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日,星期四
今天早上,当我抄写完了《异域寻母记》,正想着这次老师布置的作文写些什么,忽然,楼梯间传来不平常的人声。一会儿,有两个消防员敲门进来,向父亲说要检查屋里的火炉和烟囱,因为屋顶上有一个烟囱冒出火苗,不知道是哪一家发出来的。
“请检查吧!”父亲说。
其实,我们屋里当时并没有燃火。可是,消防员还在检查炉子,并且把耳朵贴着火墙,听里面有没有燃烧的声音。
这时,父亲对我说:
“这里就有你作文的题目了:《消防员》。我讲给你听,你记录下来。”
“两年前的一个深夜,我从巴尔波剧院回家。才走到罗马大街,就看见前面有强烈的火光,许多人都跑过去看,原来,一栋房子正在燃烧,滚滚的浓烟,熊熊的烈焰、从窗口。屋顶冒出。从窗子里能看到许多人奔走逃避,聚集在屋外的人拼命叫喊:
“‘快救命哪!快要烧死人哪!’
“一辆马车飞速赶到,跳下四个消防员。其中有一个首先跑向市政厅,就往燃烧着的屋里冲,一个女子叫喊着从四层楼窗口爬出来,两手攀着栏杆,在空中吊着;火焰从窗口喷出,几乎要烧着她的头发了。消防员以为人在三楼,撞破三楼的房门进去,楼下的群众急喊:
“‘在四楼!四楼!’
“他们急忙跑上四楼。忽然,楼上发出一阵沉重的声音,一根横梁从屋顶掉下来,四楼也被浓烟包围了。要想到四楼去救人,只有从屋顶下去,此外没有别的通路了。他们又跑上屋顶,从浓烟里露出一个身影,他就是最先上去的消防队长。可是,要从屋顶到那正在燃烧的房里去,只有通过天窗和檐溜间那条狭窄的通道,但那里又覆盖着冰雪,没有攀援的地方。
“‘那里是通不过去的!’群众在下面提醒消防员说。
“队长沿着屋顶边缘找寻通道,终于冒着生命危险通过那条狭窄的地方,楼下传来一阵响亮的欢呼声。他用斧子把屋梁砍断,以便打开一个缺口跳到屋里去。
“这时,那女于攀着栏杆孤悬在外面,四楼门窗里冒出更大的浓烟烈火来,她快支持不住,要掉下去了。
“忽然,队长的身影在有栏杆的窗口出现了。火苗在他头上飞舞,女子抱着他的脖子,他把女子拉到屋里,女子获救了。
“在大火和爆裂声中,有人大喊:
“‘楼上还有人呢!他们怎么下来呀?’
“很快,一架云梯到了,架在燃烧着的窗子前面。但火焰很猛,梯子似乎来晚了。
“下面的群众大喊:‘不好了!连消防员也要烧死了!完了!完了!’
“他们把那架云梯架在另一个窗口外面,一个消防员爬上去,右脚踏着窗沿,左脚踏着梯子。室内的消防员把被困者一个个抱出来递给他,他又一个个递给下面的人。
“获救的除了那个在栏杆上攀着的女子外,还有小孩、女人、老人,当他们全部下来以后,消防员才一一下来,最后下来的是那位最先冲上去的队长。他又指挥大家向火场喷水灭火。在许多群众的协助下,大火终于被扑灭了。人们张开双臂拥抱队长。很快,原来默默无闻的优瑟福·洛比诺的名字传遍全市。”
父亲接着说:
“你知道吗?这就叫做勇敢。勇敢这个名词不是空道理。见人危难,能够毫不犹豫,闪电似的跑去救援,这就是勇敢。什么时候,我领你去参观消防员练习吧!我会指给你认识那位消防队长。你很想见见这位队长吧??”
我答道:“我很想认识他。”
“就是那一位呢!”父亲指着从屋里检查完了走出来的队长。“快和洛比诺队长握手!”父亲指着那肩上缀着金丝绦的一个较矮的汉子说。
他停下来,微笑着伸出手来,我们握了他的手。他行了一个礼,便告辞出去了。父亲说:
“要记住!在你一生中,和你握过手的人是很多的,但像他那样勇敢的人是不多的呵!”
从亚平宁到安第斯——异域寻母记——每月故事多年前,有一个13岁的热那亚少年,一个工人家庭的儿子,独自从热那亚到南美洲去找寻母亲。
这少年的父亲因工厂倒闭,长期失业,陷于贫困,负债累累。他的母亲不堪这样辛苦生活,便下决心到南美洲阿根廷共和国首都布宜诺思艾利斯一位富人家里做女佣。原来,早有许多意大利妇女到南美洲做佣工,那里的工资较高,要不了几年,便可赚得儿千里拉回来的。这位穷苦的母亲别了丈夫,别了18
岁和11岁的两个儿子,流着辛酸的眼泪,抱着热诚的希望,为了一家生计勇敢地到异国去了。
那妇人顺利地到了布宜诺思艾利斯以后,找到了她丈夫的堂兄,他已在那里经商多年。由他介绍,到该市美贵涅兹工程师家里当女佣,工资不薄,主人待她也很亲切,她便安心做下去了。开始时约定:家里去的信,寄到堂兄那里转交;妇人的回信,也由堂兄转寄。妇人将每月80
里拉工资,隔三个月寄回家里一次。她的丈夫虽然失业,但很看重名誉,把这钱逐步偿还债务,一面自己领着两个孩子劳动,忍耐着一切困苦,等候着妻子尽快回国。自从妻子出国以后,家里冷冷清清,再不闻欢声笑语。小儿子尤其想念母亲,母亲的长期离家使他无法忍受。
不觉一年过去了。妇人自从来过一封说身体不大好的短信以后,就一直没有消息。写信到堂兄那里去问了两次,也没有回音。再直接写信到那雇主家里去,也得不到回复。——这是因为姓名地址拼写错了,没有寄到。全家怕有什么意外,于是写信给意大利驻布宜诺思艾利斯大使馆查询。过了三个月,大使馆复信说,报纸广告都登过了,没有回应。或者是那妇人以做人家的女佣为耻,故意隐姓埋名了吧。
又过了几个月,还是没有消息,父子三个非常忧虑,小儿子尤其想念得厉害。怎么办呢?找谁帮助呢?父亲想亲自去美洲寻妻,但又有谁来照顾两个孩子呢?大儿子似乎是可以去的,但他已能赚得一些工资帮补家庭。三人每天讨论来,讨论去,都找不到适当的办法。有一天,小儿子玛尔可下了决心,对父亲说:“我到美洲找母亲去!”
父亲听了,一句话不说,只是摇头。在父亲看来,这想法虽好,但他毕竟还只有13
岁,飘洋过海一个月,这是万万不能放心的。但是,小玛尔可意志很坚决,每天谈起来,总是坚持到底,用很冷峻的神态,述说种种可以去的理由,竟像成年人一样考虑得很周到。
“别人不也去了吗?比我还小的人去的也很多呢!只要上了船,船就会把我载到那里去。一到了那里,我就按地址去找堂叔。那里意大利人很多,一问就知道。找到了堂叔,不就可以找到母亲了吗?如果连堂叔都找不到,我就去找大使馆,请他们协助我找到那个阿根廷家庭。如果暂时找不到,路费又用完了,我就先在那里找一份工作,至少回国的路费总该可以挣到的吧?”
父亲听了他的话,渐渐被他说动心了。他也知道这个儿子平时遇事有判断力,又很勇敢,而且也是在艰难困苦中长大的,这次出去找母亲,必然会拿出比平时更大的勇气和智慧来。恰巧父亲有一个熟识的朋友在做船长,听到他这个计划,便答应给玛尔可一张免费到阿根廷去的三等舱船票。
经过一番踌躇之后,父亲终于同意了。父亲把家里仅有的几个银克朗给他做路费,替他收拾了衣服,又给了他堂兄的地址。在4
月中旬天气很好的一个傍晚,父亲偕同大儿子一起送玛尔可上船。父亲在吊桥上含着眼泪和小儿子作临别的吻。
“玛尔可!去吧!祝你一路顺风。拿出勇气来,因为这是你一次神圣的旅行,上帝必将助你!”
可怜的玛尔可!他虽已下了决心,不怕任何风险,但眼见故乡美丽的山峦房屋,渐渐消失在海平线上,四面是汪洋大海,同船的都是到国外打工的农民,没有一个熟人,自己身边只有一只小小的行李包,他不禁悲愁起来。
在船上的最初两天中,他只是蹲在甲板上,暗自垂泪,吃什么都没有滋味,心里浮起各种各样的忧虑,其中最可悲可怕的是,万一母亲死了怎么办?这忧虑一直纠缠着他。有时在朦胧中,眼前出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怜悯地注视着他,在他耳旁低声他说:“你母亲已经死了!”他猛然惊醒,原来是一场梦,于是把正要哭出来的声音忍住。
船过直布罗陀海峡,便到了大西洋。此时,玛尔可的精神才稍为振作了一下。可是,这只是非常短暂的问歇,茫茫洋面上,除了水天以外,什么都看不到。天气慢慢热了起来,看着坐在周围出国劳工那种可怜的样子,想起自己孤独的情形,他心里笼罩着重重阴霾。一天接着一天,什么事都不能做,好像床上的病人一样无聊地打发着日子,真是度日如年。每天早上张开眼睛,一想起自己此刻是在大西洋上前往美洲途中,便暗自惊讶。甲板上时时落下美丽的飞鱼。回归线上绚丽的落日连同那庄严的血焰似的霞光,还有黑夜中随波翻腾的磷光,竟像火山熔岩在奔流。这些都像是在梦中一样,丝毫也不像是真的。
遇到风暴的日子,人们整天躲在船舱里。船随着巨浪上下颠簸,舱里的器皿摇荡翻滚,人们在呕吐哭喊,就像世界未日到来一样。当风暴过去,寂静的海面转成黄色,天气又闷热得难以忍受。昏昏沉沉的旅客,好像死了一样横七竖八躺在甲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度过这场苦难,满眼只见大连水,水连天,昨天,今天,明天,都是这样无穷无尽地过下去。
玛尔可经常倚着船舷几小时几小时地茫然看着海水,一面想着母亲,往往不知不觉闭眼人梦,总是梦见那个陌生人怜悯地注视着他,在他耳旁低声他说:“你母亲已经死了!”他一惊,醒了过来,仍然望着轮船前进方向的海平面,想着在那边的母亲。
轮船一直行驶了26
天,这一天,天气很好,凉风微微地吹拂着。玛尔可和一个同船的老人熟识了,这老人是隆巴尔第老乡,是到阿根廷罗萨里臭市近郊看望在那里从事种植业的儿子的。玛尔可和他谈起此行的目的,老人很是同情,给以安慰,抚着玛尔可的头说:
“不要紧,快到了!你很快就会看到你母亲的。”
玛尔可得到老人善意的安慰,悲伤的预感已转化为信心了。美丽的星月夜,一群农民在甲板上唱歌。他在老人旁边坐着,老人悠闲地吸着烟斗。他的思绪随着那袅袅轻烟,好像已经到了布宜诺思艾利斯,自己在街上逐家找去,果然找到了堂叔的铺子。见到堂叔就问:“我母亲怎样?”“你母亲很好,我们就去找她吧!”两人就走到一个花园洋房,主人开了门——每次想到这里就嘎然而止,心中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安慰。他暗自拿出脖子上的奖牌吻着,一面默默地祈祷。
到了第27
天,轮船终于在布宜诺思艾利斯拉普拉塔河岸下锚了。那是5月中阳光明媚的早晨,抵埠后有这样的好天气,看来运气不错。玛尔可又高兴,又着急:母亲就在这个城市,几小时后便可见面,现在他是在美洲,在新大陆,是自己一个人来的!真像是一场梦!。回想这漫长的旅程,虽然惊涛骇浪,九死一生,也好像只有一瞬间似的。上船时为防失窃,他把钱分作两份藏着,今天查查口袋,其中一份不知在什么地方丢失了,大概是被小偷摸走了。毕竟到达目的地了,虽然只剩几个里拉,但很快就能见到母亲了,怕什么呢?
玛尔可提着包袱,随着大批旅客下了轮船,上了拖船,渡到了不远的安德列·多利亚码头登岸。他和隆已尔第老人告别后,就大步向市里走去。
到了市里,向行人打听罗斯·阿尔迪斯街的所在,那人恰好是意大利来的工人,向玛尔可打量了一会,问他能不能拼读,玛尔可回答说“能”。
那工人指着自己刚才走过的那条街说。
“你从这条街一直过去,转弯的地方都有街名,一一读过去,就能找到你要去的地方了!”
玛尔可道了谢,依他指的方向走去。笔直而狭窄的街道两旁,都是低矮的白色房子,好像小别墅。街上车辆行人很多,两轮马车发出很大的噪音。
街上随处飘着船期广告的大旗和横幅,每走儿十米就有一个十字街口,左右都是笔直的马路,两旁也都是低矮的白色房子。再望过去,就是海一样的美洲平原。这都市竟像没有尽头,一整天甚至一星期也走不完,一直扩展到整个美洲似的。他按街区的名字一一仔细读过去,有的很陌生难读。每到一条街口他都会心跳,以为这就是他要找的。凡是碰见女人都注意看看,也许就是母亲呢。有一位走在前面的女人,背影很像母亲,他不觉心跳血沸起来,追上去一看,却又是个黑人。玛尔可急急地走着,到了一个街区转弯处,看了街名一再拼读,原来真是罗斯·阿尔迪斯街了。第一家商店是117
号,而堂叔的店是175号。他想:“妈妈呀!妈妈!你真的在这里,一会儿就能见到你了。”好容易才到了一家小杂货铺前面,正是它,175
号。进了门,里面出来一个戴眼镜的白发老妇。
“孩子,你要买什么?”她用西班牙语问。
玛尔可急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舒了一口气才问”道:
“这是弗兰西斯科·梅尔里叔叔的店吗?”
“弗兰西斯科·梅尔里已经死了呵!”老妇人改用意大利语回答。
“几时死的?”玛尔可听了,好像胸前被人打了一记重拳。
“大约有几个月了吧!他因生意不好,离开了这里,到很远的布兰长港去了。听说才到那里就死了,这店铺现在是归我开的了。”
少年的脸色倏地苍白了,着急他说:
“我找弗兰西斯科,是因为只有他才知道我母亲的所在。我母亲在美贵涅兹先生家里做工,我是从意大利来找母亲的。平时通信都是托弗兰西斯科转交的。”
“可怜的孩子!我可以替你问问一个住在附近的小孩,他和替弗兰西斯科打工送货的青年相识,他也许会告诉你一些消息吧!”
说着,老妇人就到店旁拐角处叫了那个小孩来。
“告诉我,你还记得梅尔里店里做工的青年吗?他不是常给他同乡家里做工的女人送信的吗?”
“就是那美贵涅兹先生那里,他有时去送信的,就在这条街的尽头。”
玛尔可又高兴又感激他说:
“呵!谢谢你啦!你知道吗?告诉我是几号?请领我去吧,小朋友,我会报答你的。”
因为玛尔可太迫切了,那孩子也不等老妇人的答话,就说:“我们去吧!”
他们两人跑也似的快步走到长街的尽头,到了一所白色房子华美的铁门前,从花格缝里望见里面是一个花木扶疏的小庭院。玛尔可按铃,一个年青夫人从屋里出来。
“请问美贵涅兹的家在这里吗?”玛尔可问。
“他吗?以前是住在这里的,现在这里归杰巴罗斯家住了。”夫人用带有西班牙语调的意大利语回答。
“那末,美贵涅兹先生到哪里去了?”玛尔可急切地问,他的心狂跳着。
“到科尔多瓦去了!”
“科尔多瓦?科尔多瓦在什么地方?连他家里的女佣人也一起去了吗?
我的母亲,在他们家做女佣的,也一起去了吗?”
夫人看了他一眼说:
“我不知道,也许我父亲知道的,请稍候。”说完,进去请了一位高瘦的灰白胡须的绅士出来。绅士打量了这金发尖鼻的热那亚水手型少年,用不纯粹的意大利语问:
“你母亲是热那亚人吗?”
“是的。”
“那就是她了。她已跟着美贵涅兹先生一家去了。”
“到什么地方?”
“科尔多瓦市。”
玛尔可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他说:
“那末,我就到科尔多瓦市去。”
“幄!可怜的孩子!到那里去有好几百里的路程呢!”绅士同情地对玛尔可说。
玛尔可听了,脸色顿时苍白起来,他急忙扶住铁门。
绅士同情他,开了铁门说:
“请先进来吧,让我想想办法。”
玛尔可跟绅士迸了屋。绅士让他坐下,详细地问了一切,然后问他:
“你身上带了钱没有?”
“还有一些。”
绅士又考虑了一会,就在桌上写了一封信,封好交给玛尔可说:
“你听着,意大利小朋友!你带着这封信到勃卡去,勃卡是个小镇,两小时就可以走到,那里有一半是热那亚人。到了那里,就找这信封上所写的绅士,那里谁都知道他的,明天他就会送你到罗萨里奥去。然后,他再托人设法使你到科尔多瓦。只要到了科尔多瓦,就能找到美贵涅兹和你母亲了。
把这点钱拿着。”说完就把一些钱币交给玛尔可,站起身来说:
“去吧!拿出勇气来!到了外国,许多本国人都会帮助你的。祝你顺利,再见!”
玛尔可不知怎样道谢才好,只匆匆他说了一声“谢谢”,鞠个躬就出来了。他和领他来的小朋友告别,就慢慢的向勃卡走去,心里很是诧异。
直到这天晚上为止,一天的遭遇,就像热症病人的梦魇一样混乱地在脑海里闪现。他非常疲倦,非常忧虑,非常失望。晚上睡在一个小旅馆里,和操着多种方言的码头脚夫一起过了一夜。第二天,他在原木堆上坐等了差不多一整天,看许多大小船只驶来驶去,眼睛都花了。晚上,登上一艘满载水果货物的大木船开往罗萨里奥,这船由三个热那亚水手驾驶。他们三人被晒得古铜一般黑。听到他们熟悉的乡音,玛尔可高悬着的心才舒缓了一些。
航程要三天四晚,对于这小旅客来说,又是一番惊奇的旅程。那波澜壮阔的巴拉那河,自己国内的所谓大河波河和它相比,只不过是一条小沟渠罢了,就是把意大利的长度放大4
倍,还没有这条河长呢!
船日夜逆流慢慢行驶,有时绕过长长的岛屿。这些岛屿以前曾是毒蛇猛兽的巢穴,现在已经长满桔树和杨柳,好像浮在水上的园林。有时船穿过狭窄的运河,运河是那样长,以致使人觉得它像是永远没有尽头似的。有时驶过宽阔的一平如镜的湖面,不多时,又绕过丛林错杂的岛屿,在一段长长的航行时间内,都只看见广漠的毫无人烟的陆地和水面,四处寂然元声,可怜的小船好像进入一个陌生的新世界在作它的第一次探险。
木船愈是深入,四周愈是神秘莫测,愈使他心惊胆战。玛尔可想象,母亲就在这河的上头,哪年哪月才能到达呵!他和水手每天只吃两顿小面包和腌肉。水手们好像知道他的忧愁,都不和他说话。晚上睡在舱板上,每次从梦中醒来,青白的月光照得远远近近一片银色,使他害怕得心都沉下去了。
他重复念着“科尔多瓦,科尔多瓦”,这不可思议的名字好像只在寓言里读到过。他又想:“母亲也曾经过这里吧,她也曾见过这些岛屿和河岸吧!”
想到这里,就觉得这一带景物都映照着母亲的圣光,寂寞和恐怖便减少许多。
那天晚上,一个水手唱起热那亚的民歌,使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在他床前唱的催眠曲,最后那晚,水手们又唱起来,他听着听着就哭了,水手们停下来说:
“拿出勇气来,我的孩子!你怎么啦?热那亚人就因为远离家乡而哭?
热那亚人应该英勇地一往无前环游世界呵!”
他听了这话,激动得热血沸腾,那是热那亚男儿的血!他抬起头来,用拳击着船舷,自己对自己说。
“是的!无论绕地球多少遍,多少年我也不怕!就是徒步几百里也不要紧。我只要找到母亲,只要看见她,就是倒毙在她脚下也心甘!就是这样!
奋勇前进吧!”
他怀着这样的决心,于黎明时到达罗萨里奥市。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晨,东方朝阳发出灿烂的霞光。城市在很高的巴拉那河岸上,港口碇泊着上百艘挂着各国旗帜的船只,旗影在潋滟的波光中飘动。
他上了岸,提着行囊,拿着介绍信去找勃卡绅士给他介绍的当地绅士。
进了市区,他又觉得这个地方仿佛以前曾经到过,到处都是笔直的望不到头的街路,两旁鳞次栉比地排列着低矮的白色房屋,屋顶上挂着密如蛛网的电线,人马车辆横冲直撞,和布宜诺思艾利斯一样。在街上转了几个弯,游荡了差不多一小时,好像仍在原处。他低声下气向行人问了几次路,总算找到了绅士的住所。一按门铃,屋里出来一个高大的头发梳得很亮的满脸横肉的男人,像个管家,用外国语调粗鲁地问他:“你要干什么?”听玛尔可说要见主人,那人便说。
“主人不在家,昨天和家人一起到布宜诺思艾利斯去了。”
玛尔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把带来的介绍名片交给他说:
“我一个人初到此处,没有别的熟人,麻烦你通报一下。”
那人瞟了一下名片,有气一样地说。
“我不晓得该怎样对你说。主人过一个月才回来,到时我替你交给他吧!”
“但是,我孤身一人,一定要找到他。”玛尔可向他恳求说。
那汉子说:
“哼,又来了!你们国家有许多像你这样的人在罗萨里奥。快走,要行乞到你们意大利去!”说罢,冲着玛尔可的脸把门关上了。
玛尔可怔住了,石头似的在门口站着。没有办法,只好提着包袱走开,两脚像千斤般的重,心乱如麻,种种忧虑涌上心头。怎么办呢?从罗萨里奥到科尔多瓦要坐整一天火车,而身边只剩几个钱,除掉今天的花费简直就没有钱了。怎样去张罗这笔路费呢?如果工作,又向谁去请求工作呢?求人布施吗?不!死也不愿意刚才那样被人轻视驱逐。他一面想,一面望着那茫无尽头的街道,再也走不动了,便把包袱放在一边,倚着墙根坐下,两手捧着脑袋,真是绝望了!
路上来往的行人有时碰着他,车辆隆隆通过,有些小孩站在旁边看他,他也顾不得了。忽然有人用隆巴尔第土音问他:
“小朋友,你怎么了?”
他蓦地抬头一看,不觉跳起来惊呼:
“你在这里!”
原来就是轮船上结识的隆巴尔第老人。他拉住老人的双手,把最近的遭遇说了,最后说:
“我连一个铜币都没有了,非找工作不可,你能帮我找吗?无论什么我都愿意做,清垃圾。扫街道。餐馆杂役,甚至到乡下去,都可以。只要有块黑面包充饥,得到一笔路费去找母亲,什么都愿意做。看在上帝的面上,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老人皱皱眉头,摸摸下巴说:
“这可为难了,你的遭遇实在太惨了,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找的,我知道这里有不少本国来的工人,30个里拉的车费还是找得到的。”
玛尔可望着他,心里浮起一线希望。
“跟我来吧!”老人说,玛尔可提起包袱跟着。他俩默默地走过一条很长的街道,到了一间小旅馆门前,老人停下来。只见旅馆招牌上有一颗银星,写着“意大利之星”。老人向里面张望了一下,回头对玛尔可高兴地说:“来得正好!”
店堂大厅里几张桌子周围,坐着一些人在那里喝酒聊天。隆巴尔第老人走到第一张桌子前,向围坐着的客人打招呼,他也是不久前才和他们认识的。
老人没有客套,站在那里,把玛尔可介绍给他们:
“诸位!这孩子是我们的同乡,为了找寻母亲,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一个人从故乡来到布宜诺思艾利斯。到了那里,才知道母亲去了科尔多瓦,凭人介绍,坐了三天四夜的货船到了这里。不料,他拿着介绍人的名片去找,要找的人又去了首都。他被看门人逐出,现在可说是举目无亲,身无分文。
他是个有志气的孩子,让我们想个办法。只要有到科尔多瓦的车费,他找到母亲就好了。”
坐在桌旁的六个客人用拳头擂着桌子说:
“天啊!这是从来没有听过的事呵!是我们的同乡呀!小朋友,坐下来。
我们都是意侨,多么漂亮的小家伙呀!他一个人真有胆量。伙计们,大家拿出钱来帮助他!”“无论怎样也要帮助你找到母亲,别怕!”有人捏一下他的脸,有人拍拍他的肩,替他拿起包袱。
坐在另几张桌子的人听了也走过来相问。玛尔可的事迹传遍整个旅馆。
从隔壁又来了三个阿根廷人。隆巴尔第老人摘下帽子放在桌上,不到10分钟就凑了42
个里拉。老人说:“你看!在美洲这事很快就解决了!”一个客人倒了一杯酒送给玛尔可说。
“小朋友,请干了这一杯!祝你好运,祝你母亲健康!”
客人一齐举起杯来,玛尔可也举起杯说:
“谢谢大家!谢谢!祝各位好运!祝我母亲健康!”
说到这里,眼泪实在忍不住了,他放下酒杯,去拥抱老人,老人也紧紧地拥抱他。
第二天一早,玛尔可就搭上去科尔多瓦的火车,心里又燃烧起无限的勇气和希望。可是,荒凉的南美洲平原却没有什么令人愉快的景观,天气沉闷阴暗,火车好像一头病伤的牛在荒元人烟的茫茫原野上慢慢爬行,他惊异地发现,整个这么长的车厢中只有他一个旅客。左右燎望,只有枝干扭曲的树木,狂怒地指着天空,使人觉得竟像在乱坟堆中独行那样恐怖。
他沉沉地小睡了一会,再看看车外,景物还是没有什么变化。车站荒寂,像隐士的居所。看不到多少上下车的旅客,车停在站上,寂然无声,好像每个站都是终点。就这样被遗弃在这蛮荒的原野之上了?车外冷风呼啸,寒意袭人。从热那亚乘船出发的时候,正是春未夏初,谁料到在南美洲会遇上严冬呢?玛尔可只穿着夏天的衣服呵!
几小时以后,玛尔可感到冷得不行了。这寒冷,加上几日来的疲倦,还有乡亲们激动人心的帮助,使他几个晚上不能安睡。现在,他蒙眬地睡去了。
睡了很久,醒来觉得全身麻木,他感到是病了,无端的恐怖向他袭来,在旅途中病了可不得了,万一死了,自己的尸体不是要被扔到荒原上给猛禽野狗撕为碎块吃了吗?以前曾见过路旁牛马的尸骸,觉得惨不忍睹,现在可能轮到自己了。他一个人孤寂地胡思乱想,使他只见到前途黑暗悲观的一面。
到了科尔多瓦就能见到母亲吗?如果母亲不在科尔多瓦,如果阿尔迪斯大街的绅士搞错了地方,又该怎样?万一母亲死了,又怎么办?他这样默想着,又沉沉睡去了。玛尔可梦见自己到了科尔多瓦,那是夜间,逐户按铃问去,每家的门窗后面都传出“你母亲不在这里”、“你母亲不在这里”的回答。他霍然惊醒,只见车厢那头来了三个披着斗篷、满脸胡须的人,望着他,低声他说着什么。他下意识地觉得那是一伙强盗,是要杀他抢他的包袱的。
这样的怀疑像电光那样在脑海中一闪,加上精神不好,又饿又冷,使他的想象颠倒了,神经紊乱了。那三个人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其中一个竟冲着他走过来。他恐惧得几乎要疯了,张开两臂站起来叫道:
“我没有财物,我是个穷孩子,是独自从意大利来找母亲的,请放过我吧!”
那三个旅客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可怜他,安慰他,向他说了很多他听不懂的话。他们见玛尔可冷得牙齿打战,便脱下斗篷给他盖上,玛尔可才坐下来安然睡去。等到天将黑下来,那三个旅客叫醒他时,火车已到达科尔多瓦了。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急忙下车,向一个铁路职员打听美贵涅兹工程师的地址。职员告诉他在一座教堂的附近,他便急急赶去。
天已全黑了。走入市内,市街和罗萨里奥差不多,还是笔直的交叉的街道,白色的小屋,但车马行人却少多了,在绿色的灯光下,只见一些怪异的面影。虽然这里又黑又静,但经过漫长的荒原以后,还是觉得这地方有了一丝活气。路上正好遇见一位神父,告诉他教堂旁边的人家。他到了那人家门口,用颤抖的手按铃,一手按住那快要跳出喉咙的心。
一个老妇拿着煤油灯出来开门,玛尔可说不出话来。
“你找谁?”老妇用西班牙语问。
“美贵涅兹工程师。”
老妇两手抱胸,摇头说:
“你也是找美贵涅兹工程师的吗?我再也不想听到这样的问话了。这三个月来,他在报上登了广告不够,我也在那墙上贴过告示,还是费了我不知多少唇舌。他早已迁到图库曼去了!”
玛尔可的痛苦真要像火山那样爆发出来,他真的有点绝望了。
“天啊!有谁在诅咒我呀!我找不到母亲,快要倒在路旁死了,快发疯自杀了。老奶奶,你告诉我那是什么地方,离这里有多少路?”
老妇人怜悯地回答说:
“呵!可怜的孩子,少说也有四五百里呢!”
“那末,我该怎么办呢?”玛尔可蒙着脸哭了起来。
“叫我怎样给你想办法好呢?可怜的孩子,我不知道。”但她又马上补充说:
“你听着,我想到一个法子了,你看怎样。朝着这条街右转弯,第三栋房子前面有一块空地,那里有一个叫‘头头’的商贩,他的牛车队明天就要运货到图库曼去。你可以给他干点活,也许他会给你一个位置的。马上去吧!”
玛尔可向老妇人道了谢,就提着包袱走到那空地。场上亮着许多灯火,许多人正把一袋袋谷物装上高大的牛车车厢。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大汉,披着黑白格子斗篷,穿着长统马靴,正在指挥着。
玛尔可走上前去,就把自己怎样从意大利来找母亲的经过和请求搭乘牛车的希望说了。
“头头”上下打量了一下玛尔可,冷冷地说:
“没有空位。”
玛尔可哀求他说:
“我这里只剩15个里拉,都交给你,一路上我帮你喂牲口,取水,做我所能做的一切,你每天只给我一点面包好了。请给我一个空位吧,先生!”
“头头”再审视了他一会,口气稍为缓和说:
“实在没有空位了。而且,我们不是到图库曼,而是到圣地亚哥·德·埃斯特罗去的,你必须中途下车,再步行很远的路呢。”
“不要紧,到了那里我能走,我自会设法到图库曼去。请你看在上帝的份上给我一个空位。我恳求你,不要把我丢下。”
“注意,要坐20天车呢!”
“不要紧!”
“路上很艰苦呵!”
“无论怎样苦我都愿意!”
“分路的时候,要一个人步行的呢!”
“只要能找到母亲,我什么都能忍受。”
“头头”移过灯来仔细看了他一会说:“可以!”玛尔可高兴得捧着“头头”的手背吻了一下。
“你今晚就睡在这辆货车上,明天4点钟动身,我会叫醒你的。晚安!”
第二天早晨4点钟,长长的牛车队在晨曦中嘈杂地出发了,每辆车用六头牛拖,后面跟着一群供替换的牛。
玛尔可坐在一辆车的麦袋上,很快又沉人梦乡,醒来已是日照中天。车队停在一个四无人烟的地方,车夫烧起篝火,围坐在火旁烤牛肉吃。一行人吃了午餐,小睡一会,又继续进发。一天天周而复始。像行军一样,每天5点起步,9
点暂歇,下午5点再走,晚上10点休息。车夫在车上手执长鞭赶着牛群前进,玛尔可帮他们喂牲口,烧火烤肉,汲饮水,擦油灯。
南美大地的风光,海市蜃楼似地在他面前一幕幕地展开。有时看见褐色的树林。红色的雉谍围绕着分散的村落。有时经过一望元际的亮晶晶的盐滩,可能是古代盐湖的遗迹。到处都是寂寥荒漠的原野,偶然有几个彪悍的大汉骑着烈马,带着马群,飞驰而过。一天天地走着,好像海上航行那样寂寞而令人疲倦。好在天气晴朗,车队的行进还算顺利。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车夫对待玛尔可渐渐严酷起来了。对他凶狠,威吓、强迫他为他们做事,要他搬沉重的草料,到很远的河边取水,简直把他当奴隶看待。玛尔可坐在车上,身体随着车辆的摆动而颠簸,车轮和木轴的响声震得人耳聋,虽然很疲劳,晚上还是睡不着。草原上的干风不断卷来带有石油味的红色尘土,眼睛睁不开,呼吸也很困难,真是痛苦不堪。
因为过劳和睡眠不足,吃东西又不习惯,玛尔可的身体虚弱得像棉花一样。多日没有洗澡,满身都是灰尘,早晚还要受车夫们的叱骂和虐待。如果没有“头头”看在15
个银里拉的份上,有时给他一点庇护的话,也许他的勇气和力气早就消失了。他躲在车角落里,背着人掩面流泪。每天起来,自觉身体比昨日更差,更没有精神,举目四望,那元边无际的原野,就像泥土的海洋,不知什么地方才是尽头。“呵!恐怕不能挨过今天晚上了,今天就要死在路上了!”他自己心里总是浮起这种绝望的思绪。
那班人要他做更重的工作,他愈觉有病了。一天早上,一个车夫趁“头头”没注意,竟打了他一顿,说他汲水迟到了。后来,他们就轮流给他下命令,用脚踢他,骂道:“你得挨这一脚,你这小流氓,这一脚给你妈带去!”
他的心碎了,终于病倒了。一连三天发热,盖着被子躺着。除了“头头”
有时递些水给他,摸摸脉搏以外,没有谁来看顾过他。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反复叫着:
“妈妈!妈妈呀!快来救救我吧!我快不行了,不能见到你了。妈妈!
快来呀!”
边说边在胸前划着十字祈祷。幸好“头头”随身带着什么丸药给他吃了,热度渐退,居然又能起来活动了。
可是。病好了,这旅行中最艰难的时刻也到来了。车队走走停停花了两个多星期,现在已到了去图库曼和圣地亚哥·德·埃斯特罗的三岔路口。“头头”要他下车,教他怎样走,替他把包袱缚在肩上,使他走路轻便些。玛尔可吻了“头头”的手,又向那些虐待过他的车夫们告别,这原是不情愿的,但也不得不这样了。玛尔可目送车队走上另一条路,在一片红尘后面消失了,才独自走上自己的旅程。
在荒凉无尽头的平原走了两个多星期以后,前面已呈现一片黛色的峰峦,山顶和阿尔卑斯山一样笼罩着白雪,好像又回到了故乡那样,给他一种亲切的安慰之感。原来这山是属于安第斯山脉,它纵贯南美大陆,东北从特立尼达岛绵延到接近南极的冰海,跨越110
纬度;还有一件令他感到安慰的事是这里已进入亚热带,天气已经转暖。路上时有村落,可以在路旁小店里买点东西吃。有时还遇到马帮驰过。这里的妇女和小孩都坐在地上,肤色红黑,颧骨高耸,眼睛竖起,好像机器人那样慢慢转过头来看他,脸上毫无表情,那是印第安人。
步行的第二天,他尽力赶路,晚上便歇宿在大树底下。第二三天以后,身体渐渐疲乏,鞋子也破了,脚底被砂石磨破流血,又因食物过于粗糙,有点胃疼。看看天色又晚,不觉害怕起来。在家乡时,常听人家说,南美多毒蛇猛兽,有时真的好像听到毒蛇爬行的声音,令人心寒骨冷,刚才慢下来的脚步不得不又加快起来。有时想起母亲,如果她知道我在这里受苦受难,将怎样难过呵!同时,他的勇气也添了几分。为了消除恐惧,为了增加精神力量,就把过去和母亲在一起时的往事从头数起。做婴儿的时候,偎在母亲怀里,听母亲说:“伏在妈妈怀里睡觉吧!”很久很久,睡着了,母亲把被子盖在自己胸口。在热那亚码头上给母亲送行,母子难舍难分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妈妈!我能再见到你吗?我能走到你那里去吗?”他一面想,一面走在那从来没有见过的树林和甘蔗林边。前面是广阔的原野,蔚蓝的山峰耸立天际。四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脚底起泡、流血,两腿酸痛无力。最后一天傍晚,他向一个行人问路,那人指着前面说:
“快了!从这里到图库曼只有50里了!”
他听了不禁欢呼了一声,两腿似乎突然轻快起来。然而,这不过是一时的兴奋罢了。他终于精疲力尽,倒在一条小溪旁边,但他的心还是愉快地跳动着。他闭目休息了一会,睁眼一看,灿烂的群星在天空闪烁,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星空。他躺在草地上想,也许母亲这时正在想念着我呢!他轻声他说:
“妈妈!你在哪里?你现在正做着什么?你也在想念我吧?玛尔可就在离你很近的地方了呀!”
可怜的玛尔可!如果他知道母亲现在的情况,一定会像超人一样,拼命跑到母亲身边去!他的母亲现在正病着。躺在美贵涅兹一家住的邸宅的下房里。她因尽心尽力侍候主人一家,获得主人信任,美贵涅兹一家对她很好。
当她随主人离开布宜诺思艾利斯时,已经有病了。到了科尔多瓦,虽然那里的空气清新,她的病也没有多少好转,而且堂兄和家里毫无消息,她好像预感到有什么不幸要降临到她头上,每天忧心忡忡,坐卧不安,她的病就愈来愈重,终致在内脏中长了癌肿,卧床服药半个月没有好转,非动手术不可。
当玛尔可倒在路旁呼唤着母亲的时候,这边主人夫妇正在她病床前劝她接受医生的手术治疗,她总是哭泣,坚决不同意。一个从图库曼来的有名的外科医生已经在这里等候了一个多星期了。
“不!尊敬的先生和夫人,不要为我费心了,我患的是不治之症,与其在手术刀下死去,倒不如让我平静死去的好。而且,我家里久无音讯,肯定出了什么大事,让我还没有听到那不幸的消息以前就死去吧!”
主人夫妇反复劝她不要灰心,无论怎样也要把病治好,这也是为了拯救她的全家所必需做的。几个月前直接寄往热那亚的信,回信也该到了。但这些建议只是增加她的痛苦,因为她对家庭的担心,已不是一朝一夕,主人的说话只是更使她悲伤罢了。
“呵!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她叫喊着,绞扭着双手。“也许他们都活不长了,我还是死了好。先生,夫人!我衷心感谢你们!我肯定挨不过这一手术,医生明天再来也是无用的。我希望死,我命当死在这里,我己下了决心!”
他们还是安慰她说:“不要这样说。”执着她的手恳求她接受手术。
她疲乏地闭上眼睛,昏昏睡去,好像要死一样。主人夫妇在微弱的烛光下看见她这个样子,想起她往日勤苦工作,积劳成疾,想起她当初为了救济家庭,孤身出国,省吃俭用,把每一个铜市都寄回家去,而现在就要死在六千里外的异乡,这样正直善良,舍命为了丈夫和孩子的女人,真是伟大可敬。
玛尔可在路旁软绵绵的草地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他背上包袱,弯着腰,跛着走进图库曼市。这城市是阿根廷城市中最年轻最繁荣的一个,放眼望去,好像又回到科尔多瓦。罗萨里奥、布宜诺思艾利斯,仍旧是又直又长的街道,低矮的白色楼房,但到处都有参天的树木,芳香的花草,那湛蓝的天空、奇异的服饰使他觉得异常新鲜。在布宜诺思艾利斯体验过的那种狂喜的感觉又袭上心头。每走过一户人家,他总要往门窗里张望,看母亲是否就在里面,遇到女人,也要仰视一番。他想问问行人,又没有那样的勇气,人们都以异样的眼光看着这衣衫不整、满身尘垢。来自远方的少年。他想在这些人当中,找一个表情比较温和的人问一问。正在思忖着,忽然看见前面一间旅馆,招牌上写着“佛罗伦萨旅店”几个熟悉的字。那不是意大利一个有名的城市的名字吗?玛尔可走到门口,柜台里站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和两个女人。他进了店内,鼓起勇气问:
“请问,你们知道美贵涅兹先生家吗?”
“是那位工程师美贵涅兹吗?”
“正是!”玛尔可低声说。
“美贵涅兹家不在图库曼哩!”店主人说。
“哇!”玛尔可好像遇刺一样尖叫了一声,扑倒在地,店主人和附近的人都赶来把他扶起坐下,问是什么事。
玛尔可慢慢睁开眼睛,流着泪,把来图库曼的目的简单地说了。
“那也用不着失望,美贵涅兹的家虽不在这里,但距离这里并不太远,几个钟头就可以到的。”
“什么地方?究竟在什么地方?”玛尔可很快恢复了元气,急切地问。
“从这里沿河岸走15里,那个地方叫萨拉蒂罗。有一个很大的糖厂,厂旁有许多房屋,美贵涅兹就住在那里,谁都知道的,几个小时就可以走到。”
有一个闻声而来的青年说:
“上个月我还到过他家呢!”
玛尔可睁大眼睛,脸孔苍白,问道:
“你见到他家那个女佣吗?那个意大利人?”
“是那个热那亚女人吗?见到的。”
玛尔可听到这句话,就像见到母亲一样,先就悲戚地哭起来,然后又好像知道自己失态似的笑了起来。接着就正色地问:
“请告诉我,往河岸怎样走?我要马上到那里去,快告诉我!”
人们都劝他说:
“有差不多一天的路程呢!你太疲倦了,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再走吧。”
“不!不!我一分钟也不能再等待了!”
人们见玛尔可已下定决心,便说:
“愿上帝保佑你一路平安,路上要经过一座树林,你可要小心呵!祝旅途愉快,小朋友!”
那个青年人陪他到了河边,指给他道路,告诉他种种注意事项,目送着他在通往树林的小路上消失了。
这天晚上,是病人最可怕的一晚。病人因患处剧痛,导致精神痛苦,时时忍不住大声喊叫,使人担心血管会不会因此破裂。主人焦急得团团打转,大家都怕等不到医生到来她便死去了。显然,最可怕的痛苦并不是来自她的肉体,而是来自她对遥远家庭的牵挂,使她憔悴、消瘦的也是这件事,她扯着头发喊叫说: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就死在这里吧!就在还没有见到他们以前死去吧!我可怜的孩子们,他们快没有妈妈了,我可怜的亲人,可怜的小东西呀!
我出来的时候,玛尔可还小哩,只有那么一点高。他是好孩子,我上船的时候,他拼命抱住我不放,哭得很伤心,可能他下意识里知道我们母子从此不能再见了吧!可怜的玛尔可!可怜的孩子!他们是这样地爱我,需要我,他们没有母亲,就会陷入不幸,沦为乞丐,向人伸手,也许会饿死。呵!我永恒的上帝!不!我不愿就此死去,快请医生给我动手术吧!让他剖开我的胸膛,我要活下去。快来救我吧!”
女主人和护士握着病人的手安慰她,又和她讲上帝和来世的希望,使她慢慢安静下来。但是,一会儿她又重新坠人死亡的痛苦中,扯着灰白的头发,像婴儿一样哀哭,喃喃地说:
“呵!我的热那亚,我的家!我的海!我的玛尔可!他现在在哪里呀?
我的亲人!”
现在是午夜。她那可怜的玛尔可已经沿着河岸走了几个小时,正步入那片大森林。森林里的大树,又大又直像教堂的门柱,枝叶亭亭如伞,月亮在高空洒下一片银光。阴沉沉的森林里,他看见无数巨人一样的树木,或直立,或倾斜,或扭曲,互相交错倾轧。有的像颓倒的塔,又被浓密的植物覆盖着。
有些树木聚集成巨大的群落,好像枪刺那样直插云天。整个森林就好像一群狂暴的巨人,你死我活地寸土必争地抢夺着地盘。这真是植物界中庄严可怖的景观了。
这时,他已经从极度迷惆中恢复过来,他的心又飞向母亲。他己疲乏不堪,拖着受伤的脚独自在这可怕的森林中行走。仅是在森林的隙地间看到构筑在树下的小茅屋,就像一堆蚁窝,间有水牛睡在路边。他虽然疲乏,神志还是清醒的,他虽然独行,还是有勇气的。壮美博大的森林使他的灵魂也崇高起来,想到亲爱的母亲近在飓尺,他就获得力量,变得刚强了。回想已经走过来的几千里路程,在汹涌的大海和荒无人烟的草原上所感受的恐怖。痛苦、饥饿和寒冷,以及自己在这些生死关头所表现出来的意志和决心,就觉得再艰险的旅途也能越过。他心中涌动着神圣坚强的热那亚人的血,鼓舞着他的乐观和勇气。一向在他心目中闪现的母亲的形象,此时好像已近在眼前,可以触摸到似的,母亲笑起来脸上的皱纹,眼神,嘴唇的动作,以及母亲衣服上的花纹和皱褶,都异常地清晰。他心里充满喜悦,精神振作,热泪纵横,大踏步朝前走去,在月光满铺的山径上,一边走一边和母亲说话:
“妈妈!看看我!我在这里,我们从此永远不再分离了,一起回家去吧!
我将永远留在你身边,永不分离了!”
此时,不知不觉间,月亮的银光已在森林中消逝,而美丽的晨曦已经高高照临。
早上8
时,一个年青的阿根廷医生带着护士从图库曼来了。美贵涅兹先生和夫人用最温和的语言劝说她接受手术。但她觉得已经精疲力尽,定会死在手术台上,与其经受更剧烈的手术痛苦而死,倒不如就这样延续儿小时的生命。医生反复劝她说:
“这手术是安全的,你要拿出勇气来,如果你拒绝手术,那就真的要死了。”
“不广她微声地说,“我有死的勇气,但我不能忍受这毫无意义的剧痛,请让我平静地死吧!”
医生也觉得毫无办法,不再说什么了,再也没有人进一步劝说了。她转过脸来,向女主人作最后的嘱托。她用极大的努力抑制住悲哀,说道:
“亲爱的夫人,请你把我的这点钱和行李转交给大使馆寄回家去。我希望我的一家平安,我心里有这个预感。请劳神写一封信给他们,说我天天想念他们,我曾为了家庭,为了孩子,付出了我的劳动,我的一切,我只是以不能再见他们一面为终生憾事。我虽然病成这样,还是每天为孩子们祈祷。
请告诉我的丈夫,我的孩子,我到死也怀念着他们。”
活还没有说完,突然一阵极大的悲哀攫住了她,她捶着胸脯叫道:
“呵!我的玛尔可!我的宝贝!我的生命!”
当她用含泪的眼睛环顾四周时,她发现女主人已被人叫出去了,只有两个护士站在床前。她听见邻室传来急行的脚步声,低低的说话声和压低了的惊叹声。病人凝望着门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会儿,医生带着惊异的神色匆匆进来,后面跟着主人夫妇,他们的脸色和刚才不一样。医生向主人说:“现在就告诉她吧!”她听不懂。
“约瑟华厂主妇用颤抖的声音向病人说,“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是你日夜祈祷的大喜事呢!”
病人注意地听着,主妇接着大声地说:
“好消息,带给你极大喜悦的消息!”
病人睁大眼睛看着。
“给你看一个人,你看是谁来了?”
病人用力抬起头,先看看女主人,然后向门外张望。
“一个人,你没有预料到的,他刚才赶到!”女主人补充说。
“是谁?”病人尖声地问,一动不动。忽然,她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呼,霍地坐了起来,两手压着鬓角,像看见超自然的幻影。她看见一个蓬首垢面,衣不蔽体的男孩站在门口,后面站着医生。
“玛尔可!我的儿子!”
玛尔可奔向前去,她张开双臂把他紧紧抱在胸前,从心灵深处爆发出一声笑,终于呼吸促迫,倒回枕上。
可是,她很快便苏醒过来,狂喜地吻着儿子说: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是真的吗?谁带你来的?你是一个人来的?没有病吧?你真是玛尔可吧?这不是梦吧!你说一句话给我听听!”
说着,又突然改了声调说:
“不!先别说,等着。”她转向医生说:
“医生!快给我动手术吧!我一定要把病治好。我准备好了,不要再延迟了,请你们把玛尔可领到外面去,别让他听见——玛尔可,没什么,以后再告诉你,再吻一次,去吧!医生,快给我动手术吧!”
女主人领着玛尔可出去,下房的门立刻被护士关上了。美贵涅兹先生打算把他领到较远的房间去,玛尔可却站在门外一动不动。他问道:
“我母亲怎么了?他们要给她做什么?”
“是的,你母亲病了,要动手术。你到这边来,让我详细告诉你。”
“不!”玛尔可还是站在那里不动,说:“我要留在这里,就请你马上告诉我。”
工程师拉他过去,向他说明他母亲得病的经过。他听了很担心母亲的病治不好。
突然,下房门缝里传出一声尖锐的呼叫声,好像一个人受到致命的伤害。
玛尔可惊叫:
“我母亲死啦!”
医生从门口出来说:
“你母亲得救了!”
玛尔可深情地望着他,投身到他脚下,抱着医生的腿哭着说:
“医生,谢谢你!”
医生搀他起来说:
“起来吧!勇敢的孩子!是你救活了你的母亲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