里是一间小室,囚犯们在各自的窗口站着,靠着小窗读书写字。老师就在那阴暗的礼拜堂里巡回授课。那些小室光线更差,只在窗前有一点光。因此,除了囚犯们苍白的长满胡须的愁容和灰色的眼睛以外,什么都看不清楚。
在这些囚犯当中,有一个编号为“78
号”的蓄着黑须的年青人,比其他人更加用功,并且总是用尊敬和感谢的眼光看着老师。与其说他是个有罪的犯人,不如说他是个不幸的人。他原在一个木工场当细木工,因不堪老板的长期虐待,一时愤怒把手里的刨子扔过去,误中老板头部,伤重致命而死。
法院判他六年监禁。入狱三个月来,他认真读书写字,学得愈多,就愈悔恨自己的罪过。
有一天,功课完了以后,那囚犯示意老师到他的窗口去,说他明天就要离开此地,转解到威尼斯监狱继续服刑,特向老师告别,感谢老师的一番教导。问他有什么要求,他用非常感动而谦恭的语气说,没有别的要求,只想吻吻老师的手。老师伸过手去,他连声说“谢谢”,一面深情地吻了一下,几滴热泪随着滴在老师手背上。此后,再也没有见到他了。
“过了六年,我已把这不幸的人忘了。前天早上,忽然来了一个陌生人,须发已经有点花白,穿一身粗陋的衣服。他问我,你是某某老师吗?我问他是谁,他说:‘我就是78
号囚犯,六年前,承蒙老师教导过,不敢忘记,老师还记得吧?那天最后一课以后,您曾把手伸给我。现在我已刑满释放了,今天特来拜望,想送一件在监狱里制作的小东西给老师,不知老师能不能赏脸收下?’
“我怔怔地回想着,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他以为我不愿接受他的好意,眼里充满痛苦的泪光,好像在说:‘六年的苦刑,还不足以洗净我手上的罪恶吗?’我就伸过手去,握住他的手,并接受了他的赠品。你们看,就是这个。”
我们细看那墨水瓶,好像是用钉子细心雕琢成的。要费多少功夫呵!瓶盖上面刻着钢笔搁在笔记簿上的图案,瓶身周围刻着:“献给老师,六年纪念,No.78”,下面又刻着一行小字:“学习与希望”。
老师说完好像还在回忆着,不再说什么。我们就告辞了。回都灵的路上,脑子里总是浮现着囚犯站在小窗前向老师告别的情景,和他在狱中刻意雕成的那个墨水瓶。它本身所体现出来的意义比我能想到的更多。昨夜还整夜梦见它,直到今天早上还想着。
今天,又听到一件绝对想象不出的怪事。当我把昨天听到的墨水瓶的故事说给戴洛西听,把墨水瓶上雕刻的图案和文字向他描述了一番后,戴洛西就拉我走到一边,一面看着那卖菜妇人的儿子克洛西。这时,克洛西正背向我们在那里一心一意地做习题。戴洛西低声说:
“前几天克洛西对我说,他父亲有一个从美洲带回来的墨水瓶,是用手工雕成圆锥形的,瓶盖上雕刻着笔杆搁在笔记簿上的图案,可能就是你说的那个吧!克洛西说他父亲在美洲谋生。其实是在坐牢呢!他父亲出事时,克洛西还小不知道,他母亲也瞒着他。他现在还不知道,我们还是一个字不说为好。”
我默然望着克洛西的背影,心里很同情他。放学的时候,戴洛西对我说:
“昨天克洛西的父亲曾来校门口接他,今天还会来的,我们且看吧!”
我们走到街上,克洛西的父亲正站在一边等候他,须发已有些白了,穿着粗布衣服,一张没有表情但带着深思的脸。戴洛西引人注目地握一下克洛西的手,并顺便抹过他的下巴,大声兑:“再见!”我也这样做。戴洛西转而望一下“囚犯”,我也望他一下。他用亲切的眼光回看我们,但我看见他眼睛里闪出一丝怀疑和不信任的光,使我心里冷了一下。
“爸爸”的看护人——每月故事3
月里的一个早晨,正下着雨,一个乡下人打扮的少年,全身湿透,满腿泥浆,挟着一个包袱,冒雨来到那不勒斯一家大医院门口。他随身带着一封信,来看望新近因病住院的父亲。这少年长着漂亮的椭圆脸,脸色不大好,半开的嘴唇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眼里含着忧虑。他是从那不勒斯的城郊乡下来的。
他父亲几年前去法国做工,前几天回到那不勒斯。登岸后忽然病倒,住进这间医院,就写信通知家里,说明因病住院的事。妻子接信后很是担心,因为小儿子正在生病,分不开身,只好叫大儿子西西洛带了点钱来探望。他是一早步行了十里路才赶到这里的。
看门的把信大略地看了一下,就叫了一个护士来,托她领着少年进去找父亲。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护士问。
少年有点怕生,很怕听到不好的消息,便低声说了父亲的名字。护士没有记起他所说的姓名。
“是从国外回来的老工人吗?”
“是的,他是工人。”少年还是拘谨地回答。“可还不算太老,新近从国外回来的。”
“什么时候人院的?”
“我想是五天前吧!”少年看了信上的日期说。
护士想了一会,好像忽然想起来的样子说:“对了!在第四病室靠窗那张床位。”
“他怎么样?病得很厉害吗?”少年焦急地问。
护士看了少年一眼,并不回答,只说:
“你跟我来就是了!”
少年跟着护士上了二楼,到了长廊尽头一间很大的病室,室内病床分成两排。少年鼓起勇气跟着护士进去,但见左右病床上住满了病人,有的面黄肌瘦,有的闭着眼睛像死了一样,有的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天花板,有的像小孩一样在呻吟哭泣。暗沉沉的病室里充满药水味,两名妇女慈善会义工端着药瓶分送给病人。
走到病室尽头,护士站在一张病床前,拉开床幕说:“这就是你的父亲。”
少年忍住眼泪,急忙把包袱放下,走到床头,把头靠着病人的肩,伸手去握病人露在被子外面的手,病人只是不动。
少年看病人连说话都困难,禁不住伤心地哭起来。这时,病人张开眼睛,审视他很久,似乎有点认识他,可又一言不发。可怜的爸爸,全变了,都认不出来了。因为是雨天,病室又放下了窗帘,在昏暗中只看见病人脸孔肿胀熏黑,白发棕须,皮肤发紧发亮,眼睛变小,嘴唇变厚,差不多完全不像记忆中的父亲了,只有脸孔的轮廓和眉骨似乎还有点像。病人呼吸困难,少年摇着病人叫着说:
“爸爸!是我呢!你知道是我吗?是西西洛呀!妈妈不能来,叫我来接你的。你醒醒吧!你认得我吗?你说话呀!”
病人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又闭上了。
“爸爸!爸爸!你怎么了?我就是你的儿子西西洛呀!”
病人仍然没有反应,只是痛苦地喘气。少年哭泣着拿一把椅子坐在床前,目不转睛地望着病人,心想,医生想是快来了,必会告诉一些病情的;一面又悲伤地想起两年前送他慈爱的爸爸上船,在码头上告别的情景。那时全家都满怀希望,想父亲此去挣些钱回来。接到父亲生病的信,母亲极度痛苦。
他还想到万一父亲去世,母亲身穿黑色丧服,全家哀哭的惨状。正沉思着,觉得有人轻轻地拍他的肩,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修女。
“我父亲的病怎样了?”
“这是你父亲吗?”修女亲切地问。
“是的,我是来伺候他的。他患什么病?”
“不要担心,医生快来了!”说完她就走了。
过了30
分钟光景,铃声响了。医生和助手、护士来查房,按病床顺序逐一诊察。医生每走近一步,他的忧虑就增加一分,等了好久好久,医生一行人才来到。医生是个高瘦、微驼而严肃的老人。西西洛见到医生就站起来,想到医生毕竟来了,感动得哭了。医生看了他一眼。修女说:
“他就是这位病人的儿子,今天早上才从乡下赶来的。”
医生拍拍西西洛的肩,然后俯身检查病人,摸摸脉搏和额头,又问了修女几句话。
“病情没有什么变化。”医生沉默一会,又说:“继续现在的治疗。”
“我父亲病情怎样?”少年鼓起勇气,含着泪问医生。
医生按着少年的肩慈和地说:
“勇敢些,孩子!他脸上患丹毒,这是一种比较严重的病,但还是有希望的。尽力帮助他,你的到来对他是一件大好事!”
“但是,他对我没有反应呢!”少年优伤地说。
“也许到明天会有反应的。他的病会好起来的,不要难过。”医生说完就走了,还想再问几句也问不到了。
从此,西西洛就做起看护来了。别的事不会做,就替病人整理被褥,赶苍蝇,喂饭,喂水,喂药。病人有时睁开眼睛看着他,仍然不能说话。晚上,西西洛用两张椅子拼起来当床睡,早上起来就护理病人。过了一天,病人眼里已表露出一些知觉,西西洛跟他说些安慰的话,病人似乎露出感谢的神色,想说又说不出来。病人短时间昏睡醒来,好像要找寻他的小护士。医生来过两次,说病情己有好转。傍晚,西西洛给病人喝水的时候,病人唇边已露出一丝笑意。于是,西西洛感到安慰和有希望。他把两年来家里的情况,以及平时家人盼望他回国的谈话,都说给他听,并用极和顺的言语鼓励他。虽然他常常怀疑病人是否听得到,但看见病人还是侧着耳朵带着似乎喜悦的心情在听,也就继续向他讲述家里有关母亲和小弟弟、小妹妹的有趣的事。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都这样过去了。其间病人的情况时好时坏,反复不定。西西洛更加专心护理。义务小姐每天两次给他送来面包和奶酪,他草草地吃一点就算。除了病人以外,他什么都不理会——有时,深更半夜里同室某个病人死了,护士们紧张地跑来跑去,死者家属在绝望地痛哭——这一切医院中的凄惨景象,都没有影响他护理病人的专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关注着,希望着,无论是病人一次轻微的呻吟或是面部表情微小的变化,都会牵动他的心,有时觉得有希望而宽慰,有时又觉得失望而心寒。
到了第五天,病人忽然虚脱,不省人事。他忙去找医生,医生也摇头表示病人已经无望。西西洛跌坐在椅子上,“哇”的一声哭起来。有一点使他安慰的是,尽管病人的情况比前要坏,但当病人慢慢恢复意识后,便越发注视着西西洛,而且有了一丝高兴的表情。不论饮食还是药物,除了西西洛,别人喂他都不肯吃,有时还不断地翕动着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这时,西西洛受到希望的鼓舞,热烈地抓住病人的手,几乎是愉快地说:
“爸爸!拿出信心来!你会好起来的,我们将一起回家去看妈妈,你要有最后的信心呵!”
那天下午4点钟左右,西西洛正对病人满怀希望和怜悯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往前走来,同时又听见一个非常亲切熟悉的声音:
“护士小姐!再会!”
西西洛猛然跳起来,随即又把已在喉间的叫声压抑下去。他急忙跑出病室,只见走廊里一个人提着行李,正回过头去和护士告别。当那人回过头来,西西洛就尖叫一声跑上去,扑在那人怀里叫道:“爸爸!原来你在这里!”
那人也紧抱住他,大声叫:“西西洛!”护士们都围拢在他俩周围,问长问短,十分惊异。西西洛快乐得说不出话,他的父亲也不断地吻着儿子。
“唉!西西洛!这是怎么搞的?你错到别人那里去了?我在这里呢。你妈妈来信说你已来了,可是,总不见你,我是多么担心呵!西西洛!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误?我已经痊愈了,正要回家呢。家里人都好吗?我们走吧!真是怪事呵,我的天!”
西西洛想说家里的事,竟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喃喃地说:“多高兴呵!
多高兴呵!这可怕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一面不断地吻着父亲。
“好啦!好啦!我们回家去吧!”父亲宽慰地对他说。可是,儿子却站在那里不动。
“走吧!我们今晚便可到家了。”父亲拉着他要走。
西西洛指着病室里的那个病人,病人也抬头看着西西洛。这时,他无限深情地对父亲说:
“不!爸爸,我现在不能走。这位老人病了,我在这里住了五天,是把他当作爸爸来伺候的。他的病很重,很可怜,什么事都是我帮他做的,他没有我是活不下去的。你看,他正眼巴巴地望着我呢!爸爸!无论如何我今天是不能回去了,等到明天吧!我不能丢开他走了呵!不管他是谁,他需要我,我走了他就要一个人死在这里了,请让我暂时留在这里吧!”
“好小子!”周围的人齐声赞叹说。
父亲犹疑不决地望望儿子,又望望病人,问护士说:
“这位病人是谁?”
“他也是刚从国外回来的,和你同一天入院。送来的时候已不省人事,不能说话。大概是远方乡下人,将你的儿子当成自己的儿子呢!”
病人仍然望着西西洛。
“那末,你就留在这里吧!”父亲对儿子说。
“不会留多长时间了呢。”护士低声说。
“那你就留下吧!我先回去,好叫你妈妈放心。这点钱给你在这里用,再见!我的好孩子!”父亲说完,拥吻了儿子就提着行李走了。
西西洛回到病床旁边,病人放心地合上眼睛。西西洛不再哭了,更加尽心尽力地看护,喂饭喂药,洗脸洗手,从日到夜,一直侍候和安慰着病人。
第二天,病人脸色发紫,肿得更厉害,而且呼吸急促,烦躁不安,发出谵语。傍晚医生检查后说,恐怕挨不过今晚。西西洛倍加注意,一刻也不离开。病人虽很难过,还是和善而感激地看着西西洛和护士们,嘴唇动着想要说什么,一种非常亲切欣慰的表情在他眼睛里一闪,瞳孔却渐渐放大而且昏暗起来了。天快亮的时候,护士来探视,一见病人的神色,立即跑去找医生。
医生检查以后说:
“他只有最后一口气了。”
西西洛握住病人的手,病人最后看了他一眼,就闭上了眼睛。西西洛喊着:“他还紧握着我的手呢!”
助手把病人的手脚放直,护士拿了耶稣十字架像来。
“他死了!”西西洛惊呼道。
“孩子!回去吧!”你的工作已经做完了。愿上帝保佑你,你会得到幸福的。回家去吧!”医生说。
护士把窗台上插着的紫罗兰取下来送给西西洛,说:
“没有什么送给你,请把这些花带回去吧!”
“谢谢!”西西洛一手接花,一手拭着眼泪说。“但是,我要走很远的路呢!这些花会枯萎的。我把它留给这位可怜的老人吧!”他把花放在死者的枕边。
“谢谢!医生!谢谢!小姐!”西西洛又向着死者说:
“永别了”话刚出口,忽然想到该怎样称呼,顿了一会,他用五天来叫惯了的称呼说:
“永别了!爸爸!”
说完,取了包袱,慢慢地走出去。这时,天已经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