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图什,人民武装起义领袖,一七二一年被捕,被处死刑。“先生,”主教说,“我不喜欢把这两个名字联在一起。”“卡图什吗路易十五吗您究竟替这两个中的哪一个叫屈呢”一时相对无言。主教几乎后悔多此一行,但是他觉得自己隐隐地、异样地被他动摇了。国民公会代表又说:“咳!主教先生,您不爱真理的辛辣味儿。从前基督却不象您这样。他拿条拐杖,清除了圣殿。他那条电光四射的鞭子简直是真理的一个无所顾忌的代言人。当他喊道‘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时,他对于那些孩子,并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他对巴拉巴的长子和希律的储君能同眼看待而无动于衷。先生,天真本身就是王冕。天真不必有所作为也一样是高尚的。它无论是穿着破衣烂衫或贵为公子王孙,总是同样尊贵的。”“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这是耶稣对那些不许孩子听道的门徒说的话。原文是拉丁文Siniteparvulos巴拉巴,和耶稣同时判罪的罪犯。希律,纪元前犹太国王。“那是真话。”主教轻轻地说。“我要坚持下去,”国民公会代表G.继续说,“您对我提到过路易十七。让我们在这上面取得一致的看法。
我们是不是为一切在上层和在下层的无辜受害者、殉难者、孩子们同声一哭呢我会和您一道哭的。不过,我已对您说过,我们必须追溯到九三年以前。我们的眼泪应当从九三年以前流起。我一定和您同哭王室的孩子,如果您也和我同哭平民的幼童。”“我为他们全体哭。”主教说。“同等分量吗”G.大声说,“这天平如果倾斜,也还应当偏向平民一面吧。平民受苦的年代比较长些。”又是一阵沉寂。突破沉寂的仍是那国民公会代表。他抬起身子,倚在一只肘上,用他的拇指和曲着的食指捏着一点腮,正如我们在盘问和审讯时无意中作出的那种样子,他向主教提出质问,目光中充满了临终时的全部气力。那几乎是一阵爆炸。“是呀,先生,平民受苦的日子够长了。不但如此,您走来找我,问这问那,和我谈到路易十七,目的何在我并不认识您呀。自从我住在这地方,孤零零的我在这围墙里过活,两只脚从不出门,除了那个帮我的小厮以外谁也不见面。的确,我的耳朵也偶尔刮到过您的名字,我还应当说,您的名气并不太坏,但是那并不说明什么问题,聪明人自有层出不穷的办法来欺哄一个忠厚老实的平民。说也奇怪,我刚才没有听到您车子的声音,也许您把它留在岔路口那面的树丛后面了吧。我并不认识您,您听见了吧。您刚才说您是主教,但是这话一点也不能对我说明您的人格究竟怎样。我只得重复我的问题。您是谁您是一个主教,那就是说一个教门里的王爷,那些装了金,穿着铠甲,吃利息,坐享大宗教款的人中的一个——迪涅的主教,一万五千法郎的正式年俸,一万法郎的特别费,合计二万五千法郎——,有厨子,有随从,有佳肴美酒,星期五吃火鸡,仆役在前,仆役在后,高视阔步,坐华贵的轿式马车,住的是高楼大厦,捧着跣足徒步的耶稣基督做幌子,高车驷马,招摇过市,主教便是这一类人中的一个。
您是一位高级教主,年俸、宫室、骏马、侍从、筵席、人生的享乐,应有尽有,您和那些人一样,也有这些东西,您也和他们一样,享乐受用,很好,不过事情已够明显了,但也可能还不够明显;您来到此地,也许发了宏愿,想用圣教来开导我,但是您并没有教我认清您自身的真正品质。我究竟是在和什么人谈话您是谁”主教低下头,回答:“我是一条蛆。”“好一条坐轿车的蛆!”国民公会代表咬着牙说。这一下,轮到国民公会代表逞强,主教低声下气了。主教和颜悦色,接着说:“先生,就算是吧。但是请您替我解释解释:我那辆停在树丛后面不远的轿车,我的筵席和我在星期五吃的火鸡,我的二万五千法郎的年俸,我的宫室和我的侍从,那些东西究竟怎样才能证明慈悲不是一种美德,宽厚不是一种为人应尽之道,九三年不是伤天害理的呢”国民公会代表把一只手举上额头,好象要拨开一阵云雾。“在回答您的话以前,”他说,“我要请您原谅。我刚才失礼了,先生。您是在我家里,您是我的客人。我应当以礼相待。您讨论到我的思想,我只应当批判您的论点就可以了。您的富贵和您的享乐,在辩论当中,我固然可以用来作为反击您的利器,但究竟有伤忠厚,不如不用。我一定不再提那些事了。”“我对您很感谢。”主教说。G.接着说:“让我们回到您刚才向我要求解释的方面去吧。我们刚才谈到什么地方了您刚才说的是……您说九三年伤天害理吗”“伤天害理,是的,”主教说,“您对马拉朝着断头台鼓掌有怎样一种看法”马拉,法国政论家,雅各宾派领袖之一,罗伯斯庇尔的忠实战友,群众称他为“人民之友”。“您对博须埃在残害新教徒时高唱圣诗,又是怎样想的呢”那种回答是坚劲的,直指目标,锐如利剑。
主教为之一惊,他绝想不出一句回驳的话,但是那样提到博须埃,使他感到大不痛快。极高明的人也有他们的偶像,有时还会由于别人不尊重逻辑而隐痛在心。国民公会代表开始喘气了,他本来已经气力不济,加以临终时呼吸阻塞,说话的声音便成了若断若续的了,可是他的眼睛表现出他的神志还是完全清醒的。他继续说:“让我们再胡乱谈几句,我很乐意。那次的革命,总的说来,是获得了人类的广泛赞扬的,只可惜九三年成了一种口实。您认为那是伤天害理的一年,但就整个专制政体来说呢,先生卡里埃是个匪徒;但是您又怎样称呼蒙特维尔呢富基埃-泰维尔是个无赖;但是您对拉莫瓦尼翁-巴维尔有什么见解呢马亚尔罪大恶极,但请问索尔-达瓦纳呢,杜善伯伯横蛮凶狠,但对勒泰利埃神甫,您又加上怎样的评语呢茹尔丹屠夫是个魔怪,但是还比不上卢夫瓦⑾侯爷。先生呀,先生,我为大公主和王后玛丽安东尼特叫屈,但是我也为那个信仰新教的穷妇人叫屈,那穷妇人在一六八五年大路易当国的时候,先生呀,正在给她孩子喂奶,却被人家捆在一个木桩上,上身一丝不挂,孩子被放在一旁;她乳中充满乳汁,心中充满怆痛;那孩子,饥饿不堪,脸色惨白,瞧着母亲的乳,有气无力地哭个不停;刽子手却对那做母亲和乳娘的妇人说:‘改邪归正!’要她在她孩子的死亡和她信心的死亡中任择一种。教一个做母亲的人受那种眼睁睁的生离死别的苦痛,您觉得有什么可说的吗先生,请记住这一点,法国革命自有它的理论根据。它的愤怒在未来的岁月中会被人谅解的。它的成果便是一个改进了的世界。从它的极猛烈的鞭挞中产生出一种对人类的爱抚。
我得少说话,我不再开口了,我的理由太充足。况且我快断气了。”博须埃,法国天主教的护卫者,是最有声望的主教之一。卡里埃,国民公会代表,一七九四年上断头台。蒙特维尔,十七世纪末法国朗格多克地区新教徒的迫害者一、步行终日近黄昏一八一五年十月初,距日落前约一点钟,有一个步行的人走进了那小小的迪涅城。稀稀落落的居民在他们家门口或窗前,带着一种不安的心情瞧着这个行人。要碰见一个比他更褴褛的过路人是很不容易的了。他是一个中等身材的人,体格粗壮,正在盛年,可能有四十六或四十八岁。一顶皮檐便帽压齐眉心,把他那被太阳晒黑、淌着大汗的脸遮去了一部分。从他那领上扣一个小银锚的黄粗布衬衫里露出一部分毛茸茸的胸脯,他的领带扭得象根绳子,蓝棉布裤也磨损不堪,一个膝头成了白色,一个膝头有了窟窿;一件破旧褴褛的老灰布衫,左右两肘上都已用麻线缝上了一块绿呢布;他背上有只布袋,装得满满的也扣得紧紧的;手里拿根多节的粗棍,一双没有穿袜子的脚踩在两只钉鞋里,光头,长须。汗、热、奔走和徒步旅行替那潦倒的人添上了一种说不出的狼狈神情。他的头发原是剃光了的,但现在又茸茸满头了,因为又开始长出了一点,还好象多时没有修剪过似的。谁也不认识他,他自然只是一个过路人。
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从南方来的。或是从海滨来的。因为他进迪涅城所走的路,正是七个月前拿破仑皇帝从戛纳去巴黎时所经过的路。这个人一定已走了一整天,他那神气显得异常疲乏。许多住在下城旧区里的妇人看见他在加桑第大路的树底下歇了一回脚,又在那广场尽头的水管里喝了些水。他一定渴极了,因为追着他的那些孩子还看见他在两百步外的那个小菜场的水管下停下来喝了水。走到了巴许维街转角的地方,他向左转,朝市政厅走去。他进去,一刻钟过后又走了出来。有个警察坐在门旁的石凳上,那正是三月四日德鲁埃将军立上去向着惊骇万状的迪涅民众宣读茹安港宣言的那条石凳。那汉子脱下他的便帽,向那警察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警察没有答礼,只仔细打量了他一会,眼光送了他一程,就走到市政厅里去了。当时,迪涅有一家华美的旅舍叫“柯耳巴十字架”。旅舍主人是雅甘拉巴尔。城里的人都认为他是另外一个拉巴尔的亲族,另外那个拉巴尔在格勒诺布尔开着三太子旅舍,并且做过向导。据当时传说,正月间贝特朗将军曾经乔装为车夫,在那一带地方往来过多次,把许多十字勋章分给一些士兵,把大量的拿破仑分给一些士绅。实在的情形是这样的:皇帝进入格勒诺布尔城以后,不愿住在省长公署里,他谢了那位市长,他说:“我要到一个我认识的好汉家里去住。”他去的地方便是那三太子旅舍。三太子旅舍的那个拉巴尔所得的荣耀一直照射到二十五法里以外的这个柯耳巴十字架旅舍的拉巴尔。
城里的人都说他是格勒诺布尔那位的堂兄弟。茹安港在戛纳附近,拿破仑在此登陆时曾发出宣言。替拿破仑当向导。拿破仑,金币名,值二十法郎。那人正向着这旅舍走去,它是这地方最好的旅舍了。他走进了厨房,厨房的门临街,也和街道一般平。所有的灶都升了火,一炉大火在壁炉里熊熊地烧着。那旅舍主人,同时也就是厨师,从灶心管到锅盏,正忙着照顾,替许多车夫预备一顿丰盛的晚餐,他们可以听见车夫们在隔壁屋子里大声谈笑。凡是旅行过的人都知道再也没有什么人比那些车夫吃得更考究的了。穿在长叉上的一只肥田鼠夹在一串白竹鸡和一串雄山雉中间,在火前转动。炉子上还烹着两条乐愁湖的青鱼和一尾阿绿茨湖的鲈鱼。那主人听见门开了,又来了一个新客人,两只眼睛仍望着炉子,也不抬头,他说:“先生要什么”“吃和睡。”那人说。“再容易也没有,”主人回答说。这时,他转过头,目光射在旅客身上,又接着说:“……要付钱的呀。”那人从他布衫的袋里掏出一只大钱包,回答说:“我有钱。”“好,我就来伺候您。”主人说。那人把钱包塞回衣袋里,取下行囊,放在门边的地上,手里仍拿着木棍,去坐在火旁边的一张矮凳上。迪涅在山区,十月的夜晚是寒冷的。但是,旅舍主人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总在打量这位旅客。“马上有东西吃吗”那人问。“得稍微等一会儿。”旅舍主人说。这时,新来的客人正转过背去烘火,那位象煞有介事的旅舍主人从衣袋里抽出一支铅笔,又从丢在窗台旁小桌子上的那张旧报纸上扯下一角。
他在那白报纸边上写了一两行字,又把这张破纸折好,并不封,交给一个好象是他的厨役又同时是他的跑腿的小厮。旅舍主人还在那小伙计耳边说了一句话,小伙计便朝着市政厅的方向跑去了。那旅客一点也没有看见这些经过。他又问了一次:“马上有东西吃吗”“还得等一会儿。”旅舍主人说。那孩子回来了。他带回了那张纸。主人急忙把它打开,好象一个等候回音的人,他仿佛细心地读了一遍,随后又点头,想了想。他终于朝着那心神似乎不大安定的旅客走上一步。“先生,”他说,“我不能接待您。”那个人从他的坐位上半挺着身子。“怎么!您恐怕我不付钱吗您要不要我先会账我有钱呢,我告诉您。”“不是为那个。”“那么是为什么”“您有钱……”“有。”那人说。“但是我,”主人说,“我没有房间。”那人和颜悦色地说:“把我安顿在马房里就是了。”“我不能。”“为什么”“那些马把所有的地方都占了。”“那么,”那人又说,“阁楼上面的一个角落也可以。一捆草就够了。我们吃了饭再看吧。”“我不能开饭给您吃。”那个外来人对这种有分寸而又坚硬的表示感到严重了,他站立起来。“哈!笑话!我快饿死了,我。太阳出来,我就走起。走了十二法里的路程。我并不是不付钱。我要吃。”一法里等于现在的四公里。
“我一点东西也没有。”旅舍主人说。那汉子放声大笑,转身朝着那炉灶。“没有东西!那是什么”“那些东西全是客人定了的。”“谁定的”“那些车夫先生定了的。”“他们多少人”“十二个人。”“那里有二十个人吃的东西。”“那都是预先定好并且付了钱的。”那个人又坐下去,用同样的口吻说:“我已经到了这客栈里,我饿了,我不走。”那主人弯下身子,凑到他耳边,用一种使他吃惊的口吻说:“快走。”这时,那旅客弯下腰去了,用他棍子的铁梢拨着火里的红炭,他蓦地转过身来,正要开口辩驳,可是那旅舍主人的眼睛盯着他,照先头一样低声说:“我说,废话已经说够了。您要我说出您的姓名吗您叫冉阿让。现在您要我说出您是什么人吗您进来时,我一见心里就有些疑惑,我已派人到市政厅去过了,这是那里的回信。您认识字吗”他一面那样说,一面把那张完全打开了的、从旅舍到市政厅、又从市政厅转回旅舍的纸递给那客人看。客人在纸上瞟了一眼。旅舍主人停了一会不响,接着又说:“无论对什么人,我素来都是客客气气的,您还是走吧。”
那人低下了头,拾起他那只放在地上的布袋走了。他沿着那条大街走去。好象一个受了侮辱、满腔委屈的人,他紧靠着墙壁,信步往前走。他的头一次也没有回转过。假使他回转头来,他就会看见那柯耳巴十字架的旅舍主人正立在他门口,旅舍里的旅客和路上的行人都围着他,在那里指手画脚,说长论短;并且从那一堆人的惊疑的目光里,他还可以猜想到他的出现不久就要搞得满城风雨。那些经过,他完全没有瞧见。心情沮丧的人,总是不朝后面看的。他们只觉得恶运正追着他们。他那样走了一些时候,不停地往前走,信步穿过了许多街道,都是他不认识的,忘了自身的疲乏,人在颓丧时是常有这种情况的。忽然,他感到饿得难熬。天也要黑了。他向四周望去,想发现一处可以过夜的地方。那家华丽的旅馆既享以闭门羹,他便想找一家简陋的酒店,一所穷苦的破屋。恰好在那条街的尽头,燃起了一盏灯,在半明半暗的暮色中,显出一根松枝,悬在一条曲铁上。他向那地方走去。那确是一家酒店。就是沙佛街上的那家酒店。那行人停了一会,从玻璃窗口望那酒家底层厅房的内部,看见桌上的灯正点着,壁炉里的火也正燃着。
几个人在里面喝酒。老板也傍着火。一只挂在吊钩上的铁锅在火焰中烧得发响。这家酒店,同时也是一种客栈,它有两扇门,一扇临街,另一扇通一个粪土混积的小天井。那行人不敢由临街的门进去。他先溜进天井,待了一会,再轻轻地提起门闩,把门推开。“来的是谁”那老板问。“一个想吃晚饭和过夜的人。”“好的,这儿有饭吃,也有地方可以住。”跟着,他进去了。那些正在喝酒的人全都转过头来。他这面有灯光照着,那面有火光照着。当他解下那口袋时,大家都打量了他好一会儿。那老板向他说:“这儿有火,晚餐也正在锅里煮着。您来烤烤火吧,伙计。”他走去坐在炉边,把那两只累伤了的脚伸到火前,一阵香味从锅里冲出。他的脸仍被那顶压到眉心的便帽半遮着,当时所能辨别出来的只是一种若隐若现的舒适神情,同时又搀杂着另外一种由于长期苦痛而起的愁容。那是一副坚强有力而又忧郁的侧形。这相貌是稀有的,一眼看去象是谦卑,看到后来,却又严肃。眼睛在眉毛下炯炯发光,正象荆棘丛中的一堆火。当时,在那些围着桌子坐下的人中有个鱼贩子。他在走进沙佛街这家酒店以前,到过拉巴尔的旅舍,把他的马寄放在马房里,当天早晨他又偶然碰见过这个面恶的外来人在阿塞湾和……之间走着。那外来人在遇见他时曾请求让他坐在马臀上,他当时已显得非常困顿了,那鱼贩子却一面支吾,一面加鞭走了。半点钟以前,那鱼贩子也是围着雅甘拉巴尔那堆人中的一个,并且他亲自把当天早晨那次不愉快的遭遇告诉了柯耳巴十字架旅舍里的那些人。这时他从他座上向那酒店老板使了个眼色。酒店老板就走到他身边。彼此低声交谈了几句。那个赶路的客人却正在想他的心事。酒店老板回到壁炉旁边,突然把手放在那人的肩上,向他说:“你得离开此地。”那个生客转过身来,低声下气地说:“唉!您知道”“我知道。”“他们把我从那个旅舍里撵了出来。”“又要把你从这儿赶出去。”“您要我到什么地方去呢”“到旁的地方去。”
那人提起他的棍和布袋,走了。他走出店门,又遇到几个孩子,扔着石子打他,那起孩子是从柯耳巴十字架跟来,专在门口候他出来的。他狼狈地回转来,扬着棍子表示要打,孩子们也就象一群小鸟似的散了。他走过监狱,监狱的大门上垂着一根拉钟的铁链。他便拉动那口钟。墙上的一个小洞开了。“看守先生,”他说,一面恭恭敬敬地脱下他的便帽,“您可愿意开开牢门让我住一宵”有个人的声音回答说:“监牢又不是客栈。你得先叫人逮捕你。这门才会替你开。”那小墙洞又闭上了。他走到一条有许多花园的小街。其中的几处只用篱笆围着,那样可以使街道显得更生动。在那些花园和篱笆之间,他看见一所小平房的窗子里有灯光。他从那玻璃窗朝里看,正好象他先头望那酒店一样。那是一大间用灰浆刷白了的屋子,里面有一张床,床上铺着印花棉布的床单,屋角里有只摇篮,几张木椅,墙上挂着一枝双管枪。屋子中间有桌子,桌上正摆着食物。一盏铜灯照着那块洁白宽大的台布,一把灿烂如银的盛满了酒的锡壶和一只热气腾腾的栗黄汤钵。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喜笑颜开的男子,他用膝头颠着一个小孩,逗他跳跃。一个年纪正轻的妇人在他旁边喂另外一个婴孩的奶。父亲笑着,孩子笑着,母亲也微微地笑着。这个异乡人在那种温柔宁静的景物前出了一会神。他心里想着什么只有他自己才能说出来。也许他正想着那样一个快乐的家庭应当是肯待客的吧,他在眼前的那片福地上也许找得着一点恻隐之心吧。他在玻璃窗上极轻地敲了一下。没有人听见。他敲第二下。他听见那妇人说:“当家的,好象有人敲门。”“没有。”她丈夫回答。他敲第三下。那丈夫立起来,拿着灯,走去把门开了。他是一个身材高大,半农半工模样的人。身上围着一件宽大的皮围裙,一直围到他的左肩,围裙里有一个铁锤、一条红手巾、一只火药匣、各式各样的东西,都由一根腰带兜住,在他的肚子上鼓起来。他的头朝后仰着,一件翻领衬衫大大敞开,露出了白皙光滑的牛脖子。
他有浓厚的眉毛,腮帮上留着一大片黑胡须,眼睛不凹,下颏突出,在那样的面貌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怡然自得的神气。“先生,”那过路人说,“请原谅。假使我出钱,您能给我一盆汤,让我在园里那棚子里的角上睡一宵请您说,您可以吗,假使我出钱的话”“您是谁”那房子的主人问。那人回答说:“我是从壁马松来的。我走了一整天,我走了十二法里。您同意吗假使我出钱”“我并不拒绝留宿一个肯付钱的正派人,”那农人说,“但是您为什么不去找客栈呢”“客栈里没有地方了。”“笑话!没有的事。今天又不是演杂技的日子,又不是赶集的日子。您到拉巴尔家去过没有”“去过了。”“怎样呢”那过路人感到为难,他回答说:“我不知道,他不肯接待我。”“您到沙佛街上那叫做什么的家里去过没有”那个外来人更感困难了,他吞吞吐吐地说:“他也不肯接待我。”那农民的脸上立刻起了戒惧的神情,他从头到脚打量那陌生人,并且忽然用一种战栗的声音喊着说:“难道您就是那个人吗……”他又对那外来人看了一眼,向后退三步,把灯放在桌上,从墙上取下了他的枪。那妇人听见那农民说“难道您就是那个人吗……”以后,也立了起来,抱着她的两个孩子,赶忙躲在她丈夫背后,惊慌失措地瞧着那个陌生人,敞着胸口,睁大了眼睛,她低声说:“佐马洛德。”这些动作比我们想象的还快些。屋主把那“人”当作毒蛇观察了一番之后,又回到门前,说道:“滚!”“求您做做好事,”那人又说,“给我一杯水吧!”“给你一枪!”农民说。佐马洛德,法国境内阿尔卑斯山区的方言,即野猫。——作者原注。随后他把门使劲关上,那人还听见他推动两条大门闩的声音。过一会儿,板窗也关上了,一阵上铁门的声音直达外面。天越来越黑了。阿尔卑斯山中已经起了冷风。那个无家可归的人从苍茫的暮色中看见街边的一个花园里有个茅棚,望去仿佛是草墩搭起来的。
他下定决心,越过一道木栅栏,便到了那园里。
他朝着那茅棚走去,它的门只是一个狭而很低的洞,正象那些筑路工人替自己在道旁盖起的那种风雨棚。他当然也认为那确实是一个筑路工人歇脚的地方,现在他感到又冷又饿,实在难熬。他虽然已不再希望得到食物,但至少那还是一个避寒的地方。那种棚子照例在晚上是没有人住的。他全身躺下,爬了进去。里面相当温暖,地上还铺了一层麦秸。他在那上面躺了一会,他实在太疲倦了,一点也不能动。随后,因为他背上还压着一个口袋,使他很不舒服,再说,这正是一个现成的枕头,他便动手解开那捆口袋的皮带。正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一阵粗暴的声音。他抬起眼睛。黑暗中瞧见在那茅棚的洞口显出一只大狗头。原来那是一个狗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