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不可无品,至大节所在,更不可亏。杜工部、韩吏部、白少傅、司空工部、韩兵部,上矣。李太白之于永王璘,已难为讳。又次则王摩诘,再次则柳子厚、刘梦得,又次则元微之,最下则郑广文。若宋之问、沈佺期,尚不在此数。至王、杨、卢、骆及崔国辅、温飞卿等,不过轻薄之尤,丧检则有之,失节则未也。
昨岁游庐山,憩于同年九江太守方君体官廨数日,廨后即庾公楼,太守以柱榜见属,余为篆一联云:“半壁江山真剧郡,一楼风月几传人。”太守首肯,然颇嫌“剧郡”二字非古,余举《三国志王观传》示之,(明帝即位,下诏书,使郡县条为剧、中、平,时观为涿郡守,遂上言以涿郡为外剧。)始折服也。唐杨倞《荀子注》云:“剧,嚣烦也。”是魏时之剧、中、平,即今之冲烦疲难所本。
今楷书之匀圆丰满者,谓之“馆阁体”,类皆千手雷同。乾隆中叶后,四库馆开,而其风益盛。然此体唐宋已有之,段成式《酉阳杂俎诡习》内有“有官楷,手书”。沈括《笔谈》云:“三馆楷书,不可谓不精不丽,求其佳处,到死无一笔”是矣。窃以谓此种楷法,在书手则可,士大夫亦从而效之,何耶?本朝若沈文恪、姜西溟诸人之在圣祖时,查詹事、汪中允、陈奕禧之在世宗时,张文敏、汪文端之在高宗时,庶几卓尔不羣矣。至若梁文定、彭文勤之楷法,则又昔人所云“堆墨”书也。
本朝册封使至安南、琉球等国,海船中例载漆棺,以备不虞。棺上必钉银牌十数枚,镌曰天使某人之柩。盖预防危险时,天使即朝衣冠卧棺内,至船将覆,则棺外已施钉,令其随流漂没,海船遇而见之,或钩取上船,至内地则告于有司,以还其家。必钉银牌者,所以犒水手,无此,则恐见亦不撩取也。然事亦有所本。宋天圣中,御史知杂事,章频使辽,死于虏中,虏中无棺榇轝,至范阳方敛。自是辽人常造数漆棺,以银饰之,每有使人入境,则载以随行,至今为例。事亦见《笔谈》。
昔人笑冯道“忘携兔园册子来”。然兔园册子,毕竟是唐及五代时习尚。若今日之习尚,吾见其龙头杂事而已矣。又考:兔园册子虽不传,大要是类书之浅近者,虽不及欧阳询、虞世南、徐坚之详审,要亦其次也。盖初唐人撰集,定无不举来历,尟自作璁明之弊,胜今日之《锦字笺》《广事类赋》远矣。(唐人及北宋人着书,皆有法度,故白《六帖》既远胜孔《六帖》,《广事类赋》去吴淑《事类赋》则又不可道里计矣。)
唐宋诗人,永年者殊少。杜甫年五十九,李白年六十余,王维年六十一,韩愈年五十七。《孟浩然传》云:“年四十始游京师,张九龄、王维雅称道之。”今考张九龄以开元二十一年十二月作相,王维始从济州参军擢右拾遗,是浩然游京师当在开元二十二年以后,至开元末,浩然已卒,是年亦不出五十。《高适传》言五十始为诗,其卒在永泰元年,年当在七十左右。白居易年七十五,宋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皆六十六。至南宋则诗人老寿者多,陆务观年八十六,杨廷秀年八十三,范成大年七十,尤袤年七十。
袁大令枚,自作《生挽》诗,虽极旷达,然尚不如豸青山人李锴二语,盖其胸次之高,悟道之早,又非大令所能及。其句云:“定知无物还天地,何不将身占水云?”
余家藏古镜极多,海马蒲桃至十余面,相传皆汉时物也。六朝镜亦四、五,内有二面,形质极薄,而雕镂甚工,疑皆宫禁中所用殉葬。其一背铭云:“天上见长,心思君王。”一背铭云:“久不见,侍前稀,君行卒,我安归?”篆法工整,语亦凄艳。余在贵州,曾以“天上见长镜”作消寒会诗题,亦曾以课多士。
倪进士模,居望江之大雷岸。余游匡山回,阻风华阳镇,因徒步二十里访之。其读书草堂距家三里,正面建德诸山,屋旁即雷港也。余以二水山房颜之。草堂后,小阁七间,积书至五万卷,金石千余卷。平生嗜古钱,撰《泉谱》四卷,极为精审。时阻雨,留三宿乃去。谈次,出其《怀人诗》三十首,乞为点定。诗非所长,盖学人之余事耳。
赵州师道南,今望江令师范之子也。生有异才,年未三十卒。其遗诗名《天愚集》,颇有新意。五言如“海霞明雁路,松日淡僧衣”,“一庭如野阔,双鹤并人长”,均系未经人道者。时赵州有怪鼠,白日入人家,即伏地呕血死,人染其气,亦无不立殒者。道南赋《鼠死行》一篇,奇险怪伟,为集中之冠。不数日,道南亦即以怪鼠死。奇矣。
九江府署后距城,有楼三楹,人传为晋庾亮与殷浩等登眺之所。不知非也。亮镇荆州时,治所实在今湖北武昌县,土人名为小武昌,以别于今武昌府。在江之北,楼正面江,故名南楼。若九江府在江南,有楼面江,乃北楼耳,何得云亮与浩等所登乎?余同年方太守体,以为亮弟翼镇江州时所筑楼,近之。余有《庾楼诗》一篇云:“吴楚山川此上游,兹楼刚对武昌楼。南来杰阁推章郡,东下雄藩是石头。频岁舳舻趋海道,全家棣萼领江州。凭阑一望真无际,千点飞帆杂渚鸥。”盖订向来之误也。(《文选注》以此为湓口南楼。)
庐山甲于东南,然最胜者则文殊台之陗,佛手岩之奇,黄龙寺之古树,开元寺之飞瀑,可称四绝。
杨兵备炜,少余三岁,与其从兄大令伦,皆童年旧交也。以戊戌庶常起家,官至南昌太守。公事去官,复缘衡工例,需次道员,今已发广东,到日即署肇罗道矣。其《自嘲》一首,余极爱其颈联云:“旧叨甲第登瀛选,新署头衔纳粟官。”洵纪实也。
章炯,绩溪人,诗酷嗜昌谷,己所作亦有神似者,如“娉婷鬼女夜行役,漆灯照见双履迹。土花蚀面不分明,犹带生前小桃色。”年甫三十卒,信乎其为“鬼才”也。
江上舍藩,寓居江都,实旌德人也。为惠定宇征君再传弟子,学有师法。作小诗亦工,其《过毕弇山宫保墓道》诗曰:“公本爱才勤说项,我因自好未依刘。”亦隐然自具身分。余识上舍已二十年,惜其为饥寒所迫,学不能进也。
孟东野诗:“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非世路之窄,心地之窄也。即十字而局天蹐地之形,已毕露纸上矣。杜牧之诗:“蓬蒿三亩居,宽于一天下。”非天下之宽,胸次之宽也。即十字而幕天席地之槩,已毕露纸上矣。
一号为“诗囚”,一目为“诗豪”,有以哉。
“我未成名君未嫁”,同伤沦落也。“尔得老成余白首”,同悲老大也。用意不同,而寄慨则一。
马融《西第颂》,陆游《南园记》,事甚相类。文人称颂时宰功德,即杜工部、韩吏部亦不免,何况明吴与弼诸人乎。腕可断,文不可作,真高人一筹者矣。
“粉白黛绿”,古人皆言“粉白黛黑”,《楚辞大招》:“粉白黛黑,施芳泽只。”张揖、郭璞并云:“靓,粉白黛黑也。”靓与靘同。《玉篇》《广韵》并同:“{冥色}靘,青黑色。”
李善《文选注》,成于唐显庆三年,而《三都赋》皆标题云“刘渊林注”,恐系后人追改。《蜀都赋注》引《管子》曰“四民杂处”,即改“民”作“人”,岂其避太宗讳,而不避高祖讳者乎?
黔中田教谕钧,能诗,尝记其《题桃花源图》一律内颈联云:“青陇人耕无税地,红灯儿读未烧书。”颇有新意。乙卯八月初三日,十三府教官录科到者四人,都匀县训导殷象贤,南笼府训导吴永辅,安顺府训导邓成洛,平越府训导冉奇瑜,试以《论语》题文一首,《秋海棠》诗八韵,吴永辅、殷象贤诗并可擅场,吴诗云:“无枝凭鸟宿,有叶庇虫啾。”殷诗云:“浣露香弥洁,经风腻欲流。一枝酣午梦,数朵媚晴秋。”二人皆己酉拔贡生,诗笔清新,亦田教谕之亚也。
五丈原在郿县西南,与岐山县接界,原平如掌。余癸卯岁访庄大令炘于郡县,曾骑马徧历之。原尽处,有诸葛忠武祠三楹,以汉前将军关神武配。祠已荒圮,余有长句记游,末云“回风萧萧马蹄起,如掌原平三十里”是也。丙寅三月,余在宣城,忽有主簿郭兰芬投谒,自云岐山人,并言县人已重新五丈原诸葛忠武祠,乞作一诗,以刊祠壁。余为赋一律云:“五丈原高气杳冥,三分国势费调停。地形纵复输中夏,天象居然见大星。丙魏尚惭真宰相,孙曹同媿小朝廷。茫茫川阜仍如昔,渭水苍凉太乙青。”郭,本县学生,亦颇能诗,惜到任未半岁即卒。
僧果仲咏王昭君诗:“和戎原汉策,遣妾亦君情。”论断平允,可以正前人“汉恩自浅胡自深”诸句之失。
赠人诗,能确切不移,则虽应世之篇,亦即可以传世。乾隆中,宜兴汤侍御先甲,以建言为上所知,旋即擢鸿胪卿。王太守嵩高,时在扬州安定书院代山长,刘侍讲星炜赠诗云:“海内共传真御史,殿中新拜大鸿胪。”人以为称题。乾隆末叶,蒙古伍弥泰以西安将军入为协办大学上,旋即正揆席,孙兵备星衍乞万进士应馨代作一诗贺之,内云:“唐代中书多节度,汉家丞相即将军。”伍读之,亦击节。忆乙卯冬,余以黔中使竣入都,时毕尚书沅在辰阳筹饷,邀留数日,出其所定《灵岩山馆集》属题,官移一岳,即编一集,盖尚书自陕西、河南擢督湖广,旋降抚山东,不久仍复旧尚书,一生爱才如命,使节所历,五岳又皆在部中,故余诗中一联云:“诸生并致层霄上,五岳分标各卷中。”前客河南抚署,亦有赠尚书诗曰:“管下名山皆有岳,座中奇士尽谈经。”时邵学士晋涵、孙兵备星衍、钱州判坫及余皆在幕中耳。
余游大别山,日晚薄醉,历山涧中,忽得一诗云:“朱颜壮士惨西日,白发女史悲余春。鬼桃初花怪鸱集,神幄半烬祆狐蹲。此时此景不沈醉,岂待三尺蓬蒿坟。”读之觉有鬼气,须更以醇酒沃之。
李善注《思旧赋》,引《文士传》云:“嵇康临死,颜色不变,谓兄曰:『向以琴来不?』曰:『已来。』康取调之,为《太平引》,曲成,叹息曰:『《太平引》绝于今日耶?』”又引《嵇康别传》曰:“袁左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固蕲之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据二书,则《太平引》《广陵散》当系二曲,康临刑所弹者《太平引》,而又忆及《广陵散》也。故余《咏史》诗曰:“交若不择人,巽秽籍猖獗。《太平》与《广陵》,二曲一时绝。”
李善注《文选》,虽止究音训,然亦间正文义,如江淹《恨赋》:“或有孤臣危涕,孽子坠心”,善注云:“心当云危,涕当云坠,江氏好奇,故互文以见义耳。”然实亦不然,《汉书扬雄传》:“猋泣雷厉”,既可云“猋泣”,即可云“危涕”,《字书》亦云:“猋,疾也。”又昔人云“心胆俱坠”,则“坠心”亦无不可。盖江氏虽好奇,而亦无碍义训也。
王昭君赐单于一事,《琴操》之言,最得其实。云王昭君者,齐国王襄女也,年十七,献元帝。会单于遣使请一女子,帝谓后宫欲至单于者起。昭君喟然而叹,越席而起。乃赐单于。是昭君之行,盖由自请。而《西京杂记》妄以为事由毛延寿,说最鄙陋。而世俗信之,何耶?余曾有一绝正之云:“奇童请尺组,奇女请和戎。莫信无稽说,媸妍出画工。”
庄刺史炘,余僚壻也,长余十岁,壬辰夏,始订交于宁国试院之青云楼。刺史博学能文,生平慕王深宁品学,辑其遗文,多至数卷,亦可见其勤矣。尤笃于友谊,余遣戍道出邠州,刺史正官其地,固留二日,濒行称贷赠赆。余到戍百日,曾两得刺史书,以文与可戒苏和仲诗相勖,所谓“北客若来休问讯,西湖虽好莫题诗”是也。余至今感之。今岁客宛陵,偶登佑圣阁,望青云楼,有怀刺史一律云:“五千里外谈游迹,三十年来叹离羣。”即指订交之始言之。
余在黔中,与彭廷栋、花连布两军门交最厚,后二君皆进剿铜仁苗匪,先后死国事。彭死正大营,而花之死尤烈,其谕祭碑文,余在翰林时所制,叙死节事颇详,亦藉以报知己也。平时饮量尤洪,至数斗不乱。在军营时,余曾作《平苗凯歌十章》寄福文襄相国,内一首云:“出险方看建鼓旗,居然绛灌列偏裨。前军早报花连市,已解长围八永绥。”其才勇可知。
唐韩翃诗:“日暮汉宫传蜡烛”,然烛之用蜡,究不知起于何时?《楚辞》云:“兰膏明烛,华容备些。”《文子》曰:“膏烛以明自销。”《史记》曰:“始皇冢中,以人鱼膏为烛。”是古烛炬之外,或亦以膏为之,亦称为脂烛是矣。桓谭《新论》:“灯中脂炷,燋秃将减。”徐广曰:“人鱼似鲇,四足。”《正义》引《异物志》云:“人鱼似人形,长尺余,始皇冢中以人鱼膏为烛,即此。”大抵古人之烛,或用麻,或用木蓼,或用胡麻,或用脂膏,并无所谓蜡烛。《潜夫论遏利篇》始有“脂蜡明灯”之语。三国以后,方屡见于书。《晋书》及《世说》:石崇及石季龙皆以蜡烛炊。又《晋书周顗传》:顗弟暠以蜡烛投顗。《后魏书》:世祖南伐,刘义恭献蜡烛至。齐梁间并有咏蜡烛诗。合此数事观之,蜡烛容起于东汉以后。诗人之诗,固不必责以考据也。《说文》亦无“蜡”字。《玉篇》《广韵》:“蜡,蜜滓也。]《西京杂记》虽有闽越王献高帝蜜烛事,然杂记所言,本非可据。又按南粤王赵佗传,祗言献桂蠹一器,应劭注云:“桂蠹中蝎虫也。”桂蠹系可食之物,故小颜云:“此虫食蓼,故味辛,而渍之以蜜食之。”《西京杂记》之蜜烛,盖因桂蠹而附会耳。然亦可知蜡烛之制,必起于粤中,以其地有蜜滓也。
锺会《遗荣赋》、潘岳《闲居赋》,似乎能不汲汲于仕宦矣。然实皆中躁而外恬,心竞而迹让,非仅不能欺人,亦并不能自欺也。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忘世之侣,其天机活泼如此。即《陈风》诗人“衡门之下,可以栖迟”之遗意也。“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悯时之俦,其情致缠绵若此。即《周南》诗人“陟彼高冈,我马玄黄”之遗意也。余故谓魏、晋人诗,去《三百篇》未远。
牛、女七月七夕相会,虽始见于《风俗通》。至曹植《九咏》注,始明言牵牛为夫,织女为妇。自此以后,遂皆以为口实矣。近时沈文悫德潜《七夕感事》一篇,极自然,亦极大方,其一联云:“只有生离无死别,果然天上胜人间。”盖沈时悼亡期近故也。近时七夕诗,遂无有过此者。即沈全集中诗,亦无过此二语者。
今人云:凡食龞者,不得复食苋。盖苋能生龞,二者同食,恐于腹中作蛊耳。古食禁方即有之,《淮南毕万术》亦云:“青泥杀龞,得苋复生”可证。又《毕万术》云:“烧鼋致龞”,许慎注云:“取鼋烧之,龞自至”,试之亦殊验。
余友黄文学肇书,平生事事谨饬,即作家书寄儿子,亦必闭门具草,竟日方竣。其生徒常笑之。然作家书本最难,魏文帝《典论》,亦引里语曰:“汝无自誉,观汝作家书。”余尝以此观亲戚朋友,其家书之简净明晰、词约而理足者,必善为文者也。
诗各有所长,即唐宋大家,亦不能诸体并美。每见今之工律诗者,必强为歌行古诗以掩其短,其工古体者亦然。是谓舍其所长,用其所短。心未尝不欲突过名家、大家,而卒至于不能成家者,此也。
高青邱诗,高华而未沈实,则年限之也。李空同诗,苍莽而未变化,则意气之虚憍害之也。大抵两家诗不可以观全集,唯脍炙人口者佳耳。
诗人所游览之地,与诗境相肖者,惟大、小谢。温、台诸山,雄奇深厚,大谢诗境似之。宣、歙诸山,清远绵渺,小谢诗境似之。
游山诗,能以一二句檃括一山者最寡。孟东野《南山》诗云:“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可云善状终南山矣。近日毕尚书沅《登华山》云:“三峰三霄通,一岳一石作。”余丙午岁《游嵩高山》云:“四面各万里,兹山天当中。”或庶几可步武东野。
顾宁人诗有金石气,吴野人诗有姜桂气,同时名辈虽多,皆未能臻此境也。
王文简之学古人也,略得其神,而不能遗貌。沈文悫之学古人也,全师其貌,而先已遗神。
用前人名句入诗,仿于元遗山,而成于王文简。然必不得已,则用其全句可也。若王文简用杜诗“意象惨淡经营中”,而必改末一字为“成”字,非凑韵,则直欲掩其迹耳。点金成铁,其能为文简解乎!
诗可以作可以不作,则不作可也。陆剑南六十年间万首诗,吾以为贻误后人不少。
吾乡“六逸”诗,惟杨起文宗发天分最高,故所为诗,亦度越流辈。录其《春日饮友人花下》云:“桃花已红颜,李花已白首。鲍家复值汤惠休,千载风流一杯酒。绿烟满堂吹不开,明月欲去花徘徊。人间到底不能别,除是襄阳醉里回。”无意学太白,而神致似之。
“言为心声”,固也。然必谓制危苦之词者,所遇必窘厄。作吉祥之语者,处境必丰腴。则亦不然。吾乡杨孝廉印曾及犹子上舍敦复,一生喜作金华殿中语,然孝廉一第后,即客死于外;上舍则垂老不遇,并不免饥寒。则又事之不可解者。
刘明经大猷,工制举业,穷老不遇而卒,人不知其能诗也。尝读其《临安怀古》二十截句,多未经人道语,如《岳忠武墓》云:“地下若逢于少保,南朝天子竟生还。”可云警策。
凡作一事,古人皆务实,今人皆务名。即如绘画家,唐以前无不绘故事,所以着劝惩而昭美恶,意至善也。自董、巨、荆、关出,而始以山水为工矣。降至倪、黄,而并以笔墨超脱,摆脱畦径为工矣。求其能绘故事者,十不得三四也。而人又皆鄙之,以为不能与工山水者并论。岂非久久而离其宗乎?即诗何独不然。魏晋以前,除友朋答赠、山水眺游外,亦皆喜咏事实,如《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以迄诸葛亮《梁父吟》、曹植《三良诗》等是矣。至唐以后,而始有偶成漫兴之诗,连篇接牍,有至累十累百不止者,此与绘事家之工山水何异?纵极天下之工,能借之以垂劝戒否耶?是则观于诗画两门,而古今之升降可知矣。
钱阁学载《咏丁香》诗云:“晓风缨络索垂地,细雨玲珑玉倚天。”颇极体物之工。
咏物诗有实赋者,近人《咏胭脂》云:“南朝有井君王入,北地无山妇女愁”等是也。有虚摩者,全椒张明经龙光应试《咏艾人》云:“抱病七年尝忆尔,多情五日又逢君”等皆是。
或曰:今之称诗者众矣,当具何手眼观之?余曰:除二种诗不看,诗即少矣。假王、孟诗不看,假苏诗不看是也。何则?今之心地明了而边幅稍狭者,必学假王、孟;质性开敏而才气稍裕者,必学假苏诗。若言诗能不犯此二者,则必另具手眼,自写性情矣。是又余所急欲观者也。
诗有俚语而可传者,江宁燕秀才山南句云:“神仙怪底飞行速,天上程途不拐弯”。思之却有至理。
严侍读长明诗,致清远善,能借古人意境转进一层,记其在《秦中消寒四集同咏蜡梅》句云:“几时过小雪,一树恰斜阳。”可云工巧。然生平不能造意造句,是以尚难方驾古人。
吾友孙君星衍,工六书篆籀之学,其为诗似青莲、昌谷,亦足绝人。然性情甚僻,其客陕西巡抚毕公使署也,尝眷一伶郭芍药者,固留之宿,至夜半,伶忽啼泣求归,时戟辕已锁,孙不得已,接长梯百尺,自高垣度过之,为逻者所获,白于节使,节使询知其故,急命释之,若惟恐孙之知也。后酒间凌肆益甚,同幕者不胜其忿,为公檄逐之。檄中有“目无前辈,凌轹同人”诸语,节使见而手裂之,更延孙别馆,有加礼焉。时程编修晋芳,以贫病乞假诣西安,节使虚上室迎之,未数日即病,节使率姬侍为料理汤药,不归寝者旬日。及卒,凡附身附棺之具,节使及余辈皆躬亲之,不假手仆隶也。一日两举哀,官吏来吊者,竟忘程为客死矣。榇归日,复以三千金恤其遗孤。时言舍人朝标投节使一诗曰:“任昉全家欣有托,祢衡一个尽容狂。”洵实录也。孙后以乾隆丁未第二人及第,自编修改部,今官山东督粮道。
谢玄晖有《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诗》,宣城图经及方志、艺文载此诗,土人遂以今城东十里新林浦板桥当之,不知非也。景定《建康志》:“板桥在江宁县城南三十里,新林桥在城西南十五里。”《金陵故事》:“晋伐吴,丞相张悌死之。悌家在板桥西。”《扬州记》:“金陵南沿江有新林桥,即梁武帝败齐师之处。”新林、板桥皆沿江津渡之所,玄晖自都下赴宣城,故先经新林,后向板桥也。诗首二句即云“江路西南永,归舟东北骛”是矣。若今宣城东新林浦板桥,距江甚远,何得云“天际归舟、云中江树”乎?图经、方志误认“之宣城”三字,即以为二地皆在宣城。非也。李太白诗:“独酌板桥浦,古人谁可征?玄晖难再得,洒酒气填膺。”即指谢此诗而言。
扬州旧城有文选楼,土人相传,以为梁昭明撰《文选》之处。不知非也。昭明未尝至扬州,盖实隋曹宪注《文选》之楼。李善即宪弟子,亦州人也。余曾有诗正之曰:“隋唐开选学,曹李足名家。一代人材盛,兹楼岁月赊。户通金屈戍,城傍玉钩斜。借问今时彦,何人擅五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