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中,贵州土官安国亨、安智各起兵仇杀,抚臣以叛逆闻,动兵征剿,弗获,且将成乱。新抚阮文中将行,谒高相拱,拱语曰:“安国亨本为群奸拨置,仇杀安信,致信母疏穷、兄安智怀恨报复,其交恶互讦,总出仇口,难凭。抚台偏信智,故国亨疑畏,不服拘提,而遂奏以叛逆。夫叛逆者,谓敢犯朝廷,今夷族自相仇杀,于朝廷何与?纵拘提不出,亦只违拗而已,乃遂奏轻兵掩杀,夷民肯束手就戮乎?虽各有残伤,然亦未闻国亨有领兵拒战之迹也,而必以叛逆主之,甚矣!人臣务为欺蔽者。地方有事,匿不以闻,乃生事幸功者。又以小为大,以虚为实,始则甚言之,以为邀功张本;终则激成之,以实己之前说,说尽时弊。是岂为国之忠乎!君廉得其实,宜虚心平气处之,去其叛逆之名,而止正其仇杀,与夫违拗之罪,则彼必出身听理,一出身听理,而不叛之情自明。乃是止坐以本罪,当无不服,斯国法之正,天理之公也。今之仕者,每好于前官事务有增加,以见风采,此乃小丈夫事,非有道所为。君其勉之!”阮至贵密访,果如拱言,乃开以五事:一、责令国亨献出拨置人犯;一、照夷俗,令赔偿安信等人命;一、令分地安插疏穷母子;一、削夺宣慰职衔,与伊男权替;一、从重罚以惩其恶。而国亨见安智居省中,益疑畏,恐军门诱而杀之,真情。拥兵如故,终不赴勘,而上疏辨冤。阮狃于浮议,复上疏请剿,拱念剿则非计,不剿则损威,乃授意于兵部,题复得请,以吏科给事贾三近往勘。赖有此活法。国亨闻科官奉命来勘,喜曰:“吾系听勘人,军门必不敢杀我,我乃可以自明矣。”于是出群奸而赴省听审,五事皆如命,愿罚银三万五千两自赎。安智犹不从,阮治其用事拨置之人,始伏,智亦革管事,随母安插。科官未至,而事已定矣。国家于土司,以戎索羁縻之耳,原与内地不同。彼世享富贵,无故思叛,理必不然。皆当事者或削,或慢残,或处置失当,激而成之。反尚可原,况未必反乎。如安国亨一事,若非高中玄力为主持,势必用兵。即使幸而获捷,而竭数省之兵粮,以胜一自相仇杀之夷人,甚无谓也。呜呼!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吾今日安得不思中玄乎。
【译文】明朝穆宗隆庆年间,贵州土司安国亨、安智相互领兵仇杀,贵州巡抚以叛逆的罪名把他们上奏给朝廷。官兵发起征剿,不但没有成功,眼看要激成更大的动乱。新任贵州巡抚阮文中在赴任以前,就去谒见内客首辅高拱。高拱对他说:“安国亨本来是被坏人挑起仇恨,杀了安信,致使安信的母亲疏穷、兄长安智怀恨报复。他们彼此结怨,互相攻击,都是出于双方仇恨的心理,是非难凭一面之辞而定。原来的抚台偏信安智,故安国亨心存疑惧,而不服从官军捉拿,于是抚台就上奏朝廷说安国亨要反叛。要论叛逆,应当是指反对朝廷。如今却是夷族人自相仇杀,于朝廷有何相干?纵使拘拿他,他不出面,也仅仅是违拗了巡抚而矣,而巡抚就马上奏向朝廷,轻易发兵捕杀,夷兵能束手就死吗?虽说官军、夷兵各有伤残,但还没有听说安国亨有领兵拒抗的迹象,如果一定以叛逆论处,实在太过分了。这是官员中有人变着法子欺瞒朝廷。地方上有事,隐瞒不报,这是一帮无事生非、邀功取宠的人干的;还有的人将小事变成大事,甚至无中生有,一开始就虚张声势,作为请功的资本;后来小纠纷激成大乱子,用以证明自己以前的说法,这哪里是忠心为国呢?你这次去调查到真实情况后,应平心静气地处理这事,把叛乱的罪名给他们去掉,只判他仇杀和违拗抚台的罪名,那样他们必定会出廷,听候审理。
这样,才能体现出国法的严正、天理的公道啊。如今那些当官的,只喜欢在前任官员遗留的事务上多增加些名堂,以此来出出风头,显示一下自己的能干。这是没出息的男子干的事情,不是君子的风度。你努力奋进啊!”后来,阮文中到了贵州,经过秘查暗访,事情果然和高丞相说的一般无二。于是他公布了五项命令:一,责令安国亨交出挑拨离间的犯人;二,照夷人的风俗,责令安国亨赔偿安信等人的人命损失;三,责令分开两个地方安置疏穷、安智母子;四,罢免安国亨贵州宣慰使的职衔,而由他儿子安权接替;五,从重处罚安国亨,用来惩罚他的罪恶。决定公布后,安国亨看到安智住在省城中,更加疑惧,害怕巡抚将他引诱出来后把他杀了。于是他还像以前那样领着军队,始终不出来受审,却向朝廷上疏,申辨自己的冤情。阮文中拘泥于外界舆论,就再次上疏,请求剿灭安国亨。高拱考虑到征剿不是良策,可不征剿又有损国威,就向兵部授意,批准阮文中的奏请,同时派吏科给事贾三近前往勘察(依靠如此灵活的决定,才收到良好的效果)。安国亨听说吏部官员奉命前来勘察,高兴地说:“我是愿意听候勘察的,巡抚必然不敢随便杀我,我可以明辨自己的是非了。于是安国亨交出了挑拨离间的小人,自己到省城受审。阮文中的五项命令全部答应,并愿交出白银三万五千两,赎取自己的罪行。安智还不答应,阮巡抚又惩罚了挑拨离间的人,他这才服从了。安智的管事职务也被罢免了,随他母亲被安插在一起。科官还没有到达贵州,事情就已处理妥贴了。国家对于土司,都用夷人的法令来牵制他们,原来和内地不同,他们世代享用富贵,必没有无故叛逆的道理。这都是由办事官员的剥削,残害,或处理不当,激起了事端才反叛的。如此来看,土司造反情有可原,何况他们还不是造反呢?像安国亨这一件事,如果不是高拱全力主持,势必会兵戎相见,即使侥幸获胜,可用完了几个省的兵力、粮草,用这样高昂的代价去战胜一伙自相仇杀的夷人,实在是太无聊了。噢,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今天怎么能不思念高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