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黑袍男子靠在朱漆釉饰的石柱上,如果要说,他实在只能算是一位老者。那垂下来白发,就仿佛是冬日里小镇中屋檐上挂下的根根冰棱。被白发遮蔽了的、浑浊的眼中几乎要溢出泪滴来。他只是茫然地看着这旅店门前进进出出的人们,他们模糊在苍苍的暮色中,似乎都戴着同一副面孔。
远远的,他认出了故人,在那密集的、同样被缩放成浅褐色小点的人影中。似是很不情愿地,他叹息了一声,挺直了身体,凝视着那小点愈渐清晰。
“轮回。”身材妙曼,有羞花闭月之容貌的女子在男子面前却步,轻灵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冷酷。
“遗忘,你都仔细地检查过了?”
“什么都没有发现。”
“那就好啊。”轮回叹息道。
“以绝望压倒性的力量是定然不屑于作出如此周详的计划的。轮回,你还是太过小心了啊。”
“不可大意。”轮回瞥了遗忘一眼,道。
“轮回,你难道已经懦弱到要凭着这轻易可被戳穿的谎言来告慰你那颗正跳动着的、不安的心脏吗?”遗忘冷笑道。
轮回的眼神有些迷离,向后退了几步,微微佝偻的后背贴在了石柱上:“遗忘,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要遗忘,不想要否定如今这个执着的自己——我没有错!”说罢,轮回叹息了一声,眯起了眼睛,低低地问道:“你说,是这样吗……?”
“究竟是不是如此,我是无权来评定的。”遗忘的冷意在此刻消失,终于有些柔和地说道,“世间的对与错,是与非从来都是交由历史来判定的。你如今所做的,即使千百年后,它已然面目全非,只要被世人所认可,被历史所承认,它便是一座丰碑,屹立在数千万人的心中不朽,即使是天地也不能将它的光辉掩盖。只是,终将有一天,流水会将它冲蚀殆尽,一切都将化为滚滚沙石在河底沉淀,永不浮沉。”
“我不求不朽,我只问你,我的所作所为,你会认可我吗?”轮回黑色的长袖从脸颊拂过,抹去了那空洞了眼眶的泪珠。泪水在衣袖上扩散,映出火焰欢快跃动的光影。
“那是滅却和虚无。”遗忘的面容再度冷若冰霜,淡淡地说道。
“是吗?他们何时养成的拖拖拉拉的习惯?”轮回皱起了眉头,
“他们的手指。”
“怎么?”
“紧紧地缠绕着,不分彼此……”遗忘轻咬了一下嘴唇。
“是吗?”轮回轻笑了一下,瞥过头去,不再言语。微风摆弄着他垂下来的白发,遗忘有些动容,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轮回笑得如此坦然。
“这是一锭银元,请你收好。”
“嗯。客官您请好好休息。”年轻的掌柜收好了银元,对眼前这个胸前抱着棕色书本的奇怪的白袍少年只是多看了两眼,便埋下头算起账来。
“掌柜,有空房吗?”过了一会儿,正在算账的掌柜听见有人扣着木桌问道。掌柜抬起头来,眯着眼仔细打量着站在柜台前的男子:他的脸上浸满了油汗,凸出来的腹部令他几乎像是一个圆球,手臂很短,但上面长长的汗毛甚至比他的头发还要长。
“啊,实在是不好意思,本店没有空房了,你找别家吧。”掌柜笑着表示抱歉,揉着眼睛又欲低下头去算账。
男子有些急了,将自己背着的包裹放在桌上,道:“我可以付两倍的房钱,只要……”
“这不是钱的问题,是确实没有空房了。”掌柜挤出笑容。
男子将布块被打开,银灿灿的银块便盈满了掌柜的眼眶。清瘦男子冷笑道:“我有很多钱!”
“这不是钱的问题。”掌柜只是瞥了一眼,便低下头继续算账,“你走吧,外乡人,你不要以为在郡暮小镇钱是万能的。”
“哼,不识好歹!”男子啐了一口,转身愤然离去。也许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男子与一块被黑袍抱着的庞然大物撞了一个满怀。
“什么东西!走路不长眼吗……”男子怒骂道。但当他的目光与藏在黑帽中的两点红光交汇的时候,呆然而忘却一切的他已停止了谩骂,只有惊恐之色不断在他满是赘肉的脸上堆积。
黑袍中的庞然大物并没有理会,侧身便绕过了男子。
“啊啊啊啊……”男子忽地大叫起来,惊骇地朝着大门冲去。银元四散在地上,男子的脚底踩在圆润的银元上,后仰着摔倒在光滑的青石板砖上,并像肉团一样在地上滚了几下。男子不顾疼痛,挣扎着爬起,踉踉跄跄地跑出门槛,哭着叫奔向远方。街上的人们都对他投去惊异的目光,不自觉地向旁边退了两步,给这个疯子让出一条道路。
“掌柜,有空房吗?一间就行。”轮回不顾身后的噪音,平和地说道。
“没有啦,全部住满了。”掌柜笑道。
“真的没有了吗!?没有了你就把别人从这里赶出去!”滅却随意地将手放在木质的柜台上,握紧了拳头。深黑色的肌肉迅速膨胀起来,竟是有掌柜肩膀那么宽。
“那怎么不是你从这里滚出去?!”掌柜的笑意荡然无存。
“你说什么!?”滅却一拳砸下,木质的柜台散了架,连带地,笔墨纸砚撒了一地。
掌柜也深知滅却的厉害——一般这样打下去,柜台只会从中间断裂,并不会完全散架——但他仍是强硬地说道:“你即使把这里拆掉,我也会阻止你将我的客人赶走的!你若是想要把这里拆成废墟,你先要将我打倒!”
“呵呵,很好,正合我意!”滅却并不生气,低沉的声音中难掩他的兴奋,就像是狼闻到了鲜血的味道。
“哼!”轮回从鼻中喷出一口气。滅却好似触电似的,浑身紧缩了一下,想要举起的臂膀也颓颓地垂着,只顾着在那儿空空地抖动。
“掌柜,真的没有房间了吗?你是不是记错了呢?再查一下吧!”遗忘将散在地上的账本交给掌柜,并送上一个甜甜的微笑。
“我记得,应该是没有了……”掌柜凝视着遗忘的的面庞,魂不守舍地随意翻动着账本,“哎呀,看我这记性,99号房间还空着呢。我一直以为刚才的少年定的就是98、99号。”
听罢,遗忘不再笑,一脸漠然地转过身,兀自登上了那木质的阶梯,飘然的长发火辣辣地扫过掌柜的脸颊。
“这柜台,我们赔。”轮回冷漠地将一块金锭丢在掌柜的脚下。
良久之后,掌柜才回过神来,手中的账簿已经落在了地上。掌柜捡起账簿与金锭,口中却是喃喃着:“什么倾国倾城,什么沉鱼落雁,能跟她比吗?”接着,他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满是汨着鲜血的道道伤口的脸颊。
“哎哟”的一声惨叫回荡在这四下无人的夜里,与那括躁的蝉鸣声响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