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妈妈,这是谁??好高啊!”湛蓝的天空下,一个扎着双马尾辫的孩子一边咬着糖葫芦,一边用满是冰糖的手指点着那无比威武的人像。
  雕像手扶着剑柄,满脸平静地目视着前方。末过腰际的长剑斜插在地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孩子的母亲按下她的手臂,默默蹲下,擦拭去她手上、脸上的冰糖,轻轻地说道:“以后,你不要用手指那个像,这样是对他的不尊重。”
  “可是妈妈,妈妈,你说我不可以用手指指着别人,因为这是对别人的不礼貌。我为什么不能用手指着这座雕像呀?”女孩依偎在母亲的身上,撒娇道。
  “囡囡乖。因为,他在我们的心目中,是比任何人都要高贵的。”
  “那么,妈妈,他到底是谁呢?”
  “他是妈妈的恩人,是你的恩人,也是白紫罗兰城所有居民的恩人。”
  “我的名字是云依,那么他的名字叫什么呢?”女孩天真地问道。
  “幸存下来的人没有一个知道他的名字。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只要记住,他已将我们信仰的神明具象化了。我们只要还继续信仰着神明,就没有人会将他遗忘……”
  “九月九日,又见枫叶飘零……九年了……九年来,我寻遍天下,都没有找到你的踪影,难道,你真的已经……我不相信……”轩辕觅面朝湖畔,盘坐在湿漉漉的泥塘上,身前的琴架在水中留下模糊的倒影。这是她行程的终点站。
  九年来,轩辕觅走遍天下,所见到的无不是萧条之景——经历了一次浩劫,除了他守护的白紫罗兰城,何处还会有繁荣幸存。只是,她的心中,比这疮痍的世界更为孤寂,更为悲凉。
  九年来,她学会了弹琴。每到一处落脚所,她都要弹上一曲。在她的指尖所流淌的颤颤弦音已不需要任何技法的修缮。随手弹拨,余音袅袅便能令忘忧者倍感寂寥,余音切切能令落寞者肝肠寸断。
  今日,她终于来到了郡暮小镇旁的湖畔。这里叮咚的泉水声令她心神宁静。
  她依旧抚琴。琴声和着流水,在高山空谷中回响。
  碧波荡漾的湖面渐渐变得澄清起来,那是鱼虾沉醉在琴声中,忘却了自我,忘记了游动。一旁的栖木上,停着喜鹊、杜鹃、百灵鸟……它们静静地听着,静静地感受着悲伤,静静地咽下眼泪。
  一曲终了。一滴泪水落入澄净的湖中,泛起的圈圈涟漪破碎了湖面上轩辕觅的倒影。
  “姑娘,你为何要在如此秀美的山水中弹起如此哀婉的曲子?”款步而来的是一满头花发的耄耋老者。浑身散发着恶臭不说,白色长袍满是黄土灰尘,左脚鞋子的半个鞋底拖在外面,一双满是皱纹的手也满是污泥。老者刚一说话,鸟儿惊得立即扑腾起翅膀,飞到别处去了。
  轩辕觅没有回头,只是皱着眉头,冷冷地回答道:“只是在怀念友人罢了。”
  “他死了吗?”
  “……没有,他不可能死的。”轩辕觅冷冷的语调中隐匿着半分杀意。
  “你还爱他吗?”
  轩辕觅转过头,一脸厌恶地望着那老者的略显呆滞的浑浊双目:“我劝你最好立即离开这里。”
  “老朽只问最后一个问题,你若认真回答我,我转身就走。”
  “你问吧。”
  “生命的存在有意义吗?”
  轩辕觅皱眉,过了很久,也没有开口回答。
  “死亡是否终将能把意义粉碎?一切所谓意义,是否都将随着生命的结束,岁月的逝去,容颜的改变而变得毫无意义?”老者苍苍一笑,转身离去。
  轩辕觅悠悠地叹了一声,收起琴架正欲离去。远远地,她望见那老者伛偻的背影。望见那老者的腰际垂挂下一个暗红色的香囊,那面写着一个“辞”字。
  老者消失的背影令她流下了眼泪。
  “小辞……你究竟在哪里,我一定会找到你的,一定……”
  “墨团长,浩劫不过半年,您就下令拆除无用的住房,建造那座雕像。如今,雕像刚刚建成不过半年,您又要劳民伤财下令种花吗?”
  “怎么?你不愿意吗?”墨羽淡淡一笑,在一行人的簇拥下走进隶属于勇义佣兵团的府邸。两名守卫恭敬地作了一个骑士礼仪。墨羽对他们点点头。
  “不,不是不愿意,依照在下认为,应再休养生息几年……”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里是勇义佣兵团的总舵,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一个守卫伸手挡住了想要跟着墨羽一行人一起进入的邋遢老人。
  “小兄弟,我只想要进去看看,通融一下。我只说两句话就走。”老者弯着腰,淡淡地说道。
  口中哈出的臭气令守卫不自觉地捂住了鼻子:“我说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要想入内,你得出示令牌。”
  “那刚才进去的一行人也没有出示令牌啊!”
  “刚才走进去的是墨团长和几名舵主,你是吗?”
  “我只进去说两句话就好……”老者依旧坚持道。
  另一位守卫似乎看不下去了,一把便将老者推倒在地,不耐烦地说道:“一个糟老头子在我勇义佣兵团总舵门前撒什么野?再不滚,老子砍了你!”说着,便从腰际抽出了长剑。
  “怎么了?怎么在这种地方亮出你的武器?”舵主面色阴郁地说道。就在刚才,他的提议被墨羽完全驳回,还被赶了出来,心情自然不好。
  “啊,舵主!”听到声音,两名守卫便恭敬地作揖问好。
  “嗯。”舵主点了点头。
  “我想要进去看看,可是他们两人拦着我,不让我进去。”老者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地上爬起来,有气无力地说道。
  舵主嘲笑道:“就你这一个糟老头子还要进我勇义佣兵团的总舵?”
  “听见没有?还不快滚?”守卫又推了他一把。老者向后退了几步,翻仰在地上。鲜血在净白的花岗岩石板上绽出娇艳的红花。
  “好……好……我这就走。”老者咳嗽了两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颤颤巍巍地想要去拾起掉落在不远处的暗红色香囊。
  就在老者污浊的手将要碰到香囊的时候,一只净白的手率先将它拾起。“怎么?这东西是你的吗?缝纫地倒是挺精细的,是你的么?”舵主一脸玩味地说道。
  “把它……还给我!”老者抬起头,恳求道。
  “什么?你说什么?我没听到。”舵主侧过耳朵,讽笑道。
  老者凑近了舵主的耳畔,突然地大喊道:“把它还给我,你聋了吗?”
  舵主退后了两步。守卫立即拥上前来将老者扣住。
  “你!很好。”舵主捂着耳朵愤愤地说道。说罢,便将香囊狠狠地丢在地上,踩了两脚,又抽出剑,想要将它肢解。
  不料,那老者竟是像发了疯一般,忽地挣脱开两名守卫的束缚,猛地向那位舵主扑了过去。也不知是不是那舵主一时不防,一个壮汉就这样就被一个年约一百的老者扑倒在地。
  墨羽打发走舵主之后,就一个人在总舵府内闲逛发呆,忽地听见有老者高喊“把它还给我,你聋了吗”,好奇心顿起,便走出来看了看。这不,就见到自己提拔起来的舵主正在和一名老者在地上翻滚、扭打的场景。
  “住手!青天白日的,在总舵面前怎么能做出如此失态的事呢?”墨羽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说道。没等守卫的回答,她便瞧见了躲在地上的香囊,顿时深吸了一口气。
  舵主立即停手。可那老者还是恶狠狠地抓着舵主的脖子不放。舵主此刻很想一拳朝着那老者的胸口打去。他穿着的可是名贵的新衣服。可是他不敢,因为墨羽就在旁边。只好让那老者捶打。
  “这个糟老头突然说要进入总舵府邸……”
  “这个香囊是谁的?”墨羽根本不听守卫的汇报,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香囊上的灰尘。望着那香囊上绣着的“辞”字与“习”字发呆。
  “那老头的。”
  老者似乎打累了,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对着墨羽淡淡地说道:“把那个东西还给我,我现在就走……”说罢,便从墨羽的手上夺过香囊,不带一丝留恋地转身离去。
  墨羽咬紧着下唇,两行清泪便从眼眶中滑落。她以颤抖的嗓音叫出了她每夜辗转的名字:“小辞~!”
  老者并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
  “你就这么离我而去了吗?你究竟要让我等多久?”墨羽跑上前去,从背后抱住了老者。却是发现,他已老泪纵横。
  一个月后,秦老去世,九哀楼易主。掌柜是一名银发落地的老婆婆,她很精干,没有请伙计,什么事都是她一个人包干,一点儿都没有上了年纪的样子。反倒是那个总是坐在柜台前,痴痴望着妻子的老人,更像是以前的秦老。酒客们都在谈论着。
  一位喝醉了的诗人曾感慨道:“从前,我在花前伫足,却没有闻到爱的芳香。我在月下凝望,却没有窥见爱的柔美。如今,飘摇的酒香引我来到这陌生的巷陌,一杯爱的浓酒太过甘醇。我心已醉。”
  “小辞……该起床了,我们今天不是说好,要到轩辕家族外的仙境看瀑布,看卷云的吗?”墨羽笑呵呵地敲了敲门。只是里面没有一丝声响。
  “小辞,该起床了哦!不是都说,人一老起得就早吗?你怎么还是那么贪睡?”墨羽的笑容不减,不厌其烦地轻叩木门。
  “你再不出声,我可就进去了哦!”说完,里面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墨羽暗暗一笑,轻轻地推门而入,却是发现,墨辞正靠在藤椅上,好似睡着了一般,那样地安详,那样地宁谧。身前的桌上放着一张白纸。白纸上,用毛笔书写着一段话:
  “
  我已许下愿景,千年万年,任凭岁月如何无情,也偷不走倾国倾城的容颜。
  我已许下愿景,千年万年,任凭尘世如何喧嚣,也拆不散命中注定的相见。
  赋予生命意义的是爱的信奉……
  是更为广阔的牵系……
  那么,一具肉身的溃朽也能使之灰飞烟灭吗?
  我已许下愿景:相遇,离别,相见,辞别,重见……
  终将永不离分……”
  墨羽轻轻将它折起,拥入怀中。她吻干墨辞脸颊未干的泪水,撕下褶皱的皮肤,微笑着低语:“终将永不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