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迁写国榷
“国榷”的主要根据除明列朝实录和崇祯邸报以外,一六三0年喻应益“国榷”的序文,说他采诸家着述凡百余种,这话是有事实可查的。试以卷一到三十二的引书为例,谈迁参考过明代人着作有叶子奇,宋濂,王袆,解缙,苏伯衡,方孝孺,金幼孜,杨士奇,吴宽,李贤,李梦阳、丘浚,叶盛,姚福,郑晓,雷礼,王世贞,王世懋,王鏊,王琼,杨守陈,何乔新,薛应旗,陆深,冯时可,袁凯,何乔远,邓元锡,姜南,郭正域,吴朴,周晖,敖英,晏璧,锺士懋,林之盛,陈于陛,马晋允,陶望龄,杨廉,崔铣,罗鹤,袁又新,许重熙,张适,刘凤,顾清,严从简,郭子章,赵汝濂,高岱,廖道南,刘文征,徐学谟,陈仁锡,顾起元,霍韬,黄佐,陈懿典,朱国桢,谢铎,朱鹭,黄瑜,陈建,黄金,利瓦伊桢,尹直,杨慎,顾璘,焦竑,田汝成,茅瑞征,杨寅秋,劳堪,郭棐,罗玘,唐枢,王锜,王廷相,张志淳,陈士元,屠隆,黄志清,程敏政,储瓘,于慎行,赵时春,徐日久,陈敬宗,陈涟,冒起宗,包汝楫,周圣楷,陈善,吴中行,罗洪先,李濂,叶向高,胡松,陈廷谔,钱士升,黄省曾,袁懋谦,史继阶,许相卿,叶灿,史桂芳,何景明,陈鎏,张鼐,凌翰,朱睦(扌挈),尹耕,谢彬,姚涞,陈德文,徐必达,陈继儒,张溥,陈子龙,沈德符,屠叔方,姚士粦等一百二十多家。其中引用最多的是海盐郑晓的“吾学编”,“今言”,丰城雷礼的“大政记”、“列卿记”,太仓王世贞的“弇山堂别集”,武进薛应旗的“宪章录”,屠叔方的“建文朝野汇编”,朱鹭的“建文书法拟”,焦竑的“献征录”,徐学谟的“世庙识余录”,邓元锡的“明书”,高岱的“鸿猷录”等等。
都指挥佥事纪纲,谈迁也说:“读其爰书,末尝不三为之太息也。”可见谈迁是读过处纪纲死刑的判决书的。十九年十二月底有一条“始立东厂,专内臣刺事”小注:“事不见正史。而会典据成化十八年大学士万安奏罢东厂云。文皇帝建立北京,防微杜渐,初行锦衣卫官校,暗行缉访谋逆妖言大奸大恶等事,恐外官徇情,随立东厂,命内臣提督控制之,彼此并行,内外相制云云。不知实录遗此,何也?”可见这一条也是实录原来没有,是谈迁根据会典补上去的。又如“明实录”和“明史”都说明成祖是马皇后生的。谈迁却根据太常寺志说明成祖是硕妃所生等等。不止如此,他对实录所记某些史实,还明白指出是说谎,叫人好笑。例如宣德三年(公元一四二八)三月癸未,废皇后胡氏,立贵妃孙氏为皇后条,他就说:“吾于册储而甚疑当日之事也。……(中间指出疑问,从略)乃实录载胡后再请就闲,贵妃再辞坤极,谓其皆诚心,大非人情。后史氏饰美,不为有识者所葫芦乎!”全书叙述是以明列朝实录为基础的,但又不全据实录,如记永乐几次和蒙古的战争,来往行程都用金幼孜的“北征录”、“后北征录”和杨荣的“后北征记”,在永乐八年六月庚子次澄清河条,小注实录云青杨戍,可以清楚看出。永乐十年九月记杀大理寺卿耿通。谈迁说此事“实录不载,岂有所讳耶。事具南院故牍,不可不存。”说明这一条实录里原来没有,是他用档案补上的。同样的十四年七月乙巳杀署锦衣
拿“国榷”和“明实录”对比,明太祖实录经过三次修改以后,许多事实都被删改掉了,例如明太祖晚年杀诸将,实录只写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死,不说是怎样死的。“国榷”却并不隐讳,老老实实把事实如实写上。以“国榷”所记和钱谦益的太祖实录辨证对读,完全符合。以“国榷”和清修明史对比,明史隐去建州史迹,从猛哥帖木儿、阿哈出、释家奴到李满住、凡察、李豆罕一直到努尔哈赤这一段,几乎是空白,“国榷”却从头据实纪录,不但建州诸卫和奴儿干都司的设置年月分别纪载,连以后各卫首领的承袭也都一一记上了。和“明实录”、朝鲜“李朝实录”对比,也可以互相印证。
还有一点很有意思的,是关于建文帝的纪录。太祖实录的第三次修改本根本不承认建文帝这一朝代的存在,把建文年号取消,用洪武纪年。“国榷”不但恢复了建文年号,而且纪事也站在建文的立场上,在永乐起兵以前,称永乐为燕王,到起兵以后,建文帝削除燕王位号,便直称永乐为燕庶人了。我们要注意从明仁宗一直到崇祯帝都是永乐的子孙,谈迁是亡国遗民,晚年还到过北京,跑到十三陵去哭过崇祯的坟,但是在历史叙述上,他却站在为永乐所推翻的建文帝一方面。拿这件事和明代后期许多支持建文帝的野史的出版来看,说明了那时期的士大夫,对现实政治的不满和失望,他们不敢公开指斥现实的统治者,只好把同情寄托在以失败而告终的建文帝身上了。他们逃避现实斗争,同情改革失败的统治者,这也是封建时代,有正义感而又骨头软弱的读书人的悲哀吧。
谈迁对史事的真实性态度很严肃,为了求真,不惜一改再改。例如记明末张春被建州俘虏事就改了多次。第一次记录在他所写的“枣林杂俎智集”:
庚午三月(公元一六三0,这是谈迁记错了,应为辛未(公元一六三一)八月。)永平道参政同州张春出关陷穹庐中,误闻殉难,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居无何,春从塞外求款,始追削,春妾氏,年二十一,自经客舍。春媿其妾多矣,盖洪承畴之前茅也。
到一六五五年,他在北京,和吴伟业谈旧事,才弄清楚张春并未降敌。他又把这一事实写在所着“北游录”上:
乙未八月丁卯,过吴太史所,语崇祯初蓟州道张春陷于建州,抗节不屈,以羁死,清史甚称之。余因曰。往时谓张春降敌,追削其秩,夺赠荫,流闻之误如此。
最后在“国榷”卷九十一记:
崇祯四年(公元一六三一)八月戊辰,是日遇敌于长山,我师败绩,监军太仆寺少卿兼参政张春被执。……春被执不屈,愿求一死。……因幽之某寺中。……后数年,以疾卒。
谈迁加的案语是:“夫春实未尝诎膝,流离异域,其志有足悲者。宋王继忠陷契丹,上书言款,即张春之前茅也。继忠见原,春见疑,势有固然,无俟言之毕矣。”便完全改正过来了。张春事迹见明史卷二百九十一忠义传。
辛勤的劳动
谈迁一生从事学问,手不释卷,国亡后更一意修史,“北游录”纪咏下梦中作:
往业倾颓尽,艰难涕泪余,残编催白发,犹事数行书。
是他一生的写实。
公元一六四四年高弘图替他写的枣林杂俎序说:
谈子孺木有书癖,其在记室,见载籍相饷,即色然喜。或书至猥诞,亦过目始释,故多所采摭。时于坐聆涂听,稍可涉笔者,无一轻置也。铢而寸,积而累,故称杂焉。
他喜欢读书,连坏书也要读一遍。喜欢作笔记。人们谈的,路上听的,只要有点意思,就纪录下来。到处借书抄书,甚至跑到百里以外去借去抄,“北游录”纪文上吴骏公太史书说:
自恨绳枢瓮牖,志浮于量,肠肥脑满,妄博浏览,尤于本朝,欲海盐(郑晓)、丰城(雷礼)、武进(薛应旗)之后,尝鼎血指。而家本儋石,饥梨渴枣,遂市阅户录,尝重趼百里之外,苦不堪述。条积匦藏,稍次年月,矻矻成编。
从天启辛酉(公元一六二一)开始,这一年他母亲死了,在家读陈建所着通纪,嫌它不好,便着手搜集整理材料,一条条地积累,分别年月放在匦里,愈积愈多,编次条贯改了六次,编成一百卷。不料到丁亥(公元一六四七)八月,一股脑儿被小偷偷光了。黄宗羲谈君墓表说:
当是时,人士身经丧乱,多欲追踪缘因,以显来世,而见闻窄狭,无所凭借。闻君之有是书也,思欲窃之以为己有。君家徒四壁立,不见可欲者。夜有盗入其家,尽发藏稿以去。君喟然曰,吾手尚在,宁已乎!从嘉善钱相国借书,复成之。
他自己也说:
丁亥八月,盗胠其箧。拊膺流涕曰,噫,吾力殚矣。居恒借人书缀缉,又二十余年,虽尽失之,未敢废也。遂走百里之外,遍考群籍,归本于实录。其实录,归安唐氏为善本,檇李沈氏武塘钱氏稍略焉,冰毫汗茧,又若干岁,始竟前志。田夫守株,愚人刻剑,予病类之矣。(国榷义例)
偷光了,再干,从头做起。以实录为本,而且还参考几种不同的本子。从一六四七年起第二次编撰国榷,为了搜访史料,他多年前就想去北京,一六四四年高弘图的“枣林杂俎”序提到:
惜天限孺木,朝不谋夕,足迹未及燕。而今已矣,三辅黄图之盛,东京梦华之思,孺木即有意乎,亦安所措翰也。悲夫!
北京已经为清人所占领了,怎么能去呢?就是想去,有了材料,也怎么下得笔呢?十年后,公元一六五三年,义乌朱之锡官弘文院编修,服满进京供职,聘他作书记,在这年闰六月同路从运河坐船到北京。一六五六年二月又从运河回到海宁。在北京住了两年半多,搜集了不少史料。
朱之锡序“北游录”说他辛勤访集资料:
盐官谈孺木,年始杖矣。同诣长安(指北京)。每登涉蹑屩,访遗迹,重趼累茧,时迷径,取道于牧竖村佣,乐此不疲,旁睨者窃哂之,不顾也。及坐穷村,日对一编,掌大薄蹏,手尝不辍,或覆故纸背,涂鸦萦蚓,至不可辨。或涂听壁窥,轶事绪闻,残楮圮碣,就耳目所及无遗者,其勤至矣。
“北游录”纪闻自序记访问遗事,随听随记:
自北上,以褐贱,所闻寥寥也。而不敢自废,辄耳属一二。辇上贵人,其说翔藐尘壒之外,迂朽毋得望。至渊儒魁士,未始多值,间值之,而余颛蒙自怯,嗫嚅久之。冒昧就质,仅在跬倾,惧其厌苦,手别心怅。余则垣壁桯杌之是徇,余之愦愦,不其甚乎。然幸于燕而闻其略也,若锢我荒篱之下,禽籁虫吟,聊足入耳,能倾隃糜之残渖乎哉!
因为身份地位关系,他只是一个老秀才,帮人作幕友,接触的人不多。就是碰到了,也很难得谈起来,又怕人厌烦,不免很紧张。即使这样,也还是有些收获,如不到北京,这些材料的搜集是不可能的。“北游录”纪邮是他在京时的日记,从日记可以看出他到北京的目的是为了订正“国榷”,访问,借书,抄书的目的也是为了补充“国榷”。来往最多的几个人是太仓吴伟业骏公,同乡秀水曹溶秋壑,武功霍达鲁斋,这三人都是崇祯进士,都是藏书家,熟识明朝掌故。他到京后就写信给吴伟业请求指出“国榷”缺点和借阅有关史籍:
昨蒙延诲,略示訿谬,深感指南。(中述编撰“国榷”经过)而事之先后不悉,人之本末未详,间见邸抄,要归断烂,凡在机要,非草野所能窥一二也,如天之幸,门下不峻其龙门,辄垂引拔,谓葑菲可采,株朽亦薪。……史事散落,更贵搜订……门下以金匮石室之领袖,闻见广洽,倘不遽弃,祈于訿谬,椽笔拈出,或少札原委。盖性好涉猎,过目易忘,至于任耳,经宿之间,往往遗舛,故于今日,薄有私恳。非谓足辱大君子之纠正,而曲学暗昧,陨堑赴谷,意亦门下所矜闵而手援之者也。密迩坛坫,凡有秘帙,藜隙分青,弥切仰企。记室所抄春明梦余录宫殿及流寇缘起,乞先假。(上吴骏公太史书)
上太仆曹秋壑书也提出同样要求:
蒙谕史例,矜其愚瞽,许为搜示。……迁本寒素,不支伏腊,购书则夺于饘粥,贷书则轻于韦布。又下邑褊陋,薄视缃芸,问其邺架,率资帖括。于是问一遗编,卑词仰恳,或更鼎致,靳允不一;尝形梦寐,即欈李鼎阀间,亦匍匐以前矣。……幸大君子曲闵其志,托在后乘,假以程限,广赐携阅,旁征侧汇。……先朝召对事述,云在朱都谏子美处,及秘录、公卿年表等,万乞留意。祠曹或素所厚善者,于宗室薨赙,大臣贲恤,月日可详,特难于萃辑耳。希望万一,企踵竢之。由曹秋壑介绍,又和霍鲁斋往来,写信说:
凡奥帙微言,悉得颁示,……又所呈残稿,筚门圭窦之人,安知掌故,性好采摭,草次就录,浃岁以来,句闻字拾,繁如乱丝,卒未易理,幸逢鸿匠,大加绳削。尊谕云,史非一手一足之力,允佩良规。
从此,谈迁就和这三个学者经常往来,讨论史事了。纪邮记:
甲午(公元一六五四)正月庚申,曹太仆见枉,语先朝事二则。
乙丑,晚,共雷常侍语,常侍号飞鸣,尝预司礼监南书房,今贩钱,相邻。访以旧事,不觉泣下,拭袂而别。
甲申,仍访吴太史,语移时,晚招饮,以“国榷”近本就正,多所裁订,各有闻相证也。”一帙。“酌中志”旧尝手录,今本加详,盖此阉继编者屡矣。……侍郎辑崇祯事若干卷,不轻示人。又着“春明梦余录”若干卷,并秘之。……太史柬及近事,随答之。丁亥,过曹太仆借书,出刘若愚“酌中志”三帙,孙侍郎北海承泽“崇祯事
三月辛丑,吴太史示“流寇辑略”。
乙巳,阴,早至宣武门直舍,盖溧阳之杜邮也。失导而返。
戊申,过吴太史,值金坛王有三选部重,追语江左旧事,不胜遗恨。
四月丁卯,过吴太史,剧论二十刻。
丁丑,吴太史借旧邸报若干,邀阅,悉携以归。
戊寅,展抄邸报,棼如乱丝,略次第之。
乙酉,过吴骏公太史,极论旧事。
戊子,过吴太史,多异闻,别有纪。
七月丙辰,过吴太史所,语二十刻,别有纪。
九月乙巳,晡刻闻霍大理见枉,遂先之,语李自成陷西安事甚悉,别有纪。
丙午,霍大理征余近录。手致之。又语遗事一二则。
丁未,霍大理示黄石斋先生秘录二帙。
丙辰,录黄石斋秘稿竣,以归霍大理,语久之。
十月戊辰,霍大理招饮,……大理筮仕曹县,言刘泽清事为详。
丙戌,冲寒过叶山公,未离枕也,亟披衣起。其邻周德润(泽)故嘉定侯之孙,官锦衣,娶驸马都尉王昺孙女,年十七,遭乱贫甚,僦一室。余欲问遗事,故屡过山公,值之,绨袍不备,有寒色。其人拙讷,语少顷遽去。
十一月庚戌,前借霍大理“闽书”阅讫(晋江何乔远着)。客严氏故游诸彻侯,云,襄城伯李国桢任京营,甲申三月都城陷,贼刘友之曰,君侯散重兵以归,此元功也,行冠诸臣之右矣。因留其营,尝同食寝。一日纵归,令检橐,因尽录其家。国桢败时,跨马,面如死灰。其舅金华潘某退曰,吾甥事至此,不即死,尚何待乎!此严氏目睹者。今刻本称国桢求葬先帝,刘诚意孔昭上章以明之,其说不知何所始也。
辛亥,午,过霍大理,示所纂“西事”及“王渼陂九思集”。
癸丑,往崇文门访严氏,问以遗事,不值。
十二月辛未,借曹通政“续文献通考”,不值。
乙未(公元一六五五)二月癸亥,过霍大理,借“康对山先生集”。
三月乙未,过霍大理。问先朝实录,未至也。
五月丙午,过少司马霍鲁斋所,问先朝实录,在南道未至也。
六月丙子,钱瞻伯借我夏彝仲“幸存录”。
八月甲寅,过吴太史所,值其乡人马又如(允昌),本世弁,崇祯末任四川副总兵,遭乱,开阃全州。己丑(公元一六四九)变出部校,举家遇害,因北降,隶镶红旗下,食四品禄,贫甚。言遗事一二则。
戊午晡刻。过霍彦华,值咸宁王文宣(弘庆),俱目击李自成僭位事。
壬戌晚,过王文宣、霍彦华,语旧事,知甲申大事记殆啽呓也。
九月壬午,饭于吴太史所。太史同年侍郎孙北海(承泽)撰“四朝人物传”,其帙繁,秘甚。太史恳年余,始借若干首,戒勿泄。特示余曰,君第录之,愿勿着其姓氏于人也。
甲辰,吴太史晚又示我孙氏人物传若干。
十一月癸卯,先是霍鲁斋购我“明实录”而缺熹庙,以问余,所录尚未全,无以应也。
十二月辛未,借霍鲁斋“万历实录”,向在嘉善钱相国所抄实录,为主书删其半,至是鲁斋以二百金全购。
壬申,朱生生(国寿)来,前兵部郎中,仕清陕西参政。
癸酉,答朱生生,留饮。……生生语明季事颇悉。
丙申(公元一六五六)正月癸巳,大风,寒。过周子俶,值山阳咸大咸(默),弘光初明经,从左萝石北使,言北使事颇异。
戊申,阅“神宗实录”竟,归之。
癸丑,晚,于周子俶所复值咸大咸,语弘光元年高杰被害事,及甲申之变太子走外家周氏被出首事。
此外,“北游录”纪闻上赵璞条:
广宁门外天宁寺,内侍赵璞连城逃禅于此,尝值之,问以懿安皇后及太子遗事云。
记王绍徽,薛国观条,俱霍鲁斋先生说。
从以上所摘录的材料看,谈迁对明季史事的搜集,是尽了极大努力的。除了曹溶、吴伟业、霍达以外,他访问了故公侯的门客、降臣、宦官、皇亲等等,把所听到的都记录下来,和文献一一核对。他还到过十三陵的思陵,明代丛葬妃嫔王子的金山和景帝陵,西山和香山的寺庙等,也都写了材料。他把这些目击的史料应用到“国榷”这部书上,以此,“国榷”的史料价值是很高的,特别是万历以后,崇祯、弘光间的纪录。崇祯朝的史事根据邸报和访问,弘光朝则他自己在当时的宰相高弘图幕府,并和张慎言等大臣往来,许多事情都得于亲身闻见,因此,是比较可信的。
谈迁在北京两年多的收获很大,但是,也有许多困难。借书访人,都不是容易事,北京尘土飞扬,也不习惯:“北游录”纪文寄李楚柔书诉苦说:
口既拙讷,年又迟暮,都门游人如蚁,日伺贵人门,对其牛马走,屏气候命,辰趋午俟,旦启昏通,作极欲死,非拘人所堪。于是杜门永昼,而借人书重于卞氏璧,不复可得。主人邺架,颇同故纸,目翳不开,五步之外,飞埃袭人,时塞口鼻。惟报国寺双松,近在二里,佝偻卷曲,逾旬辄坐其下,似吾尘中一密友也。……顷者益究先朝史,凡片言只行,犁然有当于心,录之无遗。拟南还后,作记传表志,三年为期,所不敢辄语人,私为足下道也。
他生性耿介,受不了这样生活,想回南了。“北游录”后纪程序:
余欲归屡矣。乙未春三月,欲附朱方庵,秋八月,欲附徐道力,而居停见挽,遂不自决。虽蜗沫足濡,而心终不怿。盖追访旧事,稍非其人,则不敢置喙。至于贷书则余交寡,市书则余橐耻,日攒眉故纸。非其好也。迨萌归计,而居停适有纂修之命,意效一二,佐其下风,则天禄石渠之藏,残缺失次,既无可资订,遂束身而南。
原来还想趁朱之锡修书之便,抄一点东西的。到了知道内阁图书已经残缺失次,无可资订,便下了决心,离京回家了。
谈迁生平
谈迁的生平,见于海宁县志隐逸传,黄宗羲谈君墓表,都很简略。现在根据他所着的“北游录”和“枣林杂俎”,综合叙述如下:
谈迁原名以训,字观若,明亡后改名迁,字孺木。海宁县枣林人,明诸生。他自己题“枣林杂俎”:
吾上世……德佑末避兵徙盐官之枣林,今未四百禩,又并于德佑!吾旦暮之人也,安所避哉,求桃源而无从,庶以枣林老耳,书从地,不忘本也。四百年前宋亡,他的祖先搬到海宁,如今,明朝又亡了,没有地方可搬了。这段话是很哀感的。
据“北游录”纪文六十自寿序:“癸巳十月癸亥朔,癸酉抵长安,明日为揽揆之辰,周一甲子矣。”癸巳为公元一六五三年,往上推六十年,他生于一五九三年明神宗万历二十一年癸巳。公元一六二一年,二十九岁,开始编撰“国榷”。一六四四年,他五十二岁,清军入关,北京沦陷。一六四五年,五十三岁,弘光被俘,南京沦陷。一六四七年,五十五岁,“国榷”全部手稿被窃,发愤重新撰写。一六五三年,六十岁了,受聘义乌朱之锡作幕友,到北京搜集明代史事,订正“国榷”,一六五六年,年六十三岁,离京回海宁老家。
他的卒年,据黄宗羲谈君墓表:“走昌平,哭思陵,西走阳城,欲哭(张慎言)太宰,未至而卒,丙申岁冬十一月也。”按谈迁自撰“北游录”,丙申(公元一六五六)五月辛丑,从北京回家。在五月以前,也没有记到阳城的事实。海宁县志隐逸传则说:“丁酉夏,以事至平阳,去平阳城数百里远处,处士徒步往哭张冢宰之墓。卒年六十有四。”则谈迁死于丁酉年,年六十四岁。黄宗羲墓表所说丙申,应是丁酉之误。
他家很贫困,县志说他:“处士操行廉,虽游大人先生之门,不妄取一介,至今家徒四壁立。”“北游录”里纪邮记他好几次拒绝人送礼物,拒绝人拿钱买他的文章。一六五六年南归时也不肯求人写介绍信给以方便,纪程下小序说:“谈迁曰:余北游倦矣,得返为幸。……在燕时,或修贽广谒,略可自润,而余不能也。别居停,竟长揖出门,不更求他牍。道中蹑一敝屣,殆于决踵,余岂不忧日后耶,忧日后又不如忍目前。余归计决矣,担簦而往,亦担簦而回,箧中录本,殆千百纸,余之北游幸哉!余之北游幸哉!”从这段自述,可以看出他性格的耿介,是一个有骨头的老穷汉。
谈迁五十二岁以前的生活情形,不大清楚。从他后半生的生活看来,大概也是靠替人当幕友,办些文墨事务,代写些应酬文字,赚些月俸过日子的。“北游录”里纪文一共有十六篇序,除六十自寿序以外,其它各篇题目下面都注有代字,是代他的东家朱之锡写的。六十四岁这一年县志说他以事至平阳,大概也是替人作幕友,不然,他这样穷,为了私事是出不了这样远门的。县志载他的着作有“西游录”两卷,应该就是这次旅行的纪游文字。
黄宗羲墓表说:“阳城张太宰、胶州高相国皆以君为奇士,颇折节下之。其在南都,欲以史馆处君,不果。无何,太宰、相国相继野死。”县志说:“崇祯壬午(公元一六四二)间,受知阳城张公慎言、胶州高公弘图,二公者天下之望,相与为布衣交。甲申(公元一六四四)高入相。张为冢宰,凡新政得失,皆就谘于处士,多所裨益。相国以处士谙掌故,荐入史馆,泣辞曰,迁老布衣耳,忍以国之不幸,博一官。高乃止。勋寺交扇,时事日非,处士私语二公曰,公等不去,将任误国之咎。二公用其言,先后乞骸骨。乙酉、张客死宣城,高致命会稽,处士归于麻泾之庐。”“北游录”纪文六十自寿序说:“记甲申(公元一六四四)正月既望,御史大夫阳城张藐山(慎言)先生初度,遍齐、梁、吴、晋之士,余首坐,剧饮。先生顾诸客曰,冠进贤而来者,趾高气扬,仆视其中无所有也。虽一穷褐,胸中有书若干卷。深相礼重。”由此可见从公元一六四二年起,谈迁就入高弘图幕,并和张慎言往来,被两人所契重,参预谋划。他对国事所提的意见,散见“枣林杂俎”仁集定策本末、劝进、监国仪注、王肇基、黄澍、高杰等条。
谈迁对明代史事虽然十分重视,用一辈子功夫钻研搜集,但对小说戏曲,却非常轻视。如“北游录”纪邮载:
观西河堰书肆,值杭人周清源,云虞德园先生门人也,尝撰西湖小说。噫,施耐庵岂足法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