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文章之道,以气象光明俊伟为最难而可贵。如久雨初晴,登高山而望旷野;如楼俯大江,独坐明窗净几之下,而可以远眺;如英雄侠士,裼裘而来,绝无龌龊猥鄙之态。此三者皆光明俊伟之象,文中有此气象者,大抵得于天授,不尽关乎学术。自孟子、韩子而外,惟贾生及陆敬舆、苏子瞻得此气象最多,阳明之文亦有光明俊伟之象,虽辞旨不甚渊雅,而其轩爽洞达,如与晓事人语,表里粲然,中边俱彻,固自不可几及也。
——引自《曾文正公全集》
解读
文章写作之道,气象光明宏伟是最难能可贵的。如同多日淫雨的天空刚刚放晴,登上高山之巅眺望平旷的原野;如同登上大江边耸立的高楼,独自在明窗净几旁坐着极目远望;如同英雄侠士,身穿狐裘白衣,没有丝毫污浊猥琐之态。这三个事例都是光明宏伟的气象,文章中之所以能够具此境界,基本上得于天赋,与人的后天学习修养没有太大的关系。除孟轲、韩愈外,只有贾谊、陆贽、苏轼达到这一气象相对最多。王守仁的文章也有光明宏伟的气象,虽说用词意旨不很渊深高雅,但其中事理明达,好比与懂道理的人在谈话一样,形式内容都很透彻,确实是不能轻易达到的。
详解
古人的文章,显示大才超俗之气,体式文采,艺术特色,和今天相距确实很远;只是收集编次,粗疏质朴,还不算细致。现今世上文章音律和谐靡丽,章句匹偶对称,避讳精密详细,比以往的文章超过许多。应该以古代的体式为主,现在的文辞为次,并且必须两者共存,不能偏废其中之一。
学问有利钝,文章有巧拙。纯学累积功力,不妨精晓熟练;拙文研摩思索,毕竟粗劣拙陋。只要成为学士,自然能够做人处世。肯定缺乏天赋才能,就不要勉强执笔写作。我看到世上的人,最没有才气情思,却自称清美华丽,将丑陋拙劣流传散布,也已经很多了。江南称作“痴符”。近来在并州,士族中有一人,好写可笑的诗赋,戏言嘲弄邢邵、魏收诸公,众人和他一起嘲弄,虚情假意地称赞评说,他因此杀牛滤酒,引以为豪。他的妻子是个有高明见识的妇人,哭泣着劝他。这个人叹息说:“才华不被妻子所容纳,更何况行路之人!”他到死也不醒悟。了解、知道自己叫做“明”,这确实很难。
学习写文章,先要和亲友们商议。得到他们的评议裁断,然后脱稿;千万不要固执己见、自以为是,被旁人取笑。自古以来执笔撰写文章的人,怎么可以说得完。然而说到宏丽、精华,不过几十篇罢了。只要不让文章失去剪裁结构,文章的意味可以欣赏,就可以称为有才之士;要求改变风俗、压倒当世,确实要等到黄河澄清了!
文章来源于《五经》;诏命策檄,出自《书经》;序述论议,出自《易经》;歌咏赋颂,出自《诗经》;祭祀哀诔,出自《礼经》;书奏箴铭,出自《春秋经》。朝廷的典章制度,军旅的誓诰言辞,传布显扬仁义,显示阐明功德,治理人民,建设国家,施行运用有多种用途。至于陶冶性情,从容地用婉言隐语加以劝谏,渗入到内心,也是一件乐事。亲自实践后仍有剩余精力,就可以学习这些。然而,自古以来的文人,大多陷溺到轻浮之中:屈原显露才能,宣扬自己,明显暴露国君的过错;宋玉身态容貌妖艳,被艺人所赏识;东方曼倩诙谐而不雅观;司马长卿获得财物而没有节操;王褒的过失显露在《僮约》中;扬雄的德行败坏在《剧秦美新》中;李陵投降夷虏而受辱;刘歆变动无常于王莽之时;傅毅结党依附有权势的豪门;班固窃取他父亲写的史书;赵元叔刚强过分;冯敬通浮华不实,被权势排挤压服;马季长谄媚权贵而受到嘲讽;蔡伯喈被认为是董卓同类而死在狱中;吴质毁谤、违逆乡人;曹植违逆傲慢而犯法律;杜笃求借东西而没有满足的时候;路粹心胸狭窄非常厉害;陈琳实在是粗疏;繁钦生性就没有法式;刘桢倔强而被罚作苦工;王粲率直急躁而被人嫌弃;孔融、祢衡,放纵傲慢而导致死亡;杨修、丁,因煽动而得获死亡;阮籍不讲礼仪败坏习俗;嵇康气势压人而以被杀告终;傅玄愤怒争执而被罢官;孙楚骄傲自大,触犯上司;陆机造反作乱,身处险境;潘岳侵吞财物得获危难;颜延年恃气不逊而被排挤罢免;谢灵运空放粗疏,违犯法纪;王元长被杀是自找的;谢玄晖轻侮傲慢自寻死路。凡是这类人,都是才能特别出众的,不能全都记载下来,大体如此。至于帝王,也有的不能幸免。自从有天子以来,其中有才华的,只有汉武帝、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都被世人非议,不是有美德的君王。在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之辈中,有盛名而免除过错祸患的,时常听到,但是其中损毁、败坏名誉的人占多数。每次想到这些,推究他们的积思,文章的本体,揭示感想,启发引导性情,让人居功自夸,因而忽略了保持节操,果敢进取。现在世上的文士,这种祸患更加厉害,一件事做得惬意得当,一句话说得清新奇巧,就神魂直达九霄,志向跨越千载,自己吟唱自己欣赏,觉察不到还有旁人。再外加砂砾的伤害比矛戟惨重,讽刺招来的祸患比风沙来得更快,应该周密防范、深思,来保证大吉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