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往梁住所的路上,她看见高耸入云的杉木高壮的香樟。树木的寿命要远比人类来得长久,他们切身感受着天地之间的变化。风雨、阳光、雨露……悠久的呼吸与感悟,使得每一棵树都犹如静默的长者,默默凝望着匆匆走过的路人。
  他们会不会再暗地里嘲笑着眼前的每一个人,豪华的轿车,落魄的旅人,西装革履的白领阶层,以及眼神浑浊的老者……但百年之后风尘散去,只剩下这些老树依旧扎根泥土之中,陪着这座城市休戚与共。然而此时此刻从他们眼前走过的人,早已换了千万个。
  门始终紧闭,她站在门口一遍又一遍的拨打着梁的手机。一墙之隔的地方,她甚至能听清门后那个英国的女歌手声线沙哑的唱着一首脍炙人口的情歌。然而无人接听,她甚至听得见脚步与电视发出的声响,但是那一线细细的歌声在屋中来回盘旋缠绕,她却只听到冰冷的女生一遍遍提醒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他在耗尽彼此的感情,因为王羽嫣伤害他,而他却反过来伤害自己。
  她的指尖摩擦着手上的一枚戒指,那是梁临走之前送给她的礼物。白银质地,花纹错综复杂,据说颇有些年头,是梁的祖母留给他的纪念物。他甚至没有送给自己的妻子,只是单独的用盒子放置一边。王羽嫣以为梁怀念至亲,所以从来没有佩戴过。然而她不知道,那枚戒指朴素简洁,远不及她手指上的钻戒闪亮动人。但那是他心底的惘然,梁在寻找一个气质清冷能与它相互呼应的人,但那个人……不是自己的妻子。
  但此刻,死亡凝结成锋利匕首,它使得彼此的关系重归破碎与虚无,再也什么能将他们强行连接。她取下手中的戒指放在脚下,静静的敲门,然后转身离去。
  她不知道自己将在他面前呈现出一种怎样的面貌,又或者是他失去对所有人的信任。这种痛苦和毁灭需要独自承担,他将审视自己的内心,学会如何面对死亡的终结以及内心的不安。
  他和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她对时间和日期没有固定的记忆,时间的更迭本事是难以言说之物。她不会用固定的东西为他们做一个分类,在有限的生命中,日期可以用特殊的东西代替。
  三月二十五,简成蝶的生日。
  她对着镜子仔细的化妆,看着那张面孔被手头的各式道具装扮一新,一张脸孔逐渐发生改变,烟熏妆和殷红嘴唇勾勒出黑夜充满诱惑的曲线。
  她叫嚣和渴望着拥抱,酒精在身体里随着血液来回滚动,她听见自己歇斯底里的哭泣和哀嚎声,整个人失去控制。
  她穿着黑色刺绣的长裙,在十六岁那年她就开始迷恋各式各样的长裙,惊艳的裙裾在地面流泻出突兀的美艳。她白皙如瓷的肌肤在黑夜中分外诱人,引得男人们蠢蠢欲动的眼神跟随其后。
  梁一出门就看见了简成蝶,她穿着细细的高跟鞋,锦缎般的长发如披肩而泻,她漆黑的瞳孔深如大海,如火焰一般似血的唇妆勾人心魄。梁的心头一震,他从未见过简成蝶如此凛冽的装束,宛如美到欲枯的花朵。
  她的心底有近乎破碎的孤独,人生变得无常且毫无意义。她有骄傲的美貌和动人的舞艺,但是那又如何呢?
  她和所有的女子并无本质上的不同,她们索需温暖与诺言,而她追寻点燃的火种,试图让自己的生命不像是一场触手即碎的幻觉。然而……看上去她似乎仍旧一无所获。
  黑夜是欲望风姿绰约的绝佳舞台,几个男人借着酒意围住了她,已经有人动手动脚,嘴里说着下流话,然而她眼神却渐渐锐利,一动不动的蜷缩在角落里,眼神像是一只孤注一掷的兽类。
  “你们做什么?想要我报警么?”梁再一次像个英雄一样出现在简成蝶面前。并不是真正的黑社会,自然不至于为了这点事闹到公安局,几个人对视了一眼,笑说只是一场误会。
  他回头看她,已经喝到微醺的女子,此刻浑身无力的瘫倒在墙角。
  他一言不发的靠近她,准备开车送她回去。蝶伸手搂住梁的脖子,沉沉的眼影如同一尾金鱼妖娆的尾,不动声色却又风情万种的扫过他的面孔,“真可惜……我以为你会为我打架。”
  他的脸上有一种罕见的狼狈,“以后不要喝得这样醉,很危险。”
  “有什么关系?”她放声大笑,大红的指甲轻轻勾勒他的眉眼,“梁,你只在乎你的妻子。我又该如何自处?”
  我送你回家。他叹息,似是躲避一般侧过脸。
  她送她回自己的家,倒一杯温热的水,玻璃杯洁净如新,握在手中犹如握住一种虚无的依靠。
  成蝶,我直到现在也并不懂得你的内心,就像羽嫣。我们朝夕相对,然而她的灵魂中曾有过怎样的希冀和渴望,我却全然不知。
  她在浴室中割腕自尽,在我前去为她庆祝的生日一天。她用自己的死亡给了我惊喜,她不用再接受任何背叛与谎言,在她存活着的时间里,她的婚姻没有缺憾。但是我将永远心怀愧疚,我辜负我的妻子,在她临死的当天准备告诉她我的心已经失控,我要理她而去。
  你是否觉得内心挫败?她伸手抚摸他的面孔,他泛红的眼眶和下巴上的胡渣,这些细微的东西引动她内心的哀悯,梁,你不懂得她,她同样不能理解你。我们再人世上艰难跋涉,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道路以及痛苦。这并非是你的错。
  我是他的丈夫,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选择死亡,是否我并未竭尽全力?
  梁,你明明知道,这一切与你没有关系。她伸手遮住她的眼睛,在他耳畔喃喃,我们选择的只是各自的结局,从来没有人能够逆转他人的人生。你并非神灵,不能事事顾及。
  他终于失声,此时此刻呈现在简成蝶面前的,是一个男人与男孩的奇异混合体,他内心脆弱,平日维持的面具崩溃。
  她轻轻伸手搂住身畔的男子,彼此的皮肤温热而细腻,她闻到他身上洗发水的味道,清凉的薄荷味让人觉得安心。她一直在索寻一个这样的男人,英俊但并不具备攻击性的面孔,沉沉的呼吸,还有他身上让人安心的气味。
  她的睡眠时好时坏,有时半夜从噩梦中惊醒,睁开眼睛之后便再也难以入睡。一个人的时候,她披着外套坐在床上看着夜空沉默不语,落地窗几乎和月亮平行,她住在二十七层楼高的单身公寓,一个人孤独的和静默的天空交流。那些在天幕上漂浮的寂寞云朵触手可及,似是她心底吐出的一口魂魄。
  然而此刻,她的手触碰到男子温热的皮肤。他的肩膀有流畅的线条,伸出手去,感到他的呼吸、心跳、血液静默的流动,清爽的短发上有薄荷的香味。她能察觉出他与别人的不同,他们有共同的疲倦眼神,然而内心的坚定和全貌却是掩藏在茫茫深海中的冰上,露出的一角,只是知道可以让他人窥见的安全底线。
  亮冽的闪电瞬间撕破了天空,梁从黑夜中惊醒,微微蹙起眉头,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雨水自杀一般的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噼啪的声响。犹如微缩过后尸体坠落地面发出的闷哼,她的目光渐渐收拢,与他在黑暗中寻找到彼此交错的视线。
  那一刻,无数的念头在心底冒出。他们此后究竟将以何种面貌出现在彼此的生活之中?她是否终将安定下来,犹如南飞的鸟千里跋涉寻找可以筑巢之处,她觉得自己快要度过寒冬,不再觉得害怕和恐惧。然而俗世生活依旧不可避免,她是否会成为他的妻子,他们的未来究竟在何处?
  这简单的问题带来紧随其后琐碎而繁杂的细节,但是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窗外乌云密布,惊雷在九天之上的云层轰鸣作响,马路上黯淡的路灯在风雨中静默不语,宛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会覆灭。然而它终究还是幽幽的沉默的燃烧着,一盏盏路灯蜿蜒着往天地的尽头而去,似乎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了,那盏灯也还是会这样无声的燃烧着。多么美的场景,叫人犹如身在梦中。
  而此刻听雨赏灯的两个人,彼此握紧对方的双手,十指相扣感受到的温度和细腻,都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们也会和此刻脚下明灭的路灯一般,一直相守到岁月的尽头。
  这样难得的时刻,日后会成为彼此可以永久回忆的温柔,要历经诸多劫难和困境,最后被岁月磨蚀了,也还剩下一点动人的底色。
  浮华的旅社坐落在城市靠近商业区的地方,地段交通都算优良。三层楼,全是他父亲名下的财产,给他开一家旅社经营,谁知出人意料的赚钱。下火车的时候都已经是傍晚,黄昏与黑夜在天际尽头厮杀,火红的晚霞已经有浓到欲褪色的阴暗。
  “我要找一份工作,我能在这做什么?”她的眼神带着疑惑。
  “这是我自己开的酒店,现在缺一个前台接待,你愿意在这工作么?”浮华诚心实意的问。
  “为什么不?”她故作吃惊的笑,看着眼前这个穿白衬衣和染着亚麻色头发的男人伸出了右手。
  蝶的工作就是每天登记前来住宿客人的身份,以及通过电脑和电话接受预定,协调房间的利用。这是繁琐的工作,然而简成蝶却觉得乐在其中。她知道自己不久之后就会离开,她的目的地不在此处。但工作可以让人短暂的忘却痛苦,它需要一个人的冷静、镇定、动用理智与逻辑的力量,而不是运用每日在心底叫嚣的混乱感情。
  她跟着浮华熟悉环境,看得出的确是新装修的旅馆,一切都还带着崭新而不曾沾染出痕迹的样貌,像是被层层塑料包裹着的器物。
  “神池是有名的旅游胜地,这里居住着全国各地的顾客,有时候还会出现外国人。”浮华耐心的解释,这是他的所有物,每一处他都花费了心血,因此介绍的时候语气里难免有自得。
  她和另一个女孩子轮流上班,每天清晨简成蝶便披散着头发坐在柜台后,他们没有统一的制服,浮华不认为自己在开一家正规的酒店,他是平易近人的老板。简成蝶黑色的头发像是一匹锦缎,坐在柜台后面看书,纸张与手指之间的摩擦犹如一种窃窃私语。
  她喜欢这座旅馆,这些外地来的旅客像是鬼魅一样,她坐在柜台后面和不同的人打交道,有时和人闲聊几句,有时看对方彼此神情麻木的离开。有些人在这里停留很长时间,或者断断续续的回来这里,每次都住浮华的旅店。他的心意让千篇一律的旅社有所改观,浮华为人也极为有魅力,他有一张清秀如女子般的面孔,同时所知甚广,能够与形形色色的人顺利沟通交流。
  她在旅途之中遇见无数的人,不断的有人在身边来来往往,她有时是别人生命中的过客,从远方千里跋涉而来。比如上次的酒吧、这次的旅社……她在不停的人之间擦肩而过,呼吸陌生的空气聆听不同的声音。
  而在这种旅社,宛如是一她现行人生的缩影。人与人之间的相遇,都是一场久别重逢。她与不同的人擦肩而过,彼此都是在海面寂静漂浮的岛屿,遵循着各自沉默而肃然的轨迹。
  “明天休假,有什么活动?”浮华问她。
  我想去看寺庙。神池有名的飞住寺,漫天神佛的眼睛透过壁画与雕塑凝视着茫茫众生。她细长的眼睛里有闪动的光芒。
  浮华从夜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他的身边没有人,寒冷的风从没有关紧的窗户外吹进来,一阵阵的空冷。他摸索着打开壁灯,黑暗刹那间被驱散,只有氤氲的酒气在鼻尖萦绕。
  “你要走么?”他从宿醉中醒来,依然觉得头痛欲裂。为什么快乐如此短暂易逝,他的指尖空空如也,像是抓住了一场幻觉随即又被风吹碎。他梦见在火车站送别简成蝶,她漆黑的长发和细细的高跟鞋如此清晰,然而一张脸却是模糊的。
  这梦中的离别犹如预示,他摸索着从枕边拿起烟盒,她迟早会离去,最后依然只剩自己一个人。
  他的心是没有任何归宿的漂流者,原本以为这会是生活的全部,他的家世优渥,已经不再贪婪索需更多财富。结交不同的女性友人,生活看似圆满无缺。然而他遇见简成蝶,他在火车上被莫名的光亮吸引,自身的轨道已经开始出现偏离。
  那是个极其任性的女子,带着孤注一掷与漫不经心的灵魂,流星一般从他的头顶倏忽而过。然而这一刻他抬起头,眼睛捕捉了到了神奇的光芒,就此沦陷,已经无处可去。
  第二天直奔旅社,他看见半靠在桌子上的简成蝶,长长的指甲踩着一种奇异的节拍轻轻敲击着桌面,一双眼睛却写满了疲倦和困乏,似乎对这个世界有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最终只是化成一杯馥郁的烈酒,独自品尝,一醉方休。
  他问她,你是否准备离开?
  她蹙眉,当然,我迟早有一天要走,我的目的地不在这儿。
  成蝶,你的目的地在哪里?
  我在找一个人,他曾经是我的同事,情人,以及别人的丈夫。浮华,我留在这里,只是为了要去寻找一些答案。
  浮华失言,他在不知道自己是否如同中世纪的船员,在巨大的风浪之中听见一缕渺茫的歌声,他改变船只航行的方向,追逐着赛壬的歌声。那是传说中的海妖,女子般姣美的上身以及鱼的尾部,会在礁石上用天籁般的嗓音引诱水手将船只开到暗礁密布之地,船沉之后则趁机吞噬他们的躯体。
  简成蝶之于浮华,是否也是如此?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被蛊惑,然而却比任何人都明白,简成蝶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停留。她已一种过路人的姿势从他生命中轻轻走过,她心中在意的永远是那个可能一直都无法达到的目标。那个死亡的男人,甚至他的妻子……都将成为简成蝶如今迫切需求的信息。但她绝不会需要自己,她内心的淡薄与无情,远比任何人都来的更为猛烈与直接。
  但他已经被吸引,就像是好奇的孩童伸手推开乐园的大门。里面透出光亮和从未见过的喧嚣,他的内心开始摇摆不定,也许在安稳享乐的生活背后,应该有更值得探究的东西。生活层层沉淀,如同一面不再晃动任何涟漪的湖水。他知道,这预示着枯竭和死亡。
  他不能甘于宿命的接受一眼便能看到结局的未来,然而如同幼小的孩童难以独立行走,简成蝶的出现,像是冥冥中的指使,他将与她并肩,寻找属于自己的意义所在。
  “一个已经死去的男人是否对你如此重要?成蝶,你是否能够留下来。不要再继续赶路,我将竭尽全力让你的生活富裕,让所有紊乱的时光与波动的未知慢慢抹去。”他终于开口挽留她,内心艰涩。
  她静静的看着他,低声说,所有女子对婚姻都有世俗的渴望,我初遇梁的时候,私心里也曾想要与他结婚。看重的并非是法律与世俗的约束,而是两个人在一起,我将为他生儿育女,收敛一颗放纵而痴狂的内心,依靠一个人,学会落泪,撒娇,并且心安理得享受对方在物质与金钱上的眷顾。
  他已经死去,然而我还在这里。成蝶,这并非奢望。我愿意与你相守,哪怕你的心底依旧在怀念一个不可得的男人。我明白随着时间的流逝,总有一天我会站在你身边,这样与你深情的凝视与对望。
  何必。她轻轻叹息,眼神黯然的看着他,浮华,你总有一天会明白,过分的靠近和拥有,只会使得完美的东西趋于破碎。我之所以不能和梁在一起,是因为我们彼此尊重以及了解,他内心的残缺如此尖刻,我们是相互撕扯的猛兽,无法小心翼翼的守护暗夜的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