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镌出像通俗演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目录
卷一
第一回指迷途瘤仙神相周穷士六奇轻财谱忠贤少时事
第二回因债逼含愤割势别妻孥弃家入都万历十六七年事
第三回忆从龙新皇念旧通阿乳进忠作奸泰昌元年事
第四回谮言入南海扬尸大权落东厂秉政天启元年事
第五回大招亡命兴内操广布番旗开告密天启二年事
卷二
第六回张贵人因宠殒身李成妃斥奸贬号天启三年事
第七回斥异己连逐大臣陷忠贞捉拿内翰天启四年事
第八回杨左都劾奸数罪万工部杀身成仁天启四年事
第九回振台纲纠奸报国拜权珰避祸图荣天启四年事
第十回忌忠言祸移试录陷东林诬捏天罡天启四年事
卷三
第十一回计驱宰辅翻三案逼栲中书乔画招天启年五事
第十二回许州城吏部急友姑苏驿给事寄儿天启五年事
(第十三回至第二十一回缺文存目)
第十三回许显纯罗织排忠杨左都沉冤毙狱天启五年事
第十四回李织造畏奸陷正高左都溺水全身天启六年事
第十五回杀较尉苏民仗义代输赃浙士轻财天启六年事
卷四
第十六回蓼州噀血骂奸臣仲达遗书训弱子天启六年事
第十七回熊治冈从容就戮刘太守感愤吟诗天启六年事
第十八回冒边功孽子分茅假缉奸无辜被戮天启六年事
第十九回兴大工滥开事例广搜括播虐淮阳天启六年事
第二十回水火灾天心示警忠良退权奸怙终天启六年事
卷五
第二十一回忠贤三旨杀知府呈秀一语害铨臣天启六年事
第二十二回搜富户兴狱黄山两差官荼毒徽郡天启六年事
第二十三回谋握边功差纪用计收粮运任文升天启六年事
第二十四回诬妖言枉斩同寅颂功德遍灾土木天启六年事
第二十五回陆监生媚配学宫林祭酒拂衣帝里天启六年事
卷六
第二十六回耿兵备不拜触奸刘抚台献谗卖友天启七年事
第二十七回庆生辰群奸献谄锦宁捷再锡侯封天启七年事
第二十八回代修憾力倾国戚亲行边威镇蓟辽天启七年事
第二十九回假虎威崔郎纳赂献美人乐工得官天启七年事
第三十回请九锡谗谄贻讥拜两侯孩提赐券天启七年事
卷七
第三十一回逐本兵巧窃大权图居摄阴谋叵测天启七年事
第三十二回侯魏攘窃大内宝臣僚拥立圣明君天启七年事
第三十三回巧荐腹心司大计疏锄逆子出京华天启七年事
第三十四回应风云群贤建白迅雷霆大憝克清天启七年事
(第三十五回至四十回缺文存目)
第三十五回蓟州城呈秀投环阜城店忠贤自缢天启七年事
卷八
第三十六回中外尽沾新德意奸臣难保旧赃私天启七年事
第三十七回科臣再疏出如杞两弁拟辟报刘铎天启七年事
第三十八回锄遗孽魏侯典刑剪腹党彪虎罹罪天启七年事
第三十九回枚卜金瓶襄盛治诏驰幽窗雪忠魂天启七年事
第四十回起耆硕生色山林新德政欢呼四海崇祯元年
峥霄馆评定出像通俗演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卷一
第一回指迷途瘤仙神相周穷士六奇轻财
俯仰溯世运,治乱递倚伏。
明良开泰象,播乱群阴族。
城社据大奸,借丛倒威福。
嬴秦鹿为马,捷足竞奔逐。
蕃武断首领,膺滂困三木。
炎炎成烬灰,常侍酿祸速。
辅国秉唐政,伤残遍骨肉。
太阿一旁堕,零落不可复。
终令斗鸡儿,反掌唐宗覆。
平辽肇童贯,青衣为金仆。
丁董复表里,宗杜墟成屋。
屈指巳蹶辙,燎然堪痛哭。
所恃君志清,明达在耳目。
频笑莫轻售,矧敢窃枢轴。
常见升平时,讴歌满山谷。
这篇占风单道宦官得宠,必然擅权乱政,败人国家。故此我明太祖高皇帝和阳起兵,金陵建都,灭陈友谅,缚张士诚,直捣元都,混一天下。鉴前代之失,立一铁牌在宫门首,上写:“内官不许干预政事。”不料后边司礼监渐渐夺了内阁票旨的职掌,东厂渐渐侵了锦衣卫缉事的权柄。正统年间有个王振,因恨侍讲刘球直谏,将他锦衣卫盆吊死了。又因薛瑄升为大理卿,嗔他不来谒谢,诬他放出人罪,几陷死刑部牢中。适值北虏也也入寇,不听众论,劝帝亲征,兵溃,陷帝于虏廷数年。及归,又有个曹吉祥,乘景泰帝病危,开南城门,复拥正统帝登基,改元天顺。后来恃功骄恣,圣上疏了他,他便同侄儿彰武伯曹钦、都督曹铎谋反,率麾下心腹达官勇士,大战长安门,兵败伏诛。成化年间,有个汪直,开西厂,擅拿主事杨士伟,出征建酋,直到巡抚磕头,侍郎扯腿。正德时,刘瑾擅权,逐内阁刘健、谢迁,又将尚书刘大夏、马文升、韩文,皆假传圣旨,问发充军,各坐罚谷下馀,妻儿俱陷追北.甚至京堂正卿,不难立枷致死。排陷缙绅。图谋不轨,这是我朝的宦官罪状,却未有如今日的魏忠贤。
话说魏忠贤,原名进忠,北直隶河间府肃宁县人氏。他母亲生他时,曾梦猛兽飞来入室,因而产下。生得眉目疏朗,体干魁梧,声音洪大。母亲暗暗道他是个好人。到六岁时,要与他上学读书,他父亲道:“咱们甚么人家,有钱去读书?我自胡乱与他取个学名,留他在家拾些稻头儿,与人家看些牛羊,度得嘴儿过罢了。”那嫂子道:“这咱与他取个甚名儿?”老子道:“我常听得人道一句甚么进思尽忠,便叫他进忠罢。”两口儿商量一会,就叫他做进忠。这进忠却也乖觉,虽然不读书识字,见人说话,便也知得他就里,自也会说几句道理话儿,胜似个读书识字的孩子。光阴似箭,不觉已十三四岁。一日,与母亲在门首闲瞧,忽然有个道者,但见:
头戴一顶班班驳驳箨箬冠,身穿一领纥纥绉绉栗色袍,脚踏一双千孔百孔草心履,腰系一条七接八接麻丝绦,右手捏一柄稀稀疏疏棕拂子,左手绾一面白白森森粉牌儿。上写:“无心恋财帛,有意访公卿。”
这道者瘸着一只脚,瘸也瘸瘸将过来,把孩子瞧上一瞧;又瘸也瘸瘸将过去,把孩子瞧上一瞧。这妈妈子见了道:“师父,你莫不会相来?”那道者回道:“咱便是有名的神相李瘸仙,天下无二。”妈妈道:“既是神相,把咱孩子瞧一瞧着。”道者道:“这孩子咱已瞧来,他山根低陷,少年坎坷。所喜地角丰隆,中年荣贵。熊腰虎背,他时蟒玉围身,燕颔凤眉,异日威权独把。只是豺声蜂目,必好杀贪财,先主食人,后必自食。若能慈祥正直,可保令终。”进忠道:“先生莫不谎我?”道者道:“咱哄你钱来?”进忠道:“这咱不记的,先生可再说一遍。”道者依他,又说了一番。进忠道:“咱记得了。”那妈妈子走进家里,量了一升茹茹米来送道者。那道者笑了一笑,道:“原说不哄你钱,只临了几句,切记,切记!”道罢,瘸也瘸的依先瘸去了。老子家来,娘儿两个对他笑嬉嬉说道:“今日一庄诧事。”对老子数一数二的把道人相面事说了一番。那老子也笑道:“他逗你耍来,孩子又不读书,那得玉带上身?”妈妈子道:“他赚你钱来?你瞧那边张总兵,也穿蟒衣,他也不识个字;这里王太监,白森森玉带系着,他曾读书么?”老子回道:“若说张总兵,孩子学起武来,未可知;若王太监,他须不曾阉割。”三个又笑了一回,只见老子又笑道:“嫂子,咱也有一件事对你讲。东村冯老大见咱进忠了得,他生得一个女儿,叫做宝姐,说他乖觉,要把与进忠做媳妇子。咱道:‘怕养不媳妇子活哩。’老大道:‘说那里话,你不嫌咱穷罢了。’咱如今意待下一定何如?”嫂子道:“冯老大不是卖梨膏的冯秃子么?”老子道:“正是来。”嫂子道:“不要他女儿也是秃的。”老子道:“岂有此理。”次日,立一个麟家赵嫂子作媒,也用不多大盘盒,定了亲事。
撚指间,进忠年已十六,他却日日不归家业,在外与人跌钱儿、斗叶子、赌钱顽耍。老子大是看不过,对嫂子道:“进忠终日家不做营生儿,如何是好?想只是没个人羁绊他,不如与他成了亲,或者他肯在家过活。”两口儿计议了,又摆布了些礼物,仍旧央赵大娘送过去,说定做亲日期。那冯老大家道甚是艰难,却也趁水推船,并没拦阻。到那一日,魏家也请下了些亲戚结了花轿,只见亲戚们穿红着绿,宅子里灯烛辉煌,两下当日合卺。你看他两下少年夫妻:
辉辉玉烛映流黄,楚馆飞来双凤凰,
露浥银河飞白浪,霞生玉杵涅玄霜。
两人拜了堂,做了亲,却也夫妻和睦,也孝敬这两老口儿,朝欢暮乐,一年有余。只是终久系他不定,反因这做亲,不免有了一两件好衣服儿,打扮得乔了些,越发赶入那起富家郎队里踢球打弹。他又会帮衬人家,人又要他作伴,走马宿娼,无所不为,却又被他插了多少趣,受了多少快活。不期乐伋悲生,万历十五六年,江南江北水旱频仍,河间府一带接着山东都夏麦无收,秋成绝望。但见:
麦畦龟裂,野径尘生,白茫茫打头一望,何处见绿草青芜?静悄悄侧耳一听,那里有鸡鸣犬吠?携锄荷铲的,一个个愁眉束手,有地难耕。求雨的,望云的,一家扼腕抚心,叫天不应。村村绝火,似断寒食之烟,树树无皮,止剩槎桠之干。鸠为形,鹄为面,饿的七分似鬼,三分似人。留者死,逃者生,弄的十家门空,九家户绝。卖儿鬻女,得人收去是重生;杀子烹妻,若咽糟糠犹上品。
这时这些跌钱斗叶的花子,死的死,走的走了;那些打球跑马耍子的,也穷的穷,苦的苦了。弄得个魏进忠,也只得寂寂寞寞,有一顿没一顿在家中打熬,却又遇着天行那老两口,都一齐身死。虽不曾念甚经卷,却也要胡乱埋葬,家里越发典卖光了。丈人与丈母也逃荒去了,并无倚靠。嫂子一日对进忠道:“大哥,你平时当老两口在日,全不做些营生儿,只去噇自家的嘴,如今连自己的嘴也没处去噇了,也思活动一活动些好。”进忠道:“嫂子,我也想来,当初我出去放头捉酒,也擢几个钱使。如今年成,谁来赌钱?待要做些小经纪,却也向来与这些有体面人走跳常久,不像模样,又没本钱。”嫂子道:“没本钱,怎不向房族亲戚那(挪)借些?”进忠道:“嫂子,房族中谁好似我来?”嫂子道:“难道亲族中还有不好似你来?只是你不肯破脸去。”进忠道:“我去,我去。”第二日,进忠起来梳洗,想了一会,先走到一家来。只见这家子呵:
垒上为墙半已栅,编芦代瓦透风寒。想应有个相如在,烟雨萧萧四壁单。
那进忠揭起这有半截没半截的苇箔,只见里面坐着一个半死不死的男子,却是进忠族兄,叫做魏志德。进忠便喏道,“哥。”拜揖,那汉子也答一个礼,半日出一个声道:“贤弟少礼。常久不见,你好么?”进忠道:“正是时年不好,甚难度日。”那人道:“我两日没饭吃了,仔(怎)么好?”坐了一会,进忠便起身。志德道:“贤弟,过了午去。”进忠道:“不消。”抽身作别,又这等趑趑趄趄的走到一家。只见一带疏篱,两扇柴门,气象倒也齐整。进忠走到里面,叫一声:“老三在么?”只见里边应道:“是大哥么?”那男子走出来,见了礼。正待说话,却听得里面两个孩子怪哭起来。那男子道:“嫂子不要打他来。”妇人里边应道:“谁打来?他在这里要吃怪缠,哭干我甚事?”男子道:“孩子莫哭,待停会买好东西你吃。”那孩子回道:“只把我碗饭罢。”进忠听了,似心上椎一拳的。只见老三道:“哥,这两个孩子是你侄子,只因年荒,饭也不能够与他吃。哥,你往来多,有大户子弟,替兄弟那借一二两,度度荒,待熟时加倍奉还。”进忠道:“我正没寻主儿处哩。”只见里面拿出钟茶来,进忠吃了,便起身。思量要借没处借,要回不好回,只得再向傅家妹妹走一走。看看行来,恰好妹子领着外甥傅应星,站在门前,看见进忠,慌忙邀到家里坐下。道:“甚风吹得哥来?嫂子好么?”进忠道:“只为我平日不做营生,积趱得家私,又撞着老两口儿丧事,家里柴米不敷,嫂子也时时抱怨,逼我出来问人借些钱米。恰才到老大、老三那里,似得我借他些才好,缘何有得借我?”那妹子回道:“老大穷得紧,老三儿女重大,就是你妹夫也挣挫不来。昨日拿我一只金包头果子头簪子,值五七钱银子,典得一钱二分,籴六升小米。停会先拿几升与哥哥,又拿几个钱,叫小厮买了碗烧刀子,里面去煠出碗不出渣豆腐拌着两片野菜,端在桌上,与进忠吃。又道:“哥想没吃饭?”又拿出两碗照得人脸儿的稀小米粥来,进忠吃了就行。只见他妹子果然里边柳条栲篓内,拿出三升小米来。进忠把两袖装了,作谢妹妹回家。正是:
饥时得一口,胜似饱时得一斗。
进忠一路走,一路想道:“破了一个脸,借得三升米,能得几餐吃?”一头走,不觉的右边袖子渐渐轻了,低头一看,却是老鼠把袖底咬了一个小洞,漏了一半去了。要去拾时,米又细,风沙又遮住了。进忠也只得叹口气道:“又没了我几日粮。”要并过这袖来,恐怕狼藉;要补这洞,又没针线。正站在道儿上没主张,远远却见一后生,骑着一匹驴,手内绾着一吊钱,跑近进忠跟前。那后生见了进忠,跳下鞍施礼。进忠打一看,却是个远房侄婿杨六奇。那后生问道:“你老人家在这里做些甚么?”进忠谎道:“东村头王小哥欠我八百钱,去讨,没有钱,拿这几升米还我。袖在袖中,不料袖底开了点线脚,倒漏去二三升,故在此瞧。”因看着六奇道:“这荒时里,还有这等大吊钱?”六奇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是向城里孝王公家借的。”进忠道:“似你有处借,咱却向谁那得来?”六奇道:“你老人家要钱使么?拿去罢,我再借。”进忠道:“怎么你借的来我都拿去,分三百给我,还时我照例凑还罢。”那六奇却也会做好人,道:“你老人家自将去,谁要你还来!”说罢,解下三百钱来递与进忠。送进忠走了几步,他却上驴而去。这正是:
十处干求九处空,谁知邂逅遇英雄。
无心插柳柳偏活,有意栽花花不红。
毕竟魏进忠拿钱米回家怎么使用,且听下回分解。
向《西湖志》中有《魏监传》,近谀;近有小传,近诋,而且不根。兹则参之北人之传闻,为奸党发身之实录。
此回自幼及长,欢乐与穷愁毕具。叙得不烦不简,入理入情,点缀灵巧。远可以齐《水浒》,近则《金瓶》,诸传不足数也。
第二回因债逼含愤割势别妻孥弃家入都
狂风触树吼声喧,断岸冲波舞沫圆。
怒翩远搏程万里,惊鳞奋鬐路三千。
功名每是穷酸得,志气还从屈折坚。
若使下机怜季子,也应终守洛阳田。
大凡人不激不发,若是人饱衣暖食,与妻子嘻嘻咯咯,得日过日,缘何得长进?唯那大力量人,平日当穷愁困苦时,也能宁耐,却不肯放懒身体,颓了志气。乃至屈抑之极,到那十死九生,妻子不恤,亲友非笑田地,便能发愤有为,脱去贫贱。故当日有个苏秦,去到秦邦,上万言书不用,回来弄得父母不顾,妻不下机,娘不为炊,他遂悬梁刺股,勤学三年,后为赵国上卿,游说六国,合纵拒秦,做到六国都丞相,岂不是妻嫂一激之力?所以人道是忍耐的好,我道是愤发的强。
且说魏进忠得了钱米,回到家来,只见嫂子迎着道:“大哥曾借得些甚来么?”进忠笑了笑道:“可笑,我到这三四处房分去,一家穷似一家,临了到傅家妹子处,留我吃些酒,与得我三升小米,却又漏去些,倒是路上撞着杨六奇,却得他三百文钱。”嫂子道:“怎不多与他借些。”进忠道:“他也是借来的。”嫂子道:“这却难为他。有这米,俺两口儿也有七八日熬粥吃。这三百文钱,你可拿去做些营生。”进忠道:“好大本钱哩。”两口儿欢欢喜喜,过了一夜。
次日,进忠起来,袖了这三百钱,走进城来。当初,初做亲袍仗儿齐整,却去与那些大户人家小哥走跳。这时幌具都当了,只好去寻这些跌钱斗叶的朋友议计,进得城来。只听傍边叫一声道:“哥一向哩。”进忠一看,却原来是旧日耍钱的朋友张鬼子。两下见了,鬼子道:“哥怎好一会不见你?”进忠道:“正是,这一会,咱们都没甚生意哩。”鬼子道:“咳,这一荒,把咱们的酒都荒走了。哥如今那里去?”进忠道:“正为这一向没生意,待寻些营生儿做。”鬼子道:“如今年荒,哥可往附近熟处,籴这等几个米车来卖,可也有三五分钱。”进忠道:“没这等大本钱。”鬼子道:“这等做帐时生意,到青州贩梨枣罢。”进忠道:“不够做盘缠哩。”鬼子道:“这等,哥端的有多少本钱?”进忠道:“三百哩。”鬼子失惊道:“哥,这咱甚生意做不的?”进忠道:“是三百钱。”鬼子笑道:“这干的甚营生?”进忠道:“哥可替咱下老实想一想。”那鬼子停了一会道:“哥,有倒有一个想头,怕不中哥意。南门里个曹公公,原在御马监管事,家里极富,穿的蟒衣,系的玉带,喜的是打弹耍球,斗鸡走马。每日出来,闲的有十来个,就是兄弟也在数中。吃他的,撰他银子。哥若不弃嫌,咱便作荐,这却是没本钱生意,连那三百钱也是多的。”进忠听了道:“哥,你荐的?”鬼子道:“哥不知道,他那件不请教咱哩?”说罢,进忠拉鬼子进到一酒店坐下,吃了几十钱。临行,进忠道:“哥,事可做的来么?”鬼子道:“哥,小事立应的,明日就有回报。进忠欢天喜地,走将回来。嫂子问道:“大哥,今日做的甚道儿来?”进忠道:“才合伙计哩。”
到第二日,进忠想道:“早去怕未曾说的,到晌午去,寻他讨回报罢。”只见午后走到他家,却是一间空屋,进忠吃了一吓。去问邻舍,有个老子道:“他连妻小都搬到曹太监家去了。”进忠道:“不是南门里曹太监?”老子道:“正是。”进忠听了,想道:“这帮闲甚好,连媳妇子替养了。若撰得钱,又好藏起的。今日走的去,傍晚了,明日早些去见他。”依旧欢天喜地回了。嫂子又问,进忠道:“如今有好消息哩。”次日,绝早走到曹太监宅子前,踅来踅去,不见鬼子出来。等了一会,见一个汉子,忙忙往宅子里跑来。进忠向他喏道:“哥莫不是曹公公家里么?”那汉子道:“正是。”进忠道:“宅里有个张先儿在么?”那汉道:“咱这里没甚张先儿。”进忠道:“是伴你家公公耍的,他家眷也在公公家里。”那汉道:“公公要他媳妇子帮耍来,没有家。”一径的进去了。
进忠在那里等了半晌,正没个理会处,却好一个人走过。进忠打了一看,也是旧时朋友赵黑子哩。进忠便叫道:“赵大哥那里去?”那黑子抬头一瞧,道:“哥,少会哩。哥为甚在这边站?”进忠就把张鬼子约他的话说了一遍。那黑子道:“哥,你不知道他叫鬼子哩。他自己过活不来,央及人才投靠在曹内相家,与哥说的甚分上!哥要做毛实么?便哥肯,嫂子不肯;嫂子肯,咱也不肯哩。”进忠听罢,恼了一恼道:“这奸邪的,你哄咱也罢,却又丢了咱两日工夫,费了咱几十钱,如今越叫咱做生意不的了。”那黑子见他不快活起来,道:“哥,咱说的是老实话。若哥要钱使,咱还有摆布处,只是利钱重些,讨得紧些。”进忠道:“利钱重,只要咱生意好,讨得紧,只要咱依限还他。只不知债主是谁?”黑子道:“也是一个内相,是司礼监李公公掌家苗公公。他的孩子苗二,与咱甚好,咱去说的出。只是要九折五分钱,要先除月利,苗二又要三分东道钱哩。哥,如今梨枣熟,耍钱的渐也有了,哥那这银子去换些钱来,去坊间赌,兄弟去撮补几个酒来,出息大,也不怕他头除多。”进忠道:“兄弟说得有理,只不要像张鬼子哩。”黑子道:“哥,咱不是这样捣鬼人。”说罢回家。果然停两日,领进忠见了苗二,写一个约票,借出二两银子。去了折头,使用月利,等子上又轻,止得一两六钱。那黑子又帮他倒了钱,又弄他到坊间赌起。
前几日,却也得些采头,后来却撞些老赌,虽然不输,却也都到头上去了。况且贏得来,家中不免浪费些;输去恰是实的。消磨两个月,钱日少了,赌越急了,越输了。一日,进忠在赌房里,只见一个人闯进家里来,道:“魏进忠在家么?”嫂子道:“不在家。”那人道:“他少俺公公月钱,咱不拿来?”嫂子道,“知道了。”那人去了。晚间,进忠家来,嫂子道:“哥,少甚公公月钱来?他催你上哩。”进忠道:“明日拿去还他。”到的明日,进忠却忘了,竟拿了钱去赌。午间那人又来道:“魏进忠怎不拿钱来?这狗头明日待要拿绳子拴哩!”嫂子吓得不敢做声,那人自去了。直到夜进忠方回。嫂子道:“哥怎又不去上钱?他要拿绳来拴你哩。”进忠道:“少多钱?要拿绳子拴人。”嫂子道:“罢么,只是少钱的不是。”睡了一宵。这日合该有事,魏进忠为昨输了多钱,正拿钱去要复,才出门,只见一个人走来道:“咄,魏进忠那里去?”进忠看时,正是苗二。进忠忙举手道:“连日失迎爷哩,今晚断来上钱还公公。”苗二道:“谁听着你谎来?你手里拿的甚么物儿?放着现钟不打,等铸么?”进忠道:“这是咱要干别营生的。”苗二道:“咱不管,咱只要了去。”两个拗了一会,苗二道:“你敢不还么?”进忠道:“谁不还?只是停一会还。”苗二道:“你不还罢。”使个性一竟去了。那魏进忠见不利市,却也不去赌了,坐在家中。不眶那苗二气吼吼一路回去,怪刺刺,恰好苗掌家坐在亭子上,见了道:“孩子那里来?”苗二道:“人欺侮孩子哩!”那掌家道:“谁欺侮来?”苗二道:“是魏进忠。欠公公钱不还,又打孩儿。”掌家道:“有这等事,与咱拴了来。”苗二等不的这一声,虎也似领两三个毛实赶来,恰好魏进忠坐在家里,两三个人把他抓了就走,一抓抓到家里,去请掌家出来。进忠偷眼看他,只见:
黄黄一付面皮,哑哑一个声气,戴着矮矮一顶方巾,穿着小小一双乌靴,披着花花一领蟒厂衣,坐着斑斑一张虎皮椅。
不由分说,便骂道:“这王八羔子,少了咱老子钱,又要打咱老子人。吊在那边,把马鞭着实抽这狗馕的!”魏进忠再三分辨,那个理他。把来吊在廊下,打得杀猪也似叫。
这边嫂子见捉去了魏进忠,打天打地,要去救他。丈人丈母久矣逃荒去了,这些房族亲戚,不知他住在那里,只得去求近村邻舍,求出一个冯天话、张寡嘴,替他去求首。来到宅前,又恰得赵黑子在那壁,领他们先求了苗二。后见刘内官,说了半日,才得他转意。道:“我且放了。三日内不还咱本利,连他嫂子拴来,还送他到肃宁县去,打折他腿。”众人做好做歹,放下进忠。替这些人出的门来,却也满面羞惭,一肚皮臭气。到家打了些茹茹烧,买了些豆腐、猪肉,请了这两个邻舍,作谢了他,气吽吽的睡了一夜。天明走起来,要摆布这银子与他。先到杨六奇家,只见侄女出来见道:“王公公家上利钱去了。”进忠想道:“我前日三百钱,正是他在王公公家借的,怎好又央及他?”也就起身去了。到傅家妹子家里,妹子又道:“解当穷了,没有东来西去。”走了几家亲眷朋友,都没一毫影子。魏进忠道:“天皇爷怎绝咱到这田地?我也是个妆膀(胖)儿的,若再被他拴去,成甚体面?若为这二两银子走了,也不是汉子。只是又没这二两银子咱处?”走一回,坐一回,想一回,自言自语道:“是了,我当初曾记得相脸的先儿道咱早年坎坷,后来有好处。我看这阉狗,穿着蟒,好不张致!不若学了他,净了身。若割坏了死了,也是咱的命;若活的来,那苗二也未好来与咱讨。若来讨,咱没了鸡巴,要媳妇子也没用了,把来嫁几两银子,清了债,多剩的盘缠上京,或者得蟒衣玉带也未可知!这是九死一活的营生,舍着命做去。”
算计定了,回到家来。嫂子见他出神的一般,也不敢问他。到晚来睡觉,那进忠搂住要云雨,嫂子道:“甚快活哩?”进忠道:“这是苦中作乐。”干罢,又要干,嫂子道:“没明夜么?”进忠道:“正是,没明夜哩!”整狂了一夜。早起痴想了一会,只见走到厨下,把厨刀来磨了几磨,走到暗处去。嫂子道:“莫不急的割颈?”急去看时,却是拿刀去阳物上飕地一刀。嫂子见了,慌去抢道:“哥干他甚事来?”只见鸡巴已落在地上,鲜血直冒,两人衣上都染红了。进忠却也晕了去。只见:
血洒杜鹃红冉冉,魂随蝴蝶去飘飘。
惊得这嫂子忙去叫拢这两个邻舍来。那张寡嘴道:“嫂子,你冲突大哥来?他掯勒你哩!”两个灌汤的灌汤,挽扶的挽扶,一弄里救得醒来。叫一声道:“罢了我了!”嫂子哭道:“哥着甚紧?都是苗二花子逼出事来。”冯天话道:“如今料没得还,这厮先时只得个穷,如今穷得骳也没了。”大家弄他到床上,只是血流不止,时时晕去。亏得这两个邻舍,去问内相们,把轻粉糁在割处,渐渐干了.渐渐吃些饮食。苗二闻知,一径也不敢上门。将息一个月,身子硬挣了,嘴上不多些胡子也都落了。房分亲戚也都来探望。
一日,对嫂子道:“嫂子,咱累了你也。想我如今净了身,在这里也没用,不如上京去寻一个出身。你年纪正小,任你改嫁甚人,寻碗饭吃。”嫂子道:“哥莫说这话,你还在这里,我守着你罢。”进忠道:“我主意已定了。明日好歹请几个亲邻,咱立纸休书与你,后日咱走道儿。”果然进忠去请了宗族魏志德、老三、妹子、并两个邻舍来家,道:“我魏进忠只因守困不过,一时短见,做了这事。如今既净了身了,也须到京中各监寻一个出身,也不枉了这番苦楚。所有嫂子,他爷老子逃荒去了,若咱进京叫他倚靠谁来?咱如今特请亲邻作个明甫,央及张大哥立纸休书,咱就搭个手印,听他改嫁。”说罢,拿过纸来,请过张寡嘴,写了一张休书,魏进忠浓浓印了一个手印,递与嫂子。那嫂子只是哭,那里肯收?张寡嘴道:“嫂子收了罢,要这没鸡巴的黄黄子也没帐了。”大家笑了一回,那嫂子揩了眼泪,收了这张纸。进去收拾几样菜儿,温些酒,请了众人。人散后,两个把平日恩情苦楚,说了又说,哭了又哭,一夜不睡。到早饭后,进忠把自己衣服,打叠在一个哨马内,打帐短盘起身。只见这些亲戚邻友,也有拿银子的,拿钱的,倒也有三五两之数。内中赵黑子也拿二百钱来送他,进忠见了道:“赵大哥,咱前日曾央及你问苗太监借银子二两,后边讨月钱,惹出这事来。难道咱就赖了他的?”就将众人送的拣了二两,递与赵黑子道:“这还他本钱,你那二百钱与他作利钱。讨那欠票,付咱嫂子扯坏了。”黑子道:“哥,你还收了,咱这二百钱不收不见咱意思了。”进忠道:“替咱还债,就是咱收了。”又拿几钱银子,几百钱与嫂子,道:“嫂子,你拣好人家,你自做主嫁去。咱有好日还来看顾你。”道罢,辞了亲邻朋友,便驼了哨马出门。嫂子直送到有头口处,抱头又哭了一场。看上了头口方回,他两个呵:
洒泪临岐各怆怀,须臾马首隔尘埃。
相思若问相逢日,夜半梦魂和月来。
毕竟进忠此去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圣贤为龙为蛇,奸雄为鼠为虎,而一种肮脏之气自在,不尽作龌龊态也。此回摸写得之。
净身之想,即于债主身上生来,可谓能近取譬矣。
第三回忆从龙新皇念旧通阿乳进忠作奸
事业全凭人力,机缘全恃天公。等闲一线暗相通,恰似滕王风动。巧附鸦丛丹凤,计攀鱼服神龙。试看一饭赠英雄,博得千金相送。
--右调《西江月》
这词单道富贵由天,天若要与你富贵,暗中先与你一个机缘,结识在数年之前,获报在数年之后。比如淮阴漂母,只向韩信贫穷时赠他一饭,他后来破了楚霸王,封了三齐王之职,以千金赠这漂母。谁知这一场大富却在一餐素饭之中。
话说魏进忠离了家中,少不得饥餐渴饮,一路短盘,到了京师,寻了一个下处安下,一住两月。要寻一个公公,投在门下,没有门路。盘缠却也看看使尽了,正无计可施。恰好那年是万历十七年,司礼监题一个本,为监局乏人事,奉圣旨着简选净身男子充用。礼部得了一旨,即便出了一纸告示,又通行了里八府。只见这些净身的:也有历年选不上,蹉跎了,老的;也有才阉割,不上十来岁,小的,云也似来布满了一个京城。先去兵马司报了名,去听礼部司官选,把那些颓老的,怪丑的,选去十分之二。送大堂,会同司礼监太监又选了一番,大约十存六七,题一个本,奉旨着分发各监局。那选得上的欢天喜地,似中举的一般;选不中的,愁愁苦苦,也有哭了出京,流落在河间一带做花子的。魏进忠却幸得两番都选着,拨入在惜薪司。
那本司管印的太监,姓孙,名成,是一个好顽耍的人。踢球走马,放弹耍钱,无所不做。魏进忠原是这行中人,就便踹一脚进去,虚帮衬奉承他。那孙太监见他活脱,恰也十分喜他,与了他些事管。这进忠乖觉,他在收支里边也便会得寻事撰钱,身边常有这等几吊钱,那同辈有好闲的,也来寻他顽耍,却也吃他的,赚他的。进忠常时想道:“早是这样得过日子,早割了鸡巴也好。”日复一日,可也二十余年光景。他嫂子已嫁人死了,这些房族魏志德还在,老三生了个儿子魏良卿,就送在进忠身边,进忠把做儿子一般,这也不在话下。
一日,进忠在玄武门门房里与那些同伙内官掷骰子赌钱,见一个小哥走来,人道是小爷。也是魏进忠一个机缘,他就想道:“这就是一个将来皇帝,怎就没人瞅采他,跟随他一跟随?人说的结交未遇之先,咱不如烧一把冷灶。”就存在心里,日遂见他出入,偷空去服事他。小爷去顽耍,就便帮衬,小爷要钱使,就便与他。有那一等内相,见他这等虚撮脚。笑道:“现放着王安一班要做从龙旧臣还不能够,他却看着桃核儿思量果吃哩。待的小爷登基,只怕没寻你魏进忠处呢。”魏进忠听见,也不在心上,一意只去结识那小爷。小爷虽不问他姓名,是那一监人,却也心里爱他。侵寻到了四十八年上,七月间,万历爷宴驾,泰昌爷临朝,一即位便发内帑银三十万接济广宁,凡当日为谏东宫斥遣的,为争张差一事罢斥的,一应老成夙望,尽行起用。天下共仰圣明。不料一月后却因哀毁成疾到八月廿三日临崩时,召内阁方从哲、韩爌、刘一燝等,六部尚书周嘉谟、黄克缵、张问达等,科道杨琏、左光斗等,武臣英国公张维贤等,内臣司礼监卢受、王安等,同受顾命。此时刘相国亲捧御手,写了遗诏,次日驾崩。诸臣就遵了遗诏,扶助小爷,于梓宫前举了哀,然后即位。
先时,中外因泰昌帝践祚,未几暴崩,有道是郑娘娘进宫女十人的缘故;有道是管御药内臣崔文升误用泻药,寺丞李可灼妄进红丸的缘故;又因选侍李妃,当日泰昌爷曾着他抚养小爷,中间想是少恩。泰昌爷既崩,却据住乾清宫不出,有道他希图册为太后,垂帘听政的。所以科道交疏,将他移入哕鸾宫。各官乱月余,甚至众议杨御史、左御史入宿禁中,以备不虞。那一个疏远内臣敢近御前?就是圣上也想魏进忠,却又不知道是甚名字,那一监官儿。问左右近侍,又都不知道,只得放下。但是魏进忠见圣上登极已久,并不提起他,恐怕忘了,故意寻些公事,在上位爷面前过。上位爷见了,对近侍道:“快叫过那官儿来。”进忠便过来叩了头。圣上就问道:“你叫做甚名字?”进忠叩头道:“奴婢叫做魏进忠。”圣上道:“一向如何不见你来服侍朕?”进忠又道:“奴婢未入司礼监,不敢服侍爷。”圣上道:“如此就赐你司礼监秉笔,你就在这里做了近侍罢。”又对内侍道:“可取件衣服与他。”登时赐了蟒衣玉带。这魏进忠便一时富贵起来,正是:
垂首盐车泣路穷,长鸣时诉晚来风。
谁知一旦孙阳顾,禽鬣扬蹄向碧空。
他在皇城内寻了一座大私宅,便有那不得时的内官,一个叫做李朝钦,一个叫做刘若愚,投身做了掌家,把侄儿魏良卿,纳粟做了中书,收了许多毛实,便张致起来。当时圣上有个乳母,是定兴县侯二的妻客氏,后边封做奉圣夫人,宫中称他做侯巴巴,十分狡猾。因圣上自小在他身边,圣上前也说得几句话,进忠便把自己私钱打了些精巧首饰,换了些珍异珠宝,做了些精巧衣服送与他,结识了他。两个在上前交相赞助,乘间乞恩。传旨道:“奉圣夫人客氏,保护朕有功绩,着户部速行择给地二十顷,以为护坟香火之用。魏进忠侍卫有功,着工部于陵工告成,叙录在内。”此时有个御史,姓李名应升,上本道:“边陲将士汗血之功,尚有未录,不宜滥赏私昵。”本留中不发,进忠却已怀恨在心。后来又在禁中哄诱圣上走马避船,这些在外大臣科道得知,恐骀荡圣心,疲敝圣体,若不早除,刘瑾之事复在。且闻客氏在宫恃宠作奸,有御史方震孺等上章,要将客氏驱逐出宫、进忠等正法。东边司礼监太监王安见进忠渐渐侵权,也甚不忿,便欲从中处置,难为这一干。此时魏进忠便也着急,向圣上前叩头,哀哭道:“奴婢们早晚不离上位爷左右,并不曾出去生事坏法,就是时常随爷到海子里走跳,也是爷空闲要去,并不曾有碍爷经筵设朝,也不是奴婢们撺哄,不知外边科道甚意见,要拿问奴婢们,只求皇爷可怜见,与奴婢做主。”圣上道:“知道了。”他见过圣上,却又去央求司礼监秉笔,各太监李实一干,都这等做低伏小,哭哭啼啼。内监们多半是慈心的,到王安来计较处置这件事,都与他说分上道:“这些孩子们不过跟上位顽耍,并没有坏事,不知这些科道怎么要难为他?”王安道:“这些狗头,他日逐引上位在海子里跑马射箭,倘有疏失,圣躬不安,这是谁的干系?只是砍了这些狗头,歇后再没人敢去哄诱圣上了。”李实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若只外边一个本儿便处置了我里边几个人,怕外边看我里边轻了。依咱们,只本监发落罢。”王安吃众人央及不过,也便从宽处了,着客氏出宫,魏进忠等着司礼监下。王安随即着几个掌班叫魏进忠到监下。老实发付一场。魏进忠等磕头哀求了半日,把这事匾结果了。
只是魏进忠心怀不忿,回到私宅,李刘二掌家来见道:“恭喜爷,可没事了么?”进忠道:“没事了,但是可恨王安这厮,你我都一家人,怎么反听信外边这些官儿,要难为咱们。若不是上位做主,李爷们讲分上,便轻处时,这早晚可也南京司香哩。这怎生设一个计较,摆布这厮?”只见李朝钦道:“孩子们也是个愚人,不晓甚计较。东华门里有个李永贞,他原是个司礼监人,精通文墨,晓得些事体,不若爷寻来做一个主文,凡事与他计议不好。”进忠道:“你便去,悄悄请来。”那李朝钦听了,便到东华门里来见李永贞,却好李永贞在家,出来相见,但见这人呵:
面带三分笑,胸藏三尺刀。
满身有鳞甲,随地起风涛。
两下分宾主坐了,先说了些闲话,后边说起魏进忠,他胸怀倜傥,好的有才的人,目下要寻个后司,苦没个人。若得如哥这样一个才人,包的十分契合。李永贞暗想道:“我原是司礼监人,怎么倒在他门下?”又想道:“他如今是新主旧臣,科道动他不的,后来必竟还有好处,左右废闲在这里,不若且帮他。后来得复职进用也未可知。”就便答应道:“似你爷这样爱才,咱也愿与他死心相投。”只是他道:“咱没用哩。”李朝钦道:“说那里话,若兄不弃嫌,小弟便作荐。”即便别了永贞,来见进忠。进忠也就悄悄去拜他,送了他许多聘礼,无非是尺头玩器外,又有馆谷银两,随即下请书请他,时常请来,先把些没紧要事与他计议,见他果然有些手段。又停了几时,待他情意相贴,可托心腹,方才把受王安亏的事告诉他。李永贞道:“正是,咱每和他都是一类内臣,怎倒和外边要伤公公,好歹寻一计策送了他便了。”进忠道:“这怎摆布他?”李永贞道:“他须是泰昌爷从龙旧臣,须不比公公,是今上爷近臣。他倚着曾受顾命,年老位高,在上位爷前好生懈慢,罗罗唆唆,上位料也不耐烦他,公公不如在上位爷前方便,取进侯巴巴来。他因王安做主逐他出宮,便是仇家。待他在爷前常说他些不是,外边有科道官公公也结交几个,说他一本,公公再帮衬一帮衬,或者取了他命,或者发他南京,公公这口气便出了。他身底下这厂印,怕不是公公的?”进忠道:“妙计。”永贞道:“公公见王安还要小心奉承他些,恐怕他知觉,反为不美。”进忠道:“咱晓得。”便来见侯巴巴。
侯巴巴自逐出宫,好生寂寞,一听的魏进忠来,便出来相见。魏进忠见了道:“怎这几日竟不来望一望上位爷?”巴巴道:“咱非是不要来,怕宫门上不放哩。”进忠道:“不妨,你明日进来,包你留你在宫便了。”巴巴道:“若得如此,咱便杀身报答公公来。”进忠道:“你在宫中,只要为咱,依咱行事便是。”次日,一边侯巴巴打扮的济济楚楚来到东华门侧。正好是:
集唐
淡扫蛾眉朝至尊,桃花马上石榴裙。
宫女如花满金殿,遥想风流第一人。
话说侯巴巴在宫虽然骄恣,服侍圣上却也殷勤,况是从小在身边,知道性格,极善承顺。自他出宫,圣上也殊觉不便。这日魏进忠乘间道:“侯巴巴连日思想皇爷,见在宫门外问安,门上不肯放哩。”此时圣上正也念他,便道:“宣来。”魏进忠便传道:“圣上宣侯巴巴。”登时把一个侯巴巴撮进宫来。那侯巴巴见了圣上,叩了头,便做出许多妖娆顾恋之态,耸动圣心。魏进忠却在旁边撺掇侯巴巴仍旧留在宫中。那侯巴巴感进忠荐引他的恩,便死心为他,依他,暗中排陷王安。那王安却见魏进忠待他小心,全不把他在意,不知已落他机彀了。恰似:
螳螂已在寒蝉后,还向西风噪未休。
毕竟两人如何陷害王安,且听下回分解。
忠贤之蓄智噬人,诸臣之忠愤蒙毒,隐跃起伏,其机全结在此回。看官勿得轻易看过。
第四回谮言入南海扬尸大权落东厂秉政
宠极易生猜,君恩不再来。
谗言疑酿锦,劲骨顿成灰。
谁念从龙绩,难逃市虎灾。
西风太液上,应听泣声哀。
常言道官高必险,又道是伴虎眠。正是扒得高,跌得重,君心一疏,身家不保。话说魏忠贤当日欲害王安,奈他身上没甚罪过,止有当日泰昌帝晏驾时,拿着一干乾清宫盗宝内官刘成等,是他拿的。此时已打死了三个,还留几个监候。又有李选侍移入哕鸾宫一节,也是他张主。后来问官将盗宝事情止坐栲死的刘成三人,其余要从轻发落。随有奏疏劝圣上加恩李选侍,这也是持平正论。他却就这上生情,尝替刘成等辨白道:“这些人不过为李选侍移宫,是搬的李选侍簪珥珠翠等物,并不是乾清宫镇国奇宝。只因王安与这干人有仇,又要乘机诈他钱,故此将他们陷害,其实是枉的。”又使客氏在圣上前诉李选侍苦楚,道:“李选侍当日也曾领泰昌爷旨,看管爷来。他生的八公主,也是泰昌爷骨血,爷的手足。只为王安怪他交通了这些外官,诬陷他要称太后,要垂帘听政,把他逼迁在冷宫。选侍气的上吊,八公主急的投井。爷须看先帝体面,怎么听信王安,把他母子冷淡在宫中,衣食也不得饱暖。”又或时在上前道:“今日他与外边某官结交哩,今日在某衙门讨分上得钱哩。”客氏讲,进忠便来做个证见,道:“这事果然有的。”进忠讲客氏便来帮嘴道:“这等委实可恶。”把一个上位聒得动疑了。那王安尚似在睡里梦里,全不知道。反因年纪高大,举动迂缓,又时来约束左右,不许引圣上游耍,圣上越不耐烦他,进忠却又将盗宝余党田寿等,劝圣上释放。就着他来谢恩,上个本道:“王安因要陷害李选侍,并诬奴婢,又为要奴婢银二万两,不与,故任意加赃陷臣死地。”魏进忠便在旁边证一个的确,激怒圣上便传一道旨,道:“王安交结外官,专权乱政,诬害无辜,逼迁妃主,着革了职,降充南海子净军。所有荫袭尽行追夺,一应家产尽行稽没入宫。”进忠便差几个心腹的当牌子头,竟到王安宅里宣了旨,拘了他管的厂印,追了他牌帽,要押发他起身。王安道:“移宫一事,爷自累有圣谕,盗宝一节,他们都有赃证,交结乱政,也须有实迹,咱和你见圣上辨一个明白来。”牌子头道:“圣上只着俺押你南海子充军,不叫抓你进宫,谁和你见驾去?”不知魏进忠已分付管宫门的道:“不许王安进见。”可怜一个王安,要辨不得辨,被这两个牌子头扣上铁索,押出朝门,大暑里,觅了个驴,骑往南海子去。这里已一面将他家产陆续起运到内库去了。当日牌子头覆了旨,又回了魏进忠话。
魏进忠满心欢喜,回到宅子里,只见这边李永贞、刘若愚、李朝钦一干内官,知道处了王安,晓得是魏进忠做作,都来问贺。那魏进忠坐下,向李永贞道:“李先儿好计,亏你拔得咱眼中刺哩。”李永贞道:“这都是爷的手段,只是这厮还该远远打发他到南京与凤阳去才是。他如今就在京城外,他的党羽还有,一时间或者有个他名下的官儿,替他称冤,哄的圣上意转了,即时取了他来,那时爷的厂印还不稳,还恐怕有害哩。”魏进忠道:“咋处?”李永贞道:“只除把他编摆死了就没事了。”魏进忠想了想道:“咱知道了。”次日又传一道旨,说圣谕南海子守铺净军王安,不许交通外人来往,如有人擅自行动,即便擒送法司究治。先时王安到南海子,还有两个掌家,三五个贴身毛实跟随,其余的都逃散了。正在那边闲讲,王安道:“不知圣上甚意故儿,把咱处置到这田地。”只见一个掌家道:“这还是前日霍给事本,说爷不是,不要爷掌司礼监印的。”根根脚又一个道:“是前日爷做主赶了侯巴巴出宫,如今他进宫,想是要报仇害爷。”正在那里猜度,不料外边一个内侍急急传将这旨来,众人听了,都面面相看,要去不忍,要留又怕拿问,没做理会处。王安听了,便两行泪下,对了这些掌家毛实道:“罢罢,咱一身做事,一身承当,怎么累及你们?你们自散下去罢。”只见这两个掌家道:“孩子们平日都亏了爷来,怎今日落难,便舍了爷去。”这些毛实道:“小的们自小随着公公,叫咱那里去,生死还随公公哩。”王安噙着泪道:“这也是你们好意,只是留你们在这厢干不的甚事,却又说咱背旨,连你们受害,不若散的是。只是你们散去,须寻一个有福有谋虑的,却不要似咱薄福,又这等疏虞,被人暗害,管你们不得到底。”说罢,放声大哭。这些人也都哭了一回,拜辞而去。弄得一个王安,凄凄楚楚,独自个坐着冷铺里,饭食也没个人做与他吃。再过几日,也是饿死数了。那魏进忠那肯放他,知他身畔没人,正好处置,又差了几个心腹,传着旨去取他命。这时王安在那边受不过饥饿冷落,也待寻个没结果,只见这几个人到来,已知道不好了,道:“莫不是上位爷赐咱死么?”这几个人道:“正是,上位着来取公公命哩。”王安道:“罢罢,咱服侍先帝三四十年,费了多少心力,是先帝一个心腹老奴,先帝崩,咱就该随死,如今已多活了一年。”说罢哭了一场,向北叩了几个头,便把绳子抛过梁去,套了颈子,拴了一个结,这几个人便把他脚下橙兀踢去,只见须臾之间,便已气断。这些人还怕不死,又停了一个时辰,方才放下。那魏进忠又差人来将他尸首拖在南海子边空地上,驾上些干柴,着上些黄豆焰腾腾地烧将起来。可怜:
辛苦从龙数十年,萧萧白发已蒙颠。
荣华未久遭谗谮,一日身消灰烬间。
一霎时王安尸骨都弄成灰烬,他又分付将他灰扇开,不存踪迹。后来他两个掌家,与这些家人知道王安死了,用了些钱与守海子的,要暗将他尸首埋葬,不知尸首已没了,只得向烧尸首处痛哭一番,祭奠而去。魏进忠这时自题一个本,道王安惧罪,自缢身死。那二十四监局,那一个不知道是矫旨杀的?那一个敢与他称冤?都摇手咋舌道:“不要惹他。”
次日传一道旨意,着魏进忠管理东厂,提督官校办事,他就公然到了任。先两个理刑百户参谒,后边这些校尉火长番子手,以次叩了头,他发付了一场道:“用心缉访,就是甚王亲国戚、官员、富户,犯法的都与咱拿来。有功的,咱这里重重升赏。若是懈惰误事,得财卖放,不与咱出力的,咱这里重重有罚。”他发放后,自进私宅去了。又过了几日,他知得秉笔太监王秉乾,是三朝老内相,做人极是本分清廉,可以驾驭的,却把他做个司礼监掌印。又复了李永贞秉笔职衔监着他。凡一应票本端,只要问了魏进忠方行。同官李实却于魏进忠有恩,值苏杭织造缺出,这原是个美差,他便把与他报恩,那李实正恐在里边权势相逼,惹他妒忌,领了敕,便驰驿到杭州,避了他。还有李明道,也是个老內相。又有个崔文升,是管御药局的,因泰昌帝崩,道他用药不慎,科道交章攻击,他恐怕有祸,也来依附着他,都得美缺。其余掌家,及名下官,或充近侍使他在御前打听消息,或管监局,或管库藏,分据要害,大半是蟒衣玉带。王安门下官儿,有那狡猾的,便跌身投在魏监并两掌家李永贞门下躲雨。有那呆的,不忿气的,都被摘去牌帽,轻则降做小火者,或私宅闲住,重则贬谪南京。把一个圣上前后左右,井各监局库厂,都是他一班私人。却又因侯巴巴为他排陷王安,把他一个儿子侯国典,与他兄弟客光先、客璠都传旨荫作锦衣卫指挥使。自己侄儿魏良卿,原已纳粟做了中书,他道中书升荫,不过做得一个鸿胪卿,他却题改武阶律.也荫了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外边大臣科道见他这等横行,明知是拒虎放狼,却也未敢轻易动摇他。他在里边越发放肆,恐怕圣上时日闲暇,便有工夫理论朝政,精神强旺,便有力量披阅奏章,他便蒙蔽不得,故意把狗马声色游玩的事引诱上位,经筵才罢,便请去西苑游船,把一个海子妆点得:
亭亭锦绮,榭榭笙歌,齐飞画鹢,冲开水底天光,遍列牙樯,界破空中云影。龙舟内列几行红妆翠袖,恍疑太液芰荷开。沙堤上排数队绣袄紫衫,恰似昆明李桃发。正是一片水中楼阁,何殊镜里游行。
但只是当时曾有人道隋炀帝来:
两岸垂杨映晚堤,三千殿脚傲花枝。
龙舟漂泊今何处,夜半月明啼子规。
那魏进忠只要哄诱圣上,那管前代兴亡可鉴,只说他肆无忌惮处。一日泊舟,圣上起身将登陆,从人簇拥太多,船重水涌,浪花直溅湿圣上袍履,船中岸上惊呼失色,进忠恬不在意,不肯止息。有时设朝方罢,请圣上看走马,只见西苑中排列些:
玉辔金鞍,锦(钅荐)宝镫;乌锥马,赤兔马,红霞连黑雾齐飞,黄骠马,紫骝马,魏紫与姚黄间发。竹披双耳,猛气犹想战场;花散满身,雄心不甘栈枥。一道尘,足下果然风入蹄轻,数声嘶过,楼前自是穿花快。
只是也有人道陈后主来:
马上安能治国家,佚游漫唱后庭花。
胡尘一夜乘风下,却令人嗟井底蛙。
这些内臣都短衣小袖,揽辔挥鞭,在那壁跑来抢去,希图赏赐。魏进忠也逞着自己有力,也在里边跑马。不知进忠骑的马是好里选好,比圣上骑的又加倍几分,走得风也似快捷,一时收缰不迭,直奔过御前,圣上又惊又恼,曾手挽雕弓,射杀进忠所骑的马,以警戒后来,他也全不在心,只是要把这些来夺圣上工夫,耗圣上心力,这都是有传授来的。唐时有个老猾内官,叫做仇士良,曾叫这些后辈道:“汝辈平日必引圣上以声色狗马之欲,不可使他闲,一闲便看书,见了历代兴亡不肯用我们,一闲便接见儒臣,他们日亲,我们日疏。”后来人多传诵他的言语,直弄亡了唐国。这原是奸臣专权乱政的要诀。此时科道官见进忠举动,交章弹劾,他却蒙蔽住了,不令圣览,反怪自己的名字,常挂弹章,特恳圣上改名做忠贤。时有侯巴巴在内,外又结交几个相知科道,又有这些羽翼宦官,恩宠日深,权势日重,造恶也便日大。正是:
但知一日弄权,那顾千秋遗臭。
毕竟魏忠贤如何作恶,且听下回分解。
王安有侠士气,李实有婆子气,进忠有枭獍气,永贞有鬼魅气,阉类亦多别已!然使枭獍与鬼魅合群,则阴幽济其搏攫.而愈毒矣!侠士固触之而死,婆子顺之而亦死,人亦何不为触而为顺哉!
第五回大招亡命兴内操广布番旗开告密
屈指奸雄怒欲生,敢凭宠渥盗声灵。
旗翻太液军威厉,剑拥长扬羽翼成。
匝地网罗难自脱,弥天怨恨倩谁鸣。
燃脐粗了王家法,犹恐苍生怒未平。
国家最重不可轻用的是兵马刑罚两件。不知盗国的奸人最急用的也是这两件。拥了兵马,是有牙爪的虎,先不怕人,又严了刑罚,是张爪牙的虎,那个不怕他。故此当初董卓、曹操都先拥兵,后来大加杀戮唬坏了人,便图大事。自古至今,如出一律。
话说魏忠贤一日闲暇,对李永贞讲道:“咱想朝廷大事,总在内阁票本,如今司礼监都听我行止,一应事务兴废,官员铨除,都在我手里,任咱意做去,谁敢违咱?就有不依得爽快的,咱自叫文书房做圣旨传出去,怕不依么?是这些文官,都自咱手掌里,厂印又是我掌。前见那两个理刑百户,都已老颓,不会干事,咱待另选两个了得的着他掌刑,多用些番子手,不论官民人等,凡有甚事,犯法的,轻则本厂与他决断,重则题本参处,想这官民人等,也毕竟惧我,只是朝廷最重的是兵权,却不在咱手里,待要寻一个兼管团营,你道怎么?”李永贞道:“爷要掌团营也是小事,去讨上位毕竟肯的。但依咱说起来,这些京军都只好去与侯伯家做些工,都是起没帐黄黄子。这些军官,又不是咱一家人,爷虽管了,又有提督的公侯,协赞的尚书,权不归一。那些饶口的言官,又说爷侵管兵权,这也不怕他。只是凭咱愚见,爷启一个本儿,说奴酋作乱,京师不时有奸细往来,京营军虽多,都屯在城外,缓急不得用,不若在禁中屯一枝人马,可以防备不测,圣上必定准行。爷这遭差几个能干心腹,到里八府把那些向来退净身男子,选那精壮有气力的,招他来标下做兵。这些人叫化没路,如今弄的有粮吃,怎不感激爷哩。再在二十四监局选那了得的,把来充作队长哨官。爷这边心腹的,选几个出来做了千把总,朝夕训练的精熟了,逐渐把这些千把总都升出去,各边关沿海紧要地方镇守赞理,这咱岂特京师里兵,连天下的兵权也是爷的了,却又不夺外边的权,外边也讲爷不的。”魏忠贤大喜,就着李永贞做了一个本具题,请了圣旨,差几个心腹,向真定、保大、顺天、河间各府,把这些净身男子选够三千名,亲自向监局中选了些队什长,题几个做了千把总官,移文工部去取械器衣甲,兵部去取马匹,户部去措安家月粮,把西海子空处辟一个教场,该操日期,这些人马都各带了鲜明衣甲,拿了些精利刀枪,筛锣擂鼓,放铳呐喊,在禁中鬼乱起来。但见:
旗分五色,阵列八方。蒙茸绣甲,如飞上苑之花;灿灿金戈,似泛昆明之浪。开弓的光生满月,放炮的声振轰雷,三通鼓震,许多螳臂叩车轮,一棒锣鸣,两队膻蚁归旧垒。
魏忠贤要结这些人心,不时来看操赏赐,又常请圣上驾临钦赏。自此之后,只除紫金城内,若在外边出入,这些内臣都明盔明甲,弓上弦,刀出销,簇拥在轿边。就是奉旨进香泰山,自京师到涿州去,一路都排列这些人。旌旗耀日,金鼓震天,或乘步辇,或驾驷马,就是圣上行幸也不过如此。这些也不是天子禁军,都就是魏忠贤的家兵一般。此时外官都恐怕内中有藏奸细,变生肘腋,上本求停止,但才一言及,便传旨责问,着令回话,那一个敢言。只有一个翰林院修撰,姓文,名震孟,乃直隶长州人,曾中壬戍科状元。他秉性忠贞,做人鲠直,因圣上时在西苑演武,忠贤渐专朝政,上一个本道:“经筵无作县文,临御须崇实效,威福当从上出,线索无致授人。”魏忠贤看见是论他的,便指线索两字激恼圣上,道他比爷作傀儡哩,传旨把他革职闲住。科道交章论救,内阁累揭申理,都如水投石,反把一个来伸救的庶吉士,叫做郑鄤,因他疏中有句道:“流品中恐有假窃。”魏忠贤便说是论他引用这些爪牙文武,及滥荫子侄魏良卿、良才、良弼、魏志德、魏希孔等,及亲戚杨六奇傅应星这事,一并削职。两个儒臣便辞了朝,飘然长往。正是:
黄卷青灯数十春,呜珂方得拜枫宸。
伏蒲未展回天力,又向江皋作逐臣。
其时还有科道满朝荐、熊德阳、江秉谦,吏部员外徐大相,都把他章奏,摘出句字之瑕,或降调,或削夺,真令人敢怒不敢言。魏忠贤还恐各官中有不怕贬谪,不爱官爵的,要纠他过失,须得先事除他。选用两个心腹,一个叫做孙云,一个叫做霍政,做了东厂掌刑千户,管下许多番旗。番旗名下,又占几十个白役,遍京师布满。官员们但有杯酒往来,礼仪馈送的,便道是计议纠劾魏公,便道是交通贿赂,捱身打听。但凡民间若有面生可疑之人,便做奸细踹他,一应人命强盗窃盔户婚田土,俱不经有司,径自拿去。先是理刑千户问起,有钱使时,事大的诈够了钱,也便从轻发落。没钱得用的,事虽小,做事件打与魏忠贤,忠贤便题一个本,里边便传旨奖赏厂臣。因而夹带甚亲戚叙功,在里面都荫入锦衣卫做了世袭指挥,都得在外面缉事件。一月之内,一日之间,那一厢不嚷乱道:“拿着一起细作哩,拿着甚钻刺的哩,拿着甚作弊卖官的哩。”大明门前,部院门前,那一壁不梆铃巡逻,立枷一起窝家哩,立枷甚走空的哩,立枷妖言惑众的哩。京师里边,凡家里少可过得的,便关门在家里坐,还防有不测之祸。厂中一拿一问时,便是你向府县城上抚按刑部去告理,也没一个敢与他问理。明知他是冤枉的,也没敢与他辨白,倒是这些番子手白役倒得掇赚人钱财。今日有甚功升总旗,明日有甚功升百户、千户、锦衣卫,也装这一起人不去,把一个京城揽得乱纷纷,弄得这些官民魂也不在身上,却又直骚扰到外边去。
良乡县有个秀才张士魁,他有一个煤窑,其息颇多。因与邻近土豪堵金相争,讦告,那土豪不能胜他,思想他煤窑与魏忠贤远祖坟相近,他正在那壁高筑墙垣。禁人樵采,建立华表,摆列石人石马,何不将此题目害他。就买通番子手,并他管坟的人,道:“张士魁盗开银矿,故伤龙脉。”也不经由府县,也不申请学院,竟自拿入东厂。那张士魁说:“我是生员,有罪须得申请,方可问理。”孙云、霍政听了大怒,不由分说,将来非刑栲打,逼他招做盗开银矿,立时打死。又将他坐赃,把家属追比。又有个胡遵道、伍思敬,两个也是个有意思秀才。他有些田地,原与京营牧马场相邻,平日倚是官地,侵占些来耕种有之,番子手访知,报到东厂,那孙云霍政也不去申请学院,竟自拿来一拶、一夹、四十敲,意原要诈他些钱松他,不知穷秀才不过有几亩惫田,有多大家私,况且拿来时,差人要使用,勘问时班上要使用,下狱时监里要使用,原何得有大钱与这两个理刑。当不得他栲打,也不曾成招,两三日之间,相继死在狱中。可怜这些书生:
未曾折桂登天府,赢得冤魂泣棘林。
把这祖宗作新斯文德意,澌灭殆尽,这还是几个秀才。又有皇亲王仲良。是万历爷正宫皇后王娘娘侄子,是个锦衣卫指挥使。他有所宅子,与魏忠贤私宅相连.日前魏忠贤曾着人去说要买他的,那王指挥道:“咱是皇亲,卖房产须不成体面。”不应允他,忠贤也不再差人去说,却怀恨在心。恰好有一个南直隶宁国府解岁改造的解户,因垫费不够用,央一个亲眷王用行在京看守,自己将些缎疋当在胡参将儿子处,盘缠回家。一回半年有余,那看守的王用行,盘缠使尽也只得拿疋缎子去解当,却是赏夷的缎疋。不是蟒衣,藏在怀里。刚到苏州胡同,有个番子手见他怀中藏有物件,疑是盗来的,将他拿住,送在城上,审出前情,原是自己缎疋,别无偷盗等情,只不合私将官物希图解当,事又未行,止问不应,保候在外。不期魏忠贤知得,要行陷害王仲良,竟提到厂里,吩咐理刑千户,竟改做王用行偷盗上用龙袍典当。王仲良胡参将等不合擅当御用龙衣,打送刑部,都拟了斩罪。玉仲良急了,知道是魏忠贤怪他的原故,即忙将房子写了卖契,又送了李永贞各掌家银几千两,指望买脱。那魏忠贤也不要产,只说道:“刑部问定罢了。须不是咱害他。”李永贞道:他今日来求爷,爷还饶了他,看王娘娘体面。”忠贤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两掌家得了他钱,又再三为他说。忠贤道:“这等与他全尸罢。”只见次日圣旨批出,将王用行、王皇亲家人王才、胡参将等都问斩。王仲良不知情,立枷三月,满日充军。可怜把这三个杀身在西角头,一个皇亲枷死在大明门外,那里论一个子人,论个秀士,论个皇亲国戚,似斩草一般,他们却上下扬扬得意,上边道这些官儿兵番会干事,下边又道上边有威势做的开,那知被害的苦哩。正是:
但知一己荣华,谁识万人怨诅。
此时厂里都顺着魏忠贤的了,只有锦衣卫管北镇抚司事的指挥刘侨,是个忠厚人,不与忠贤应手。不料内中有个田尔耕,系任丘县人,他父亲是兵部尚书田乐。他因有边功,恩荫儿子在卫做个指挥。其人贪暴,田地数万亩,家奴数百人,倚势横行,曾占了户部周主事田产,侵夺了已故李阁老赐第,恣为不法,恐怕魏进忠要难为他,他却夤缘他掌家,将他父亲做兵部时所得奇珍异宝送与忠贤,要拜在门下。魏忠贤却也要把厂卫打做一家,道:“咱没个儿,他便替咱做了干儿罢。”此时田指挥与魏忠贤年纪也不差远,因他说了,也只得拜了干爷。以后忠贤只叫田大哥,不惟求避祸,却做了入幕之宾。自此之后,厂卫都是魏忠贤的私人,不是天子的厂卫,是魏忠贤的厂卫了,有甚事做不来。正是:
南山猛虎添双翼,北海妖蛟得雨云。
要知魏忠贤极恶穷凶,且听下回分解。
李永贞大有意思。当此多事之秋,竟令为奸人画策。使武曌见之,当必复咎宰相。
持寸铁入宫殿者绞;入皇城者斩;于太庙陵寝处所投砖石者者斩,则内操之斧钺与炮石纷驰,吾恐智如永贞,难以自解。而告密纷纷,则又说在《荡之什》,曰:“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几几乎似之矣!
峥霄馆评定出像通俗演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卷二
第六回张贵人因宠殒身李成妃斥奸贬号
月锁金铺,霜封玉砌,天街一望浑如水。笙歌何处暗随风,倩谁把君恩系。苦是逢君无计,曾奈云浮日蔽,寂寞无言,镇把阑干倚,露冷草生,寒星落栖鸦起。
这词单道宫中苦楚,自古红颜命薄,倒是有才有色的反不得宠幸,及宠幸又有人妒他。至处权奸当国之时,他目击时事,怎能无言,不知一言又为奸人中伤了。如元兵围宋襄樊,贾似道匿住边报,不与度宗知得,一个宫嫔说知,随遭陷害赐死。又如曹操那篡贼,至杀董贵妃,伏皇后,天子不能护持,真可怜也。
话说魏忠贤威行内外,也晓得朝廷上莫敢言语。在圣上左右,这些近侍都是心腹,也不必虑,只怕宮中有人说他不是,故此特结识一个侯巴巴做内(讠冏)。侯巴巴又把些私恩小惠结识几个圣上贴身宫女,凡是圣上有甚言语,妃嫔有甚言语,即便传与忠贤。其时有个冯贵人,是个伶俐女子,常蒙圣上宠幸的。一日,圣驾偶然临幸他阁子里,他见圣上容颜清减,身体劳倦,道:“圣上这连日想为内操跑马射箭辛苦了,这些操演内侍,怕中间有歹人,跑马也是险事,射箭也须不是正经,还是御经筵与这些文官讲论。倒也身体安闲,又明白道理。”说话也不曾绝口,客氏早巳着人传到魏忠贤那厢去了。魏忠贤听了大恼,恁小小一个婢子,敢这等大胆。到第二日,圣驾才去得,魏忠贤着几个心腹内侍,竟到冯贵人阁子里,假传旨道:“贵人诽谤圣上,妄议朝政,着送安乐堂自尽。”冯贵人吓了一跳,道:“咱敢诽谤圣上来?咱也不曾说甚言语。”内侍道:“你不说谁说来?贵人道:“就是圣上适才在这厢,并没有甚言语,怎有取命的话?”内侍道:“咱不知道,只是圣上叫咱来取命,咱取了命覆旨便是。”贵人听了道:“罢,看这光景,咱要见圣上,料已不容了,只是容咱写一通短疏,谢圣上恩。”内侍道:“圣上还有甚恩到你来?”贵人便含着泪,拂开一张花笺,拈笔写道:“臣妾多口,招尤一死其分,还祈圣上保养圣躬,勤理庶务,臣妾九泉死有余感。”写毕,将来付与内侍,早已被这几个人推拥扯送到安乐堂中,哭了数声,自缢身死。真个是:
莫恨君恩薄似云,须知直谏易危身。
可怜三尺吴门练,断送黄金屋里人。
内侍拿奏疏回覆忠贤,忠贤道:“这妮子临死还这等多管闲事。”把那奏疏扯坏了。停了两日,他与客氏串通,道冯贵人暴病身亡,圣上感伤了一番,着令殡葬,那里知他这等横死。这些宫中嫔御大半也知得,也不过暗里为他流泪,暗里为他称冤,人前那里敢提起,怕又做一个冯贵人。
只这侯巴巴见魏忠贤这等有作为,便死心为他。侯巴巴曾与张裕妃合口,他便与忠贤计议道:“冯家歪蹄子淫妇,这等饶道,摆布的死了,还有张家,他须亏咱,近的皇爷身来,如今皇爷幸了,又封了他做裕妃,感咱恩才是哩,倒张致起来,把人不看的在心上。现今怀了娠,他就道有个小皇帝在肚里,一发作怪。他怪咱和你,如今知道冯家的事,毕竟要对皇爷说,那时怎处?不如先下手为强,哥你可设发一个计策儿来除了他,咱和你才得安哩。”魏忠贤道:“这甚难处,停会待他生产时,暗里下些毒药,药死了他,却也隐秀。”侯巴巴道:“甚好,怕目下皇爷到他宫中,他讲是非,且留下他这种子,后来若做了太子,也还是我一行的祸根哩。”忠贤道:“这咱便是明日,他过期不产,咱着几个了得的人,随你到他宫中,只说他假装娠孕,欺诳圣聪,赐他自尽。他要来见圣上,只不许他见,一会儿逼死了,倘圣上问起,只说他产难身死,宫中怕你与咱,料没敢说,只依咱行去罢。”客氏笑了笑道:“毕竟哥有计策哩。”第二日果然客氏带了内侍,赍了毒药,来见裕妃。裕妃道:“这生产须自有日期,强他不的,现怀着胎,须不是谎圣上,待咱去面圣上就是了。”内侍道:“谁容你来,皇爷立刻等缴旨哩。”那裕妃听罢,两泪交垂,道:“当初只说得了宠,有了喜,是好事,生下太子,还有出身,怎知道今日倒成祸胎,倒不如这些不得幸的,反得保全身命。况我这分娩也只在目下,怎圣上这等急性,这等薄情。”大哭了一场,要叫宫人分付些甚么,早已被侯巴巴逐开去了。那裕妃只得跌了几跌脚,叹了几口气,把药酒拿在手里,才到口边,又哽咽起来,放在台子上,吃催逼不过,只得又拿到嘴边,正要呷时,已被侯巴巴只一灌只情灌下,须臾,七窍血流倒在地下。一似:
奇葩一朵正含苞,何事东风妒艳娇。
急雨暗侵浑不禁,胭脂零落恨难消。
一面忠贤逼死裕妃,一面着侯巴巴启奏说,裕妃产难,母子双亡,圣上不胜感悼,要行临视。侯巴巴在上前道:“脏脏的,瞧他做甚么,着内侍去殡敛了罢。”果然,圣上传旨,着从厚棺敛,不来看视,把这一节早朦胧过了。只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有成妃李娘娘,已曾经御幸,生下了怀宁公主,他隐隐闻这消息,心怀不愤。道:“这两个奴才,怎敢朦蔽圣上,逼死裕妃。逼死他罢了,他肚子里叫声是个娃子,岂不可惜。待圣上来时,咱须与他伸一伸冤。”他是个女流,少了些含蓄,不免露了些愤忿不平颜色,出了些愤恨不平言语。可可连日圣上不到宫中,无由说知,早已为侯巴巴知觉了,又去报与魏忠贤知道。忠贤却定下一计,向圣上面前谮他,道:“李成妃因圣上连日不去行幸,好生怨恨来。”只见侯巴巴道:“正是,前日晚间,咱见他在院子里走一回,阑干上靠一回,口里咒骂一回,想是咒爷哩。”圣上道:“怕没这事。”魏忠贤道:“奴婢怎敢造谎。”侯巴巴道:“没有一个皇爷可咒骂的,这该处置他才是。”圣上没有言语,魏忠贤已自传旨道:“成妃李氏,阴怀怨望,诅咒圣躬,本宜赐死,姑念生有怀宁公主,着削去向封成妃位号,一号殿闲住。”登时裁去他位下宮嫔,减去他成妃供给,把他母子荒荒凉凉移入那冷所在去,不惟不能替裕妃称冤,连自己的冤抑不得控诉,可怜这李成妃呵:
妒人何必在蛾眉,自是奸雄有祸机。
寂寂长门和月冷,空思复道受恩时。
后来,圣上也有时想及成妃母子,要去临幸,侯巴巴就阻道:“好脏所在哩,爷去做甚么?”有时要召来,侯巴巴道:“他不想爷来哩,爷想他做甚?”阻得两边不相见。正是:
春风未许先幽谷,旭日何由照覆盆。
这时宫中但谈起一个魏忠贤,侯巴巴,都魂没了。道他们是皇爷宠幸的,尚且死的死,贬的贬,我们性命当得甚么。止有正宫张娘娘,把他二人只是奴婢看待,并不理他。那侯巴巴也便焦躁起来,思得要间他恩宠。常时圣上要幸正宫,他便在中阻滞,道是皇后值着经次哩,或病不耐烦哩。一日,圣上要幸正宫,侯巴巴道:“皇后这两日身子不好家,爷只在段娘娘这厢罢。”不料段娘娘道:“既是张娘娘身子不安,爷须去瞧一瞧。”圣上即便起行,侯巴巴再阻也阻不住,来到正宫,只见皇后穿着法服在那边接驾。圣上见那面色绝不似有病的,便问道:“闻说卿有病,可好来?”皇后道:“臣妾叨蒙圣庇,身体粗安,不知谁说臣病来?”圣上道:“是客氏适才说来,故此特来看你。”皇后也没言语,留圣上在正宫筵宴,就在正宫宿了。次日皇后着人叫侯巴巴来,道:“日昨我不曾病,你却对圣上道我病,这是欺诳圣上,还是诅咒我来?”客氏初时抵赖,皇后道:“圣上亲对我讲,是你说的,要推谁来?”抵赖不过,被皇后着宫女打了许多嘴巴,采了两鬓要撵出宮去。侯巴巴再三哀求,皇后又看圣上体面罢了,把一个装憨儿的侯巴巴:
他平时犹如下山虎,到今日却似落汤鸡。
侯巴巴又羞又恼,在那边纳闷,恰好魏忠贤知道,来看他,他便向忠贤哭诉了一场。忠贤道:“巴巴莫忙,好歹在咱身上与你出这口气。纵使不能摆布他,先把他爷老子来摆布一番,叫他没趣,若有机会,咱还叫他做不成皇后,当日景泰爷也曾废汪皇后来。”安慰一番,各自散讫。后来皇后父亲张国纪,毕竟被忠贤排陷,皇后生太子不育,中外也都道是两人的阴谋。只是把一个圣上贴身的嫔妃,可以贬谪杀害,一个皇后,又间离他,直要弄的圣上身边没一个亲人才罢,这便忒毒了。毕竟后来魏忠贤如何替侯巴巴复仇,且听下回分解。
观此回足征先帝圣明,惜乎下情不能上达。若使伸冤得行,欺诳毕露,安知雷霆一震,群奸不为齑粉耶!事几一时少失,遂使恶焰弥天,不能不为于邑。
苏老泉曰:“有直谏,有讽谏。”冯贵人之忠爱,李成妃之忧愤,俱有龙逢、比干之心;段娘娘之委婉,张娘娘之含容,则兼济以苏秦、张仪之术矣。生死荣辱,安得不相悬也哉!
第七回斥异己连逐大臣陷忠贞捉拿内翰
翘首长空一浩歌,谋疏廊庙奈之何。
旁观拟落下井石,当事犹操入室戈。
漫把高名推杜密,已看蜀党锢东坡。
谁云奸轨能倾国,自是多瑕易召磨。
语云:木朽而后虫生之。从来名臣最是奸臣所忌,然没甚衅隙,也不敢来害你,只是这些君子不能和衷,起初以意见成偏执,后来因偏执生是非,门生亲友各亲其亲,不免两分。且君子的有德行少才术,尝误用一二小人,其间有首鼠交煽的,有贪婪坏事的,弄得君子都有可议了。这番奸雄乘势来害人,立一个党字,绵沿开去,到君子罄尽才歇。我朝自万历中年,因请建立太子,贬谪了许多官员。后边泰昌元年,尽行起用,众正人满朝,甚是好事。又凡有奏疏,却不留中,正是言路大开之时,只是这些起用超擢官员,有素以鲠直名望起的,不免立些崖岸,有欲把建储挺击之事居功的,不免抑人扬己,交章争办。至于红丸一事,说道用药不慎,则可把做弑逆大苛些。移宫一事,也是防微杜渐要务,然不免太骤,况以汪文言一小人交通其间,浸至酿成大祸。
话说魏忠贤既权倾宫府,宫中料没个与他做对了,只是在朝这些大臣,多不肯相下,势须摆布他去了,别用一干软熟的人方好。此时江西有刘大学士一燝、邹左都元标、湖广周冢宰嘉谟、又有孙宗伯慎行、王司寇纪孙、司空羽正,或受顾命,或是耆硕,都是声望大臣,他却把做眼中钉一般要害他。其时周冢宰因题选邹主事被论,周冢宰上本申理,他却从中严旨切责,周冢宰告病去了,邹左都、刘辅臣,他二个是江西人,好的是讲学,便着科道官论他。奴酋入犯,正臣子枕戈尝胆之秋,不宜讲学,虚谈性命,两个不安其位,疏请致仕,他就从中主张,着他回藉。孙宗伯例当入阁办事,他故意阻挠,那孙宗伯也见机去了。至于王司寇,有一件刑名,魏忠贤来嘱托不从,被他着几个内官来堂上吵他,那王司寇也便发愤告了致仕。孙司空因请纂修忤了魏忠贤意,也传旨削藉回家。魏忠贤也只因风吹火,把这一干大臣逐去,朝廷上官员,似晓星一般,止有得一个代周冢宰作吏部的,姓赵,名南星;又有入直禁中的副都御史,姓杨名涟,佥都御史,姓左,名光斗,都是滑介大臣,同受顾命。又有个魏忠贤累次邀他通谱作叔侄,峻辞拒绝的给事,姓魏,名大中,皆系一时人望。魏忠贤所忌嫉的,只没个空隙排陷他们。
此时恰好有一个中书汪文言,原是歙县门子,因说事过钱,被访,逃至京师,投在中书黄正宾门下。后来荐引在王安身边,纳了一个中书。此先打勤劳递消息,也就与士夫识熟了,及至纳了中书,他又出来撵分子、递传帖、管办礼置酒,强捱入缙绅里边鬼混。这些缙绅也不过把来当走卒而已。后来王安倒了,几乎做出来,他又番转脸,依傍着魏忠贤,得免祸。他又旧性不改,凭着这涎脸利嘴软骨头,处处去捱,在外边捣叉子。在外边只拣这些显宦扯来说道:“赵吏部与我相知哩。”“杨左两总宪与我交厚哩。”“吏科魏都给事河南道袁御史都与我通家,希图撞人木钟。”及至人来央及他,又道:“某主事是我为他请托得转吏部,某少卿是我为他过钱得升巡抚。”虚张声势,要人听信,这也是走空的派头。就是这些当道,与他往来,也只是个不奈他趋承,不峻绝他。谁知他暗里却把来做揎头。他在里边这等放肆,早恼了一个傅御史,道:“这等一个小人,怎生容得,就是这些官员也不该与他交往,有玷官箴。”便题一个本,劾汪文言,说他请托过钱,随论左佥都魏给事等不当与他交往。左佥都与魏给事也都上本辨别。魏忠贤见了大喜,道:“好一个网哩,我把这些不附咱的都掀下去。”此时只要害众人,也顾不得汪文言原是门下人。即票一个本,着锦衣卫拿问,不发法司,发锦衣卫,正怕法司官官相护,在卫里好象他意了。不料管北镇抚司事的刘指挥,名侨,他做人极慈祥,极公平的。看了参疏道:“汪文言不消讲是个歪惫人,这些干连的,都是些有声望的官员,平日与他交往有之,若说过钱,却无确证,怎生妄害得?”他故此审汪文言时,也不甚用重刑,只说他不合依附内监,冒滥名器。左光斗魏大中等得赃,了无踪迹。但比近匪人,亦当降旨切责呈堂。那田尔耕先不欢喜了,道:“刘指挥,你撰他多少钱?傅御史参上多赃,怎么竟不坐一些儿,叫咱也回不得魏爷。”那刘指挥道:“凡得赃也须有证据。本上参汪文言过付,汪文言须不肯招。”田尔耕道:“打着怕不招来。”刘指挥道:“若倚着刑法威逼他扳陷人,心上须过不去。”田尔耕道:“实对你说,这干人是魏爷要重处的,你若从重处了,我这坐位便是你的。”刘指挥道:“若是害人得官,这官也不得长久。”田尔耕道:“若从轻,只恐你当不起魏爷怪。”刘指挥道:“何妨,不过坏我的官罢。”田尔耕冷笑了笑,道:“这也差不多。”两个对了一回嘴,刘指挥自题了一个本,只把汪文言问一个徒,其余更不沿及。
誓把迥光照覆盆,宁思责报在高门。
持平岂为权奸夺,四海应令颂不冤。
本上去,魏忠贤见了大恼,叫请田爷。登时把一个田尔耕请到,忠贤道:“汪文言咱曾叫从重问,怎是这等?”田尔耕道:“这是北镇抚刘侨问的,孩儿曾分付来,他不肯依。”魏忠贤道:“他怎么不依?”田尔耕道:“他由来这等撇古的。”忠贤道:“若这等,我明日批着锦衣卫堂上官问,你明日为咱出力罢。”田尔耕道:“孩儿明日一定依着参本问哩。”忠贤就留田尔耕在私宅吃酒,只见外边打进事件来,说:“杨左都连日请缪翰林商议,似要劾爷哩。”魏忠贤知得,便叫缉事的进来,道:“杨涟为甚要劾咱?”那缉事道:“想是为汪文言事。他今早叫写本的人进去,咱便去访他长班,长班是咱亲,故此知道外边光景。还不止杨左都有本哩。”魏忠贤听了颜色一变,道:“咱有甚不好?”便叫请李永贞、刘若愚一齐来到,忠贤便把外边杨涟要劾他光景说了一遍。刘若愚道:“外边怕不敢寻爷。”李永贞道:“不是这等讲,爷目下把汪文言拿问,里边牵连着这些外官,是他不害爷,爷毕竟害他,这些人急了,怎不结党攻爷?这是骑虎之势,如今爷且把汪文言这事放松了,只问徒,等他纳赎回籍,放了这些官的心,息了这些官的气,他们若不知止来上本再处。”田尔耕道:“任他们上本,爷只纳住不教圣上见,怕他做甚来。”李永贞道:“这些官一窝蜂,若是留中不下,他来说的越多。且等他上本,他本上是死话,爷口是活的,怕在圣上前辨他不过?再在内中寻出空隙,处置了一两个,这些官自怕再不敢来言语了。”忠贤道:“还有内阁韩爌这老头儿,甚是崛强,怕他拿住本,要难为咱哩。”李永贞道:“爷只着那文书房传出旨去,不要采内阁便是。他若知几,必然求去,若不去时,再寻空隙,降旨责他,他自然致仕去了。”
四个说了一会,吃了些酒散去。果然票旨止把指汪文言拟徒从宽了。只欺得刘指挥,道他是武官。没人为他,倒把他来削了职,做一个不依附他的榜样。这刘指挥道:“倒好,没了我这官,省了我多少调停,也自回了。”只是汪文言夤缘走空,毕竟:
瓦罐还从井破,将军不免阵亡。
后来又就这题目上做起一网,打了这许多贤人,这的是小人害事,但不知杨左都怎么劾魏忠贤,且听下回分解。
刘侨独力挽回善类,不顾荣辱,慈悲与勇毅同念而出,锦衣有此,可谓佛生地狱矣。
第八回杨都堂劾奸数罪万工部杀身成仁
大憝稽天讨,微臣事简书。
丹心盟赤日,白版映青蒲。
仗马宁辞斥,城狐可缓诛。
但令奸胆落,敢惜一身殂。

最苦是披鳞,臣心易隐沦。
容容疑负主,鞅鞅类翘君。
殿折朱生槛,亭埋张氏轮。
何当际尧舜,喜起咏臣邻。
?
人君从谏固难,人臣进谏的也不易。昔人道:“奏疏不要繁,繁了圣上厌看;不要文,文了圣上不省。”这是措词的难。又道:“宁得罪天子,莫得罪权臣。”这是攻奸的难。都因奸雄内外都有党羽,平日又把小忠小信耸动了天子,他又进见容易,我进见艰难。他把一偏之辞,在君前折辨诋诬,反道是卖直沽名,不能有济于朝廷,而身家先自不保。虽是如此说,在忠臣原不计利害,而其实可怜。
当时魏忠贤权倾宫府,荼毒官员,甚是不堪。此时有一个副都御史杨涟,乃湖广德安府应山县人。当泰昌爷即位未几,他见圣体清癯,也就上本请调摄。后边天启帝即位,众官见他风力,举他入宿禁中,历升今职。他见忠贤这等暴横,对着相知缪翰林冒期道:“当时先帝遗命道:‘当辅君为尧舜。’如今怎可使朝内有共欢?兄是儒臣,我有言责,便当舍死一击,即不效,犹可见先帝于地下。”商量了,便于六月初四日,把他历来罪恶,列成二十四款,题本道:“为逆珰怙势作威,专权乱政,欺君藐法,无日无天,大负圣恩,大干祖制。恳乞大奋干断,立赐究问,以早救宗社事。”大略道:“忠贤原一市井无赖,中年净身,夤入内地,皇上念其服役微劳,拔之幽贱。初犹谬为小忠小佞以幸恩,既而敢为大奸大恶以乱政。祖制以票拟托阁臣,自忠贤擅权,旨意多出传奉,真伪谁与辨之?乃公然三五成群,逼勒讲嚷于政事之堂,以致阁臣求去,罪一也。阁臣刘一燝,亲定大计,冢宰周加谟,直阻后封忠贤。急于剪己之忌,不容皇上不改忠义之臣。罪二也。先帝一月宾天,进御药饵之间,普天有隐恨。持之者礼臣孙慎行、宪臣邹元标,一则逼之告病去,一则嗾言者论劾去。罪三也。王纪、孙羽正先年功在国本。纪为司寇,执法忤奸,羽正为定请修,触怒。一则使人喧嚷于堂,以迫之去,一则陷之削籍去。罪四也。国家最重枚卜,忠贤一手握定,阻前推之孙慎行盛以弘,更为他辞锢其出,直欲门生宰相。罪五也。索人于朝,莫重廷推,反借为逐正之计,颠倒朝政,掉弄机权。罪六也。满朝荐文震孟、郑鄤、熊德阳、江秉谦、徐大相,抗论稍忤忠贤传奉,尽令降黜。屡经恩典,竟阻赐环。罪七也。犹曰外廷臣子耳。上年宫中有一贵人,荷上宠注,忠贤恐其露己骄横,托言急病,立刻掩杀。皇上不能保其贵幸。罪八也。犹曰无名封者耳。裕妃以有喜得封,忠贤以抗不附己,矫旨勒令自尽。皇上不能保其妃嫔。罪九也。犹曰妃嫔耳。中宫有庆,已经成男,乃绕电流虹之祥,忽作飞星殒月之惨。传闻忠贤与奉圣夫人预有谋焉。罪十也。先帝青宫四十年,操心厘患,护持孤危,止赖王安一人,忠贤以私忿矫旨掩杀于南海子。不但仇王安,敢于仇先帝。罪十一也。因而欲广奢侈,今日讨奖赏,明日讨祠额,牌坊镂凤、雕龙,茔地僭拟宫寝。罪十二也。今日荫中书,明日荫锦衣,金吾之堂,口皆乳臭,诰敕之馆,目不识丁。亵朝廷名器。罪十三也。因而手滑胆粗,立枷死皇亲数命,欲动摇三宫。罪十四也。犹曰禁平人开税也,良乡秀才张士魁,以争煤窑伤其坟胍,托言开圹,杀之东厂。煤可为矿,鹿可为马。罪十五也。伍敬思胡遵道,亦系生员,侵占牧地,不由有司,径拿黑狱,草菅四命。罪十六也。未也,明悬监谤之令,倚其升迁,吏部不得专其铨除,言官不敢司其封驳。罪十七也。未也,且将开罗织之毒。北镇抚刘侨,不肯杀人媚人,竟令削籍。罪十八也。未也,科臣魏大中,到任已奉明旨,忽传诘责,台省交章,又亵王言。罪十九也。最可异者,拿汪文言不从阁票,不理阁救。罪二十也。尤可骇者,奸细韩宗功,入京打点,实往来忠贤司房之家,又发银七百两,更创肃宁城,为郿坞深计。罪二十一也。创立内操,忠贤倾财与之结纳,刘瑾招纳亡命,吉祥倾结达官,忠贤盖已兼之。罪二十二也。进香涿州,警跸传呼,俨然乘舆。罪二十三也。走马御前,上射杀其马,贷以不死,乃敢进有傲色,退有怨言。罪二十四也。伏乞敕下法司逐款严讯。”
其时六科有胡永顺等、十三道周宗建等、勋臣抚宁侯朱国弼都交章论劾。又有工部万郎中燝,因陵工不敷奏请内府废铜铸钱足用,为魏忠贤所阻,也上本劾他。大略道:“臣见忠贤所营坟墓,制作规模,仿佛陵寝。且前列祠宇,又建佛堂,金碧辉煌,竭东南之物力,冠西北之旃檀。使忠贤果忠也,果贤也,必且以营坟墓之急,转而为先帝陵寝急,必且以美梵刹之资,奉而为先帝陵寝资,乃凿地竖坊,杵木雷动,布舍施粟,车毂如流,曾不闻一痛念先帝之陵工未完,曾不闻蒿目先帝陵工之费无措。”不知忠贤早已知道,与李永贞讲道:“杨涟这厮,倚恃顾命之臣,欺咱罢了。那些科道小畜生,还是言官万燝,你甚么官,也来论咱?朱国弼这厮,你是武官,与咱没来往,也在这边鬼打白,可恼,可恼!”李永贞道:“这几个本,止有杨涟这个本来的狠,事多是实的。爷可先到里边讲明:道各大臣斥逐,都是外边论劾,阁臣票旨,缉拿人犯,原是东厂执掌。荫袭赏赍,都是爷天恩。宫中之事,他外边怎的知道?风闻来陷人,哭诉不止,上位断不难为爷就是。上位有些狐疑,再叫侯巴巴分解道:上位心腹止一个魏忠贤,怎么听外边难为他?若得上位信听,先把杨涟责问几句,再处置几个,外边议论自息。”此时内阁韩相公,正在那壁要等发出本来,票拟处置忠贤,与这些同僚道:“急则生变,且先打发到南京,散了他党羽再处。”不料里面传旨道:“杨涟寻端沽直,凭臆结祸,是欲屏逐左右,使朕孤立,着内阁拟旨责问。”韩相公见了不觉骇然,便具揭道:“忠贤乱法,事多有据,杨涟志在匡君,不宜责问。”只见魏相公道:“圣意如此,老先生做甚冤家?”韩相公不听,具揭进去,里边竟自不理,竟批旨出来。还道:“大小各官,务要尽心修职,不得随声附和。”先放倒了一个杨副都,又钳制了这些众官,果然各官都不敢做声。次后传旨道:“朱国弼出位言事,革了任,仍住俸三年。查写本人,送锦衣卫问罪。”万郎中本上批道:“借言渎扰,狂悖无礼,廷杖一百为民。”此时内阁阁臣也具揭,两衙门具疏救他。御史李应升有本,乞念死谏之臣,大作敢言之气,忠贤俱蔽抑不上。
那厢田尔耕得了旨,次早即差校尉前到寓所,把万郎中拿下,簇拥到朝门前来。此时天气暑热,求一口水浆不得到口。才进得东长安门,只见几个内官来喝道:“蛮子谁叫你讲咱祖爷来?”一手揪过头发乱打,也有用手的,也有用棍的,也有挦头发的。此时万郎中手已被校尉用铁靠子肘住,遮拦不得,任他揪打。刚到得午门前,发也没了一半,气也将没了,把头上带的小帽,身上着的青衣都扯坏了。拿到丹墀下,只见下边两下里列了些操刀手、围子手,左边站几个内官、阁、臣、科道,右边站着锦衣卫、指挥千百户,黑丛丛地列着一班行刑较尉。把万郎中采过来跪下,道:“犯官拿到。”只见下边雷也似接应一声。内官传道:“打着。”那些行杖的早已将万郎中按下,锦衣卫传道“着实打”。每五下换一个人,喊一声,锦衣卫不住的传“着实打”。打到五十,皮开肉绽,血肉乱飞,万郎中早已气绝,这些行刑的尚兀自把个死尸来下老实打,打到一百,倒拖出会极门来,一团血污中直挺挺的死了。正是:
拟把封章逐贼臣,可堪淄涅竟危身。
贤名已自垂青史,浩气犹看绕紫宸。
忠贤廷杖死了万郎中,威势赫奕,没人敢来看管他,亲属自行收敛。忠贤犹自忿恨不已,说他监督陵工,冒破坐赃三百,行江西抚按迫比。杨副都见谏诤不行,也不安于位,他便告致回籍。魏忠贤就要削夺,因韩相公主持,准与休致。杨左都回去了,忠贤更无忌惮,把当日上本科道,渐次逐回,或令闲住,或令为民。缙绅之祸自此愈烈。正是:
朝中王甫方专政,汉室陈蕃怎得生。
毕竟杨副都致仕回去,魏忠贤如何害他,且听下回分解。
杨都宪之疏,淋漓千转,字字有血;万工部之死,血肉四飞,片片有疏。
第九回振台纲纠奸报国拜权珰避祸图荣
世风趋而日下兮,咸避正而丑直。媚与媚而相高兮,薪与薪之相积。既屈体而无嫌,亦捐金而奚惜?聊屈指而纪之,盖其类之唯十。亦舒亦徐,唯人是拘。前迎兮佝偻而隼发,后步兮跼蹐而凫移。厥媚唯何,其媚在趋。凝然下注,莫敢有忤。承蜩睹虱,专巧无二。厥媚伊何,其媚在视。不惨之愁,不欣之欢,其颡有沘,彼固泰然。厥媚云何,其媚在颜。嗟筋骸兮不束背,拳然兮如缚椅,不胜臀临深履薄。厥媚唯何,其媚在骨。琢句何研,出声何纤。语逐笑而偕来,畴未吐而敢先。厥媚伊何,其媚在言。抉璠玙于昆岭,探夜光于溟海,杼出天孙,鼎搜三代。兹之为媚,唯货斯在。代邑妖艳,吴门佳丽。歌落尘而悠扬,舞凌风而旖旎。兹之为媚,唯色斯寄。或穴隙于帷薄,或宾朋兮厮养,借游客之榆杨,假竿牍之称奖。兹之为媚,唯人是仗。鹰附以饥,狐摇其尾。嗟玩弄之唯人,慨承迎之唯意。兹之为媚,唯柔之以。宅心侧险,唯虺唯蛇。效吠尧之爪牙,伏陷人之井机。兹之为媚,挚猛其媒。唯兹十媚兮,谗人梯阶。附势党权兮,贤良是猜。汲如狂夫兮,何名教之怀,风目以炽兮,世途之衰。安得焕然兮,立破阴霾。驱御魑魅兮,泰运其开。
此篇单赋媚人情状。人一到要媚人,只顾人之欣快,那惜自己卑汗,但图己之荣华,那顾人之生死。蝇营狗苟不惮己身,作人之假子,为人之爪牙。此风一倡,朝廷之气节日凋,缙绅之被祸愈酷。
且不谈杨左都回籍,且再说当时一个御史,姓崔,名呈秀,北直隶蓟州人,中癸丑进士,历官御史。立心贪淫,作事奸险。曾做城上御史,便已枉法诈人,及出差淮扬,酷搜羡馀,赃罚未追,在官的尽行支取,有司只得挪移。后来接任的御史,要取都没得取。且所至每府,辄出死罪犯人数名,人都道他得财卖放。此时左都御史高攀龙掌院事,极持宪体。凡御史任满回院,例有考察,查得崔呈秀赃私甚多,题请要问充军。
崔呈秀闻得,慌了手脚,连忙央人请托。高左都不允,心越慌了。想得魏忠贤声势正大,殊非是他说人情才得保全。寻思无个门路,闻知魏忠贤门下王掌家,是蓟州人,便写了乡晚生帖子去拜。其日,他在魏忠贤宅子内,不在,只得叫长班寻他毛实出来,送他几两银子。道:“公公回宅,千定说一声崔呈秀来见。”次日,巴不到天明。先着长班去打听,道在家,不胜欢喜,备了礼,也不多带人,悄悄到王掌家宅中来。先是毛实出来见崔御史,也与他作个揖,道:“公公尚未起。”御史道:“莫惊他。”毛实道:“这等且在厅上待一待。”崔御史道:“厅上有人来往不便。”毛实道:“这等权在側厅上坐罢。”崔御史一面叫长班把轿子打发在僻静处去。坐了半饷,只见这些毛实撮松香。一会道:“公公起来哩,公公梳洗哩,公公吃早膳哩。”内官生性极是自在,把一个崔御史等的立一会,坐一会,走一回。毛实们跑了几次,才方走出一个内官来。两边行了礼,崔御史送上礼单,都是苏杭异巧的玩器,精细的缎疋。那公公见了道:“咱与先儿没来往,为甚送这大礼?不敢收。”崔御史道:“学生忝在同乡,今日凤阳差满,带得这些土宜,公公见却,想是嫌薄。”那公公笑了笑道:“这等收几件儿罢。”崔御史道:“常言回礼可丑,一定是要收的。”那公公又笑了笑道:“既是崔先儿情,都收了罢。”两下坐了,吃了茶。那公公道:“凤阳这差好么?”崔御史道:“也是中差。”王公公道:“这等停几时?待咱讨一个好差补先儿。”崔御史便打一躬道:“若得公公肯提携,学生不敢忘报。”王公公就叫备饭,崔御史本意要坐,故此略谦了谦,便坐下。那公公便邀崔御史到花园里边。好一个花园:
几树奇葩错绣,一池浅水浮青。啼莺时送隔花声,咿哑管弦相应。翠竹斜侵沙幌,绿芜交锁空庭。兽炉一缕篆烟轻,自是人间仙境。
两个又吃了钟茶,王公公道:“咱爷做人极好,待官儿们也极有情。没来由杨家与这些人上本论他,自讨苦吃。”崔御史道:“正是。”一面摆上些酒肴,两个南北向坐下,吃了几巡酒,说了些闲话。崔御史要提起见魏忠贤一节,却也难出口。巧巧的王公公道:“承先儿厚情,没甚报答。不知可要见咱爷么?”崔御史道:“怎不要见来,只是没个门路。”王公公道:“有咱怕没门路哩,只是咱爷极难见,就是咱一月见不多几次。依咱起来,先儿不若备些礼,待咱引进,拜做一个干儿子。孩儿见老子,有谁拦阻?老子看孩儿,自另一条肚肠哩。那时须不要咱们帮衬,只是不要忘了咱们。”吃了一会,王公公道:“咱们内官不晓的扯文淡说甚令,只拿骰子来赌会朱窝,豁会拳罢。”崔御史也只得与他豁拳、掷色,将晚回了。王公公道:“先儿回家可办下礼,停几日着人来请哩。”
崔御史回到宅子里,甚是欢喜,千方百计整备礼物。只是等了几日,不见消息,又恐怕高左都参本命下,无济于事,一似热锅上蚁子一般。忽一日听得王掌家人来,忙叫人打点抬礼,叫丫鬟收拾素衣角带,打点去。不眶道是后日是好日头,魏爷出来在私宅,请爷备礼去见。可早些先到咱爷宅子哩同见。”崔御史赏了他的人。道:“多拜上你家爷。后日绝早准来。”又焦躁了一日,到那日果然早去。王公公也便出来,道:“对爷讲过了,今日可同去拜哩。只是家爷养不出这咱大儿子。”打了一个哈哈,也不吃茶,两个便一同起身去了。到了宅子,王公公留崔御史在侧首茶厅坐下,先进去见。过了一会,只见急急来说:“爷打帐出来了。”崔御史便出到大厅,此时大厅上已铺下毡毯,上边止设着一把椅子,蒙着豹皮。又停一会,只见拥出许多蟒衣玉带的内臣,魏忠贤却是便服蟒厂衣,在椅上坐定。王掌家叫崔御史过去相见,拜了八拜。每拜,魏忠贤略举一举手。拜罢,呈上礼单:是五彩剪绒的蟒二套、正面坐龙玉带一围、祖母禄帽顶一件、青绿文王鼎一枚、金杯六对、玉器四对、金盏银台二十四付、银酒壶二把、南京花绸绉纱、苏州彭缎线绒、杭州绫罗各二十件,都摆列在堂下。魏忠贤把礼单略看一看,道:“你穷官儿怎送这大礼?”崔御史道:“这还未足表孩儿孝顺。”忠贤道:“且收了。”就邀进里边坐下。这崔御史略把身子在椅上沾得一沾,凡问答必竟打一大躬。忠贤道:“咱如今是一家了,不必拘这等礼。”崔御史应道:“是。”却又是一大躬下去。忠贤道:“接列位哥儿来。”只见里边请出魏良卿这一干,都叙了兄弟之礼。又道:“请将田家哥儿来。”不一会,田尔耕也到了。田尔耕先拜干爷,故此田尔耕作了长,叫大哥,崔御史便作了次,叫二哥。叙了礼,便在后边厅内同坐。田尔耕与魏忠贤、崔呈秀扯些寒温,魏忠贤话些宫禁中事。须臾酒到,忠贤便坐在上面,田锦衣左首第一位,崔御史右首第一位,其余魏良卿等都以次坐下。田锦衣、崔御史出位告了坐。家乐们大吹大擂,做了一本戏。崔御史拿出赏赐来,赏这些厨乐人等。忠贤道:“二哥,咱一家人,要赏赐来,分付掌家。”将崔御史送礼随行人俱重赏了,厨乐人等也自赏了。崔御史的赏赐通不收。崔御史与田锦衣两个别了忠贤,他两个就便一路,并轿而回,两边都说没拜。
次日崔御史早起来到魏忠贤宅子去谢酒,就拜魏良卿等,俱送一付大礼。李永贞、刘若愚、李朝钦也各有礼,都去面拜。又往田锦衣宅子去拜,送礼。午后到家,只见魏忠贤那里差人送答礼,也不下数千金物件。其余都没答,只有王掌家是好耍笑人,却送一套大大百家衣、金锁、金钱、金镶、虎爪、银八宝等类来取笑崔御史,也只得收了,俱各重赏来人。以后逢节序送节礼,遇庆贺送贺礼,出私宅,即自去问安。后来也添几个干儿子,也还有干孙,却不如他。就是田尔耕终是膏梁子弟,也竭力去奉承,怎如得他有谋画、有计较,渐渐与李永贞也打合得来。忠贤紧要事都与商量,踪迹日密了。正是:
已作负嵎虎,何愁冯妇撄。
看官们试思量着,你道魏忠贤如何威权,岂少这个干儿子崔呈秀?现在被论,他岂不晓得?因何这等一见契合得紧?缘来魏忠贤宫里有侯巴巴一班,羽翼已成,只文官少了几个死党,替他排击忠良,称功颂德。平日虽交结几个科道,都是清白好官,爱名节,惜体面,必如崔呈秀这样有瑕玷的,破格用他,方肯为他尽力。以此这场结拜,虽是崔呈秀要避祸求荣,倒打在魏忠贤拳窠里了。魏忠贤得了崔呈秀,才晓得某人是某人门生,某人是某人亲厚。他便借门户二字,弄出一番斩草除根的毒手来。就如五虎一般,也是他勾引去的。后来拿问追赃,建祠封拜,也都是他附和的。故此魏忠贤得了他,就如虎添翼,怎不欢喜契合。但不知结拜做干儿子之后,魏忠贤如何抬举崔呈秀,如何陷害高左都,且听下回分解。
挽双髻,被绣衣,坐小车,宫中作洗儿会,人且为羯狗羞之。而老崔甘为阉人子,善乎王掌家送百家衣、钱锁、八宝等物,竟以小儿视之矣。甚毒!甚趣!
第十回忌忠言祸移试录陷东林诬捏天罡
妇寺乘权,叹就里机关难测。镇一手迷天蔽日,奴颜婢膝,狼贪鹰鸷,也不管暗倾
人国。薮实庭虛,恁仕路堪供谿刻。待一网尽笼健翮,兰锄当室,人余残息。满青
衫孤臣悲泣。
内官生性有两种:一种多慈心,是阴柔;一种多猜狠,是阴险。任了阴险的,生性又不晓得书理,故此他害人不到死不了,不到完不了。即如汉时王甫、曹节,杀了陈蕃,竟又禁锢了这些李膺、范滂才住。
话说魏忠贤因崔御史拜了干儿子,也不等他说,竟将高左都本留中不下了,反把他升了京卿,十分荣耀。虽不曾见他有甚奇谋异略帮助魏忠贤,却等闲言语间,尝是把人害了。一日,魏忠贤回到外宅,崔御史过去问安。说话间,只见忠贤问起道:“闻得前日杨涟劾咱,是翰林缪昌期与他造的本,这果然的么?”崔御史道:“这孩儿不知道。只是缪昌期这人,他高才有识,在院中也悻悻自负。闻他向在湖广主试,所作试录中,历指古来中贵弊病,只恐造本的事也有之。”忠贤道:“试录是进呈的,他里边伤及咱们,是上本说咱们一般的了。”崔御史道:“是。”那忠贤就瞧着李永贞道:“今科试录将近到齐了么?”李永贞道;“只除云贵,其余都到了。”忠贤道:“你瞧一瞧,怕有效尤饶舌,待我处置他。”次日,李永贞果然去看内中程策,有道是“威福不可下移,人主当揽权的。”永贞道:“这是伤爷专权的了。”有道“大臣国之股肱当优礼的。”永贞道:“这是伤爷逐大臣的了。”其余“开言路”、“省刑罚”、“勤经筵”、“保圣躬”,原是为不听杨副都、打死万郎中及内操走马等事,永贞一一票出来,且查他是那一省的,却是浙江、江西、湖广、山东四处。对魏忠贤讲了,忠贤就着文书房传出,道是“谤讪朝政。”把当日主试翰林陈子壮、顾锡畴、方逢年、科臣周之纲、熊奋渭、章允儒、部臣李继贞,并皆降谪。策上署名举人,如江右名士艾南英等,都停一科会试。当有御史刘元佐上疏论救,却也被削夺了官爵。可惜这班做试录的文臣呵:
彩笔新硎压尚方,除奸阴自托词章。
丹心未白身先斥,空想朝阳呜凤凰。
不惟阻绝奏章,且搜剔到试录,他阻绝言路到底了。他倒又反思量起杨左都等一班上本劾他的仇隙来。与这干党羽商议道:“杨涟当日这本事虽不行,情理极毒。这其间帮造本的是缪昌期,要乘机处咱的是韩爌,这几个怎生容得他在朝里?就是赵南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这几个,咱原要在汪文言案里坏他的官,如今坏他不得,也不见咱手段,势须尽行区处得才好。”李永贞道:“爷且耐心,这干人不怕不落在咱们手里。目下外边官员都在这边争挺击的真假,红丸与移宫的是非。爷如今从中作主,挺击一事,道王之寀贪功罔上,把他与何士晋为首,其余当日动本科道,又可扯入去了。红丸一案,道孙慎行偏执陷正,把他与刘一燝作首,其余当日与议韩爌、周嘉谟、张问达,都可借此驱除了。移宫一事,这是惠世扬与杨涟做的,再也推不开。止有赵南星,这三案里网他不去,他既做吏部,怕没有差错的事,这动手他不难。”忠贤道:“这都是了。还有这些向来由谏东宫起用的老臣,颇立崖异。近来考选的科道,方才历事翰林中行,又是些冷曹,都无可议。如拂咱意的,这怎处?”永贞道:“这无如一个党字。向来原有东林党一说,如今邹元标聚众讲学,正是一个立党的证佐。有不快意的,都揿入去党字,是个海,怕这些人还填不满哩。”他三人计议已定,只要乘机而发。不料外边因宣府巡抚员缺,会推了一个少卿,姓谢,名应祥。这谢少卿,曾在给事魏大中原籍嘉善县作知县过。外边就论道,谢应祥是魏大中恩师,都是魏大中作兴他,得此美缺。李永贞见了这本,就对魏忠贤道:“爷,有了题目了。”彼时适有陈御史上本说这件事,魏忠贤就在里边票拟,道:“魏大中借会推之举,为报恩之地。”削了职。那赵冢宰因事关吏部,也上本辨他,一并中伤,道他“执拗朋友”,也与闲住。先把他两个逐了回籍。这是:
鬼蜮方含暗里沙,挂冠何惜走天涯。
独余一种思君意,愁见浮云向日遮。
不日间六部都察院科道官会推吏部尚书,他又就本上票旨,道左都御史高攀龙,所推都系赵南星私人,俱系东林邪党朋比为奸,也着削了职为民。这是崔御史报仇,李永贞为他出力陷他的。那高左都便也挂官去了。正是:
拟将铁面振台纲,谁识奸谋暗里伤。
解组暂随疏广后,白云深处课栽桑。
此时魏忠贤把一个党字,逐走了高左都,那个还敢救他?又因会推里边,自文书房传出旨来,道“陈于庭、左光斗、杨涟恣肆欺谩,大不敬,无人臣礼,要行拿问。”亏得韩相公再三出揭伸理,止于追夺诰命为民,去了。只见:
行李萧条离帝京,丹心犹绕凤皇城。
轻轲愁向潇湘渡,风雨凄凄吊屈平。
不两月之间,连逐五个大臣,一个台谏。科道并各部堂官,多有会推本上列名的,心里不安,皆上本引罪乞休。数日中,不待追逐,去了数十人,台省为之一空。魏忠贤好不得志。他又与李永贞等计议,道:“我想这些人赶则都已赶去了,只是这干都有些虚名,若不妆点他些过恶,外边官民反怜他无辜削夺,道咱排陷好人。须得做他些结党横行光景,再坐他些赃私,方可绝他后来做官的门路,遮天下耳目,这等才好。”李永贞道:“先时汪文言参本,原说他与杨涟、左光斗、赵南星,各有分受赃银,只因刘侨这厮疲软,把这干都漏网去了。如今不若再拿了汪文言,托一个心腹指挥,把汪文言严刑拷问,就汪文言口中供出他们得受赃私,轻则抚按提问追赃,重则扭解来京断送他性命,还做得甚官成?若要妆点他些结党光景,这也不难,不要爷费心。”魏忠贤听了,他也不题本,也不消票本,竟自给了驾帖,差了个锦衣卫千户,带了些较尉,又分付道:“这汪文言是咱要紧人犯,要活的,不要死的。若死了,你们这干偿命。”这官旗听了分付,恐怕走漏声息,汪文言知觉,星夜赶来。
那边李永贞自与魏忠贤门下门客,并崔御史门客,先撰一个甚“东林衣钵图”,把这吏兵二部,并都察院,吏科都给事,河南道御史,凡紧要衙门都拟着赵南星相好人在里边做,又拟两个陪的,说前面那个若升迁,这两个人相次递补。若看起这图来,不与赵吏部、高左都他们相与的,再轮不着显官。自撰这图出来,弄得这些在图上的恐怕陷入党去,好生不安;那些不在图内的,好不忿恨,道:“若是这样把持继述,塞定贤路,我们再不得好官做了。”又有那些与东林原有隙的,都你也道东林擅权,我也道东林树党。这边要参东林,那边要劾东林,朝内乱乱的,都把东林为仇。若说是个东林党人,便一齐来攻。若一诬他做东林党人,再也扒不起。这些官岂真是忠贤鹰犬,只是为他愚弄了.那李永贞与崔御史却暗暗在那笑这干人,受他笼络,替他驱除。他只因他们攻击的本章上,降的降,削的削,好不省力。一时如简讨缪昌期与御史周宗建、李应升,这干都被揿入东林谱中,都立脚不定,只得告病乞归。他又批着追夺诰命为民,真是一网打尽了。这些人既把东林衣钵谱激怒这些做官的,却又撰一本,又说这些东林党人自比宋江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把李三才做个晁盖,赵南星比做宋江,邹元标是卢俊义,缪昌期是吴用,高攀龙是公孙胜,魏大中是李逵,杨涟是八骠骑中的杨志,左光斗是五虎将中的关胜,只拣名宦。及魏忠贤崔呈秀所恼的,都配入里边做强盗。又留二十五名道:“这些尚未查确,姑隐其名,以存厚道。”这都是崔李两人奸处,正留这酒碗儿,他若是出了二十五人名字,倒有限,以后不可增入,唯这等空起,令人人人自危,人人求免。正是一个大网罗,连外边这些百姓见了这册书也都道:“这些东林果然成党了。”也指指搠搠他们。只是魏忠贤这三个人,不唯蔽了朝廷聪明,又乱了百工的是非,颠倒了百姓好恶。正是:
谁云一人手,难掩天下目。
毕竟拿汪文言来又如何处置,且听下回分解。
宋公明兄弟忠义天植,英雄绝世。奸谋以其不畏强御,比诸贤而同之。然诬其为乱首,群奸所知也。归忠义于诸贤,群奸能知之乎?但恐魏、崔之血,不足膏《水浒》刃耳!呵呵!
峥霄馆评定出像通俗演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卷三
第十一回计驱宰辅翻三案逼拷中书乔画招
深山有虎豹,藜藿为不采。
朝宁满贤良,邪谋顿纷解。
所以权奸徒,暗里肆蜂虿。
潜投曾氏杼,君恩早先懈。
任意恣鸱张,斩刈如草莽。
何惜人才空,但愿一心快。
宁知朝宁间,匡维竟谁赖。
自古贤奸不两立。有时贤进奸退,君子做事,保养元气,还不已甚。一到奸进贤退,把那些邪人布在言路,或管着刑名,攻人阴私,诬人赃罪,口舌与鞭朴并用,定兴大狱,定空善人。到得是非明时,贤人已死亡尽了。
话说魏忠贤自差人拿汪文言,料得杨左这班贤人君子出不得他掌中了,只是当初要削杨左,拿杨左,都吃韩内阁阻住。必竟要去他,他便依着李永贞、崔御史计议,翻用挺击、红丸、移宫三案。乙丑二月间,先翻挺击一案,因岳副使与王侍郎争张差本,内传旨道:“王之寀贪功冒进,上诬皇祖,并负皇考,陷朕不孝,又致毙内外无辜多命,身列显官,拊心何忍?本当下狱鞠问,姑从轻革了职为民,追夺诰命。”先处了王侍郎。
防微杜渐固良谋,何事深文苦见求。
铁尽赵州难铸错,却思四皓善安刘。
到得三月间,官旗已将汪文言拿到了,下了锦衣卫狱。忠贤怕韩内阁等来救,随翻红丸一案,着文书房传出旨来,道:“刘一燝专权为祸,韩爌庇护元凶,孙慎行借题红丸,悦党陷正,张问达、周嘉谟、改株诏旨,朋比为奸,俱着削了职。”此时内阁顾相国秉谦、朱相国延禧、魏相国广微,具揭奏保,魏忠贤抑住不上。只这一道旨意,禁锢了先去的刘相国、孙宗伯、周冢宰,又逐去了现任韩相国、张冢宰。昔年顾命旧臣约莫完了。
屹然如岳障狂澜,砥柱中朝羡一韩。
唐室竟尊高力士,凭谁挥洒一腔丹。
韩内阁既去,忠贤便分付锦衣卫严加勘问。这时管卫事的是田尔耕,不消讲了。新替刘指挥管北镇抚司事的是许显纯,原是钻刺魏忠贤得管的事,又看了刘指挥的样子,敢不尽力。一审问,先把汪文言一个下马威,打了一套,后边又三拷六问,要他拔扯杨、左、赵、魏这干人,说他分赃等情。那汪文言抵死不招,许显纯只得央了田尔耕,同见魏忠贤,讨他示下。伺侯他到外宅,田尔耕相见。行了父子礼,次后许显纯见,行了参礼。忠贤道:“汪文言事怎么了?”显纯道:“因他不招,特来见爷。”忠贤道:“你只是不肯翻刘侨案,怕他不招来?这事也不消得他招,你只照参他的本题了,俺这里便据本捉拿杨涟、左光斗等。及至来时,也不须留汪文言与他对证。先布摆死了汪文言,只当就是杨涟这干人招了。你若不肯为咱问,咱这里自有人。”显纯吓得一面不如一面,忙叩头道:“回去定从重问。”田尔耕在旁便道:“许指挥是极会干事的人。”先打发许指挥出来。只见第二日,就升过一个崔应元,一个孙云鹤,一个杨寰来。那许指挥怕来夺他职事,把一个汪文言乱嚷乱骂乱叫打,打轻就班捧拶了,又夹。夹了又打,又敲,打得汪文言晕死去了,却又把水喷醒。只叫快快画招,连汪文言也不知道招些甚么。他这边就题个打问过本,道是:“文言原以访犯,逃入京师,投托中书黄正宾,荐入王安门下。光庙上宾,潜同科臣惠世杨,至内直房,倡造移宫。杨涟首先建议,左光斗、魏大中从而附和,广结朝官。杨涟、左光斗、魏大中、毛士龙、袁化中、缪昌期等,交通贿赂。邹维琏改迁吏部,得伊银千两、金壶一只。李若星推甘肃巡抚,得伊银五千五百两。邓渼推蓟州巡抚,得伊银二千两,俱代为送与赵南星。又杨镐、熊廷弼失守封疆,杨涟得银一万两,周朝瑞得银二千两,为伊请托。通政司参议黄龙光,得杨镐熊廷弼银四万两,为请停刑。刑部郎中顾大章得杨镐熊廷弼银二万两,为改入矜疑。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亦乘机得银一万两,李三才营谋起用,袁化中毛士龙得分银八千两,皆文言过付。”又有翰林缪昌期,原因说他代杨涟做本,为魏忠贤所恶。副使钱士晋,因在天津不听田尔耕请托,且访拿伊亲陈文灿,与尔耕相忤。遂将这三人与施天德、王之寀、徐良彦、熊明遇俱坐做交结人员,穿插在本内。一上本,魏忠贤便捏造旨意,批道:“杨镐、熊廷弼既失封疆,又公行贿赂,以希幸脱。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从中市利,庇护大奸,俱着的当官校扭解来京。赵南星等俱削籍,抚按提问追赃。正是:
饶君玉洁冰清士,也入罗钳吉网中。
旨下,魏忠贤就分头差官旗捉拿。这些官旗都在田尔耕处用钱谋差出来,好不无状。见有司便坐上座,遇驿递狠折夫马,需索禀给,一路凌辱官府,打骂驿丞,甚是骚扰。蚤有一起来到湖广应山县。此时杨左都自削籍回来,也就杜门不出。一日,家人在外回来,道闻得外边有一个锦衣千户,带几个校尉来到这边,不知为甚事。杨左都想了一想,道:“这一定为我了。”一面向书馆中请出三位公子,一面请出八十岁老母,道:“孩儿为国,曾劾了魏忠贤,与他结成深仇。今闻得有官较来,一定是来拿孩儿。此去必死,也是为国,只是老母养育一番,不能奉养母亲,孩儿死有余恨。”又对三位公子道:“我虽历官许久,家园亦苦清薄,无甚处置,只是你们能孝养母亲,承顺祖母,就是我不死一般。书读他也罢,不读他也罢。”阖家正在凄惶,只见家人报道:“县里大爷来。”杨副都别了母亲妻子,欣然出来相见应山县大爷,同到馆驿去。杨副都就叫小厮,带了青衣小帽,随行到得驿前。这些人,山海一般在那边看开读。进得里边,上面已摆定香案,锦衣卫官站在龙亭的侧边,校尉拿着镣钮在下面,巡按与府县以次行过了礼,随即带过杨副都来,读了驾帖。上边叫声拿下,校尉喊了一声,早把杨副都上了镣钮,拘入后堂。外面百姓也有称冤的,也有主张要打夺的,吵了一会,巡抚与道府官员俱备了些礼,送了官校,与杨副都说分上,要宽松他些。官校道:“这是魏爷对头,魏爷不时有人访咱门,不好与他做得人情。”各官就不敢说了。次后杨公子送他银子,这些官校便道:“咱们这差,魏爷、田爷两处也用几千银子,怎拿这点儿与咱们?现放着诓杨镐熊廷弼的二万两银子也分些与咱们才是。”这杨公子是个本分读书的,听了这些话,半日做声不得,倒亏满城乡宦、举监、生员凑银相送,他终是不满意,千方百计把杨左都难为。将起身进京,这些百姓填街塞巷,口里都嚷道:“这是魏太监假传的圣旨,我们只是不许他拿杨老爷去。”一片一声阻住了路。锦衣官校枉自张威做势,见百姓如此却也没法,一齐手忙脚乱起来,便放刁说:“这都是地方官叫这百姓如此,若有差池,我们到魏爷前直说。”惊得府县官连忙赶来分付,那一个理他。杨副都见了,只得道:“列位不可如此,列位今日都是为杨涟,但今日我不去是违了圣旨,一家的都有罪,是为我反害我了。”急得带了镣钮叩头下去,众人还圈着不放。杨副都见众人不放,道:“罢,列位今日是要保全我性命,既不听我,我便带镣钮撞死在这里,绝了你们念头罢了。”便待撞去,这些校尉抵死抱住。县官又道:“杨爷原无甚罪,到里面必竟有人上本救他,料也不妨。你们不可拦阻,迟了钦限,反重杨爷罪哩。”再三开谕,众人略让了一条路。这些校尉就像抢得一个活宝的一般簇拥出城。出得城来,只见杨副都母亲早在那边,见了儿子这般镣钮缠身,便放声大哭道:“只说你做官荣华,谁知你这般结果。只恨我早不死,见这光景,叫我怎生放得下?”杨副都虽然慷慨就道,听了母亲此语,也不免两行泪落。正是:
萧萧白发短垂颐,分手临岐泪惨凄。
自恨不如粱上燕,喃喃母子镇相依。
那三位公子与夫人,又牵着衣不放。大公子要随进京去,第二、第三公子也要随进京。杨副都道:“你们在家,还怕不免哩,进京去做甚么?在这边我就与你们永诀了。”官较催促得紧,杨副都只得拜辞母亲,别了妻子,各各嚎啕痛哭。止带两个家人,同官校飘然北去。那些德安士民争先来送的不下数万,自措盘费,直送过黄河者,不下数千。哭泣之声,日夜不彻。官校至此,亦为坠泪。及经过一路府州县,并乡村市镇,闻得是杨都御史拿了进京,那一个不跌脚槌胸。至如老妪菜庸,鼓踅乞儿,俱投一钱,替他设醮于关帝庙祈保,斗银子与他立愿生还。那一处不流涕叹息,不知惊动了多少。又有几处豪侠武断之士,要聚众打夺了他,倒是杨都御史见湖广、河南一路百姓拥住了,恐怕有差错处,再三分付官校们,叫他潜踪密迹,凡遇大码头去处,都用起早落夜,方得保全无事。但不知杨左都此去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此回欺妄处,神鬼可瞒,情真处,木石俱动。能令人笑,能令人悲,能令人怒,能令人悻悻而欲死。神矣,化矣!
第十二回许州城吏部急友姑苏驿给事寄儿
为国披丹,全交抒素,自是英雄事。肯妒幕媚朝,趋避等如市,无路斗阍诛佞.子有心推解,怜同志,利与害,等尘土。
昔唐时一个御史中丞李夷简,劾御史杨凭,道他贪淫僭侈,奉旨谪为临贺县尉。杨凭有一友人徐晦,殷勤远送。当时有个御史权德舆对他说:“君送杨临贺,得无为累乎?”徐晦曰:“向与杨临贺厚,不欲因迁谪弃之耳。”李夷简闻得,就荐他做御史。徐晦去谢他,他才说出荐他的缘故,道:“君不负杨临贺宁负国乎?”正为能信友的必能忠君。不料如今怒一人,必欲众怒之。若与他厚的,便迁怒到他身上,也是人情一变。
话说杨副都自离应山县来,一路上同年、亲友,有道他此行去,决不得生还,奉承他也没干竟不采他。也有怕事的,道魏监知得,必竟道是一党,恐有祸患,不如只做不知,等他过去罢。以此并没一个来送些礼儿,问候一问候儿。倒是这些百姓,你传我,我传你,有那晓得事体的,道是可怜这杨老爷,为国除奸,反遭此祸,就是杨继盛转世一般。有那乡下不晓得的,就认他做杨继盛,簇来拥去,争看着忠臣,且是热闹。来到河南许州地方,此时有一个给假吏部郎中,姓苏,名继欧。他为人忠厚多情,又与杨左都是同年。闻他被逮,也自怜他受枉,又闻知一路百姓倒也怜他,士夫倒反薄他,心中甚是不平,道:“他当日掌堂时,那一个不送礼?惟恐他不收。怎么今日就没一个问候一声?这些人甚是可恨。”待要去见他,与他一面,却打听一路来,官旗甚是作腔,不容人相见。也只写一个名帖。备一桌饭送去,以表同年之情,正所谓雪里送炭。那杨副都见了,也不觉感伤起来弄食不下咽,道:“莫说我做都御史时,就是我中进士时,无论亲友,便所过地方官,那个不送下程,送廪给,私下还有折礼。及下帖留吃酒,送折席,我只是不收。谁知今日都不相顾,只得一个苏郎中送饭。平日相与独一个苏郎中来!”正是:
富贵须臾尽,人情瞬息殊。
绨袍怜范叔,此事世间无。
不说杨副都这等落落莫莫进京,再说嘉善魏给事,自削籍回去,坐在家里,这些亲友也有在背后议论他道:“这等时势,做甚官,只是在家的好。“又有道:“这等时势,认甚清宰相与太监,认得同宗给事,倒做不得叔侄,弄这等在家清坐。”只这魏给事闻之,尝是哈哈大笑。一日,听得再拿了汪文言,晓得必竟要来害他们,在家坐卧不安。不料官校已自到了,出来听宣了驾帖,校尉便把来上了镣钮。又托言:“怕他寻死,是我们干系。”把两只手都用竹筒贯了,令他屈伸不得,要吃饭也吃不得,要诈他钱财。此时魏公子见了这模样,只得倾家私送他,买得去了两个竹筒。其余城里外乡宦,与他门生亲友,都出传帖,助他盘费。那有义气的,素不与魏给事相知,亦不待传帖,自来资助。只为无辜被陷,哀怜他这一片忠心,遭这毒祸。及至起行,亲友族属,都来相送。知他此去,断不得回,各各含泪而别。官校们便簇拥入舡,向北京进发。
不两日来到苏州,此时这些官校,都去见抚按,并道府县官,骗他些馈送,把舡停泊在姑苏驿前。内中惊动一个士夫,是吴县人,姓周,名顺昌,原任节推,行取入吏部,历升员外,给假在家,他居官清廉,处乡谨慎,在家不过与门生子侄讲些书史,并不肯向有司轻下一封书,轻易一见。见魏忠贤这等专横,便也绝意仕进了。不意当日在部时曾与魏给事有交,闻他被拿,从苏州过,心里不能恝然,便要去看他一看。有几个门生劝道:“魏给事虽与老师有交谊,但他因谏言与魏监为仇,若老师去见,魏监知得,必竟迁怒。不若只着人一看,送些礼去罢。”周吏部叹息一声,道:“生死见交情,富贵见交态。他若贪婪不法,这是败类之人,就在他势焰薰天时与他绝交何碍。他今是为国除奸,被这横祸,正当惜他为他,岂可因他在患难弃之。至说恐他迁怒,我立身颇无可议,且为朋友,利害也计不得。”不听门生劝,竟封了些礼,来见魏给事。
数载相亲意便倾,肯教颠沛负初盟。
热心好向穷交赠,未许王阳独擅名。
此时魏给事在舡中,正想起一身被逮,生死未知,家又清贫,妻子无倚,好生悽惶。闻得周吏部来见,是空谷足音,只怕官旗阻隔,不能相会。只见周吏部已走进舡舱里了。魏给事一见。便泪如雨下,诉说自己无辜遭陷,今日死生难卜。吏部正色道:“从来人臣为国除奸,也有剖心断脰,也有陷狱投荒。幸则奸去而身存,不幸奸存而身死,我自尽臣职之当然,成败利钝俱可不计。况兄此去,未必就死,兄何必戚戚,殊少丈夫气。”魏给事收泪道:“弟捐躯报国,原不惜一死,但一子现在随行,家止幼男,伶仃无倚,世态炎凉,那个顾惜?况今动辄坐赃,入官助饷,将何充抵?恐家下又不免追比之惨。身死家破,宗祊欲绝,不觉痛心。”周吏部道:“此事不必挂心,弟所居去兄不远,今以后弟有弱女,便配兄幼男,既结姻亲,家中弟自行照管。即坐赃私,弟当为兄一力措置,兄自放心前去。”魏给事道:“若得如此,小弟九泉亦得暝目。”周吏部就将盘缠送与魏给事,官校处也送了些程仪。两下分手,周吏部自去看管他家里,不消得说。这才是:
君因臣职宁辞死,我为交情敢托孤。
自了男儿应了事,肯循节侠把名沽。
一路喧传羡慕,说他能顾穷交。有那怜惜魏给事的,就有那赞叹周员外的。不知忠贤遍处差人缉访,他与人做的事,已传入忠贤耳朵内去了。此时已是六月,这些差官怕迟了限期。也不顾炎热,冒着暑,催迫这几个人上路。
其时魏给事自嘉善来,又有个佥都左光斗也是被拿的,约莫钦限相同,这时也从桐城来,杨副都自应山来,其余各自地方拿来,先后俱已到京。这边魏忠贤差人,已自飞报进去了。只见魏忠贤听了,一连打了几个哈哈道:“我把这些黄黄子,他道咱受顾命的哩,咱科道哩,何等渺视人,今日也落在俺手里。”就问缉事的道:“这些官校在路上曾放松这干人来么?”缉事的道:“这爷要的人,外厢怎敢松放?”又道:“路上有甚事么?”缉事的道:“杨涟在许州,有个苏吏部来送饭。魏大中在苏州,有个周员外来见。”忠贤道:“还有这等不怕事的人。”一面着人请田家哥哥,一回着人叫许显纯,两个飞也似来见了。忠贤道:“杨涟这干人到了。”田尔耕道:“还没见销驾帖,论限期也该到在目下。”忠贤道:“咱知道已来了,只是这干人若等他挣了性命去,也不见咱手段。”许显纯道:“这不难,待到镇抚司,显纯替爷一造打死了就是。”忠贤道:“这又忒率性他了,咱意待叫这干把锦衣卫狠刑罚件件受过,这等才与他一个死,才快活咱的意,外边也才有些怕惧哩。”许指挥道:“这都在显纯身上。”即便辞了,回到衙门。
不一二日,只见这些官都到了。此时内阁六部两衙门又有进表的,各省两司官都合词申救。忠贤只是不采,不批送法司,竟道着锦衣卫打着问来。先到堂上,田尔耕已预先分付,备大样刑具,新翻青、新拶指、夹棍,摆下一丹墀。只见:
阴沉横杀气,惨淡暗天光。惊飞乌鹊,避杀气而高翔;欹径柏松,敝天光而失色。陈列的枷镣棍棒,沾着处粉骨碎身。问过的是绞斩徒流,拟着时破家丧命。红绣鞋步步直趋死路,琵琶刑声声总写愁音。仙人献果,假饶不死,须是神仙;美女插花,若要重生,须寻姹女。猪愁欲死,鹰翅难腾。数声喊起,雄纠纠阎罗天子出森罗,一簇人来,猛铮铮铁面夜叉离地府。
那田指挥坐了堂,排了衙,摆了这些狼虎般的校尉,把这些官员一个个带将进来。都是:
愁容惨态,垢面蓬头,趦趄行步,踢不断响琅琅脚下铜镣;拘局身材,擘不开重沉
沉手中铁钮。任你冲霄浩气,今朝也入矮帘来,从教铁铸雄躯,此日却投炉火内。
一一的唱了名,那田尔耕便道:“你这干奸臣,朝廷大俸大禄养你,却不为朝廷出力,镇日只是贪财乱政,树党诈人,平日只嘴喳喳讲人不是,怎么也拣着不是处做?”叫声采下打,只见两旁走过许多人来,把这六个揪翻在地下,老实打了四十。又叫拶,把这六个拶了两拶,又夹了两夹,这几位官员,原是娇怯书生,及到做官时,却也轻裘骏马,美酒肥羊,把身子越养得娇了,怎生受得这苦。拶打得也有叫冤枉的,也有叫神明的,也有叫神宗皇帝的。打得这几位皮肉皆开,拶夹得手足将折,那田尔耕犹自在上边叫:“着实打,着实拶,着实夹。”用刑完了,把这几位血污满地,或是驼,或是扛,送到北镇托司监监了,听许显纯打问。此时这干管监的,一来要诈钱,二来怕魏忠贤访,并不容着一个人进监,他们只得互相看视,彼此将息。未及一两日,那许显纯夹取问了。正是这干人呵:
才于峡北遭馋虎,又向山南遇饿狼。
尝为作五更词,以咏其寥寂:
萧条围坐恰初夏,铃柝时传四壁声。
记得当时歌舞日,玉人相向理秦筝。
鼍鼓楼头正二鼓,棘林入断寂无聊。
严刑应笑人多事,无计诛奸骨已销。
墙阴鬼火度庭迟,正是残灯欲断时。
数彻更筹方夜半,不成归梦泪如丝。
半转参横夜欲阑,丰城剑气倩谁看。
何由得拭华阴土,风雨延津借羽翰。
裘马翩翩谒九重,梦魂惊破五更钟。
谁知一入牢笼里,唯听晓蛩鸣短墉。
不知这五人如何脱得这许显纯毒手,捱得这场敲扑,且听下回分解。
交情如纸,得周、苏二公而一振。后二公因友而致死,人谓其可惜,予谓极一时之轩冕,何如敦万古之金兰。彼阉奴假子,何尝不死?不过多数年荣耀耳!视此千秋颂义者何如?
(此下第十三回至第二十一回原缺)
第二十二回搜富户兴狱黄山两差官荼毒徽郡
莫笑贫儒寒彻底,惹妒招嫌,富厚还为累奴辈,利财唯有忌,翻云覆雨须臾事。十万通神言是戏。罗网高张,难展凌云翅,何处家乡春梦里,一庭树色连烟起。
右调《蝶恋花》
昔太祖平定天下,尝有诗曰:“不如江南富足翁,高睡酣酣直到晓。”此时有个淞江顾阿瑛,他家颇富,见了这诗,自思量说:“如此,圣上不能忘情我们了。”便将家资散尽,云游四方,不知所终。作诗云:
儒衣僧帽道人鞋,天下青山骨可埋。
若问少年行乐事,五陵裘马洛阳街。
后来富户如沈万三等,毕竟因克剥小民,服用违式,被人告发问罪,把家资尽行籍没,还弄得一个身子谪戍辽东。这岂不是为富不仁多财为害。
话说忠贤自连兴大工,资用不敷,捐倖开例,尚然不足,正要另寻题目。那厂卫官役,见张体乾谷应选俱得超升,也巴不得立功。其时南直隶歙县有个大财主,住居溪南,姓吴,名养春。他祖吴守礼,曾上本愿输银二十一万,上助国用,曾蒙赐敕奖赏,荫他儿子,俱做中书。他家中生理只是做监开当,世代相传,都做人谨慎。传至养春,也做了中书,专好交结缙绅,未免多了些富贵习气。曾与自家弟兄吴民望争讼,互相讦告,在各衙门也不计其数。但是吴养春财势虽大,争奈吴民望身边有个家人,叫做吴荣,极是能干,打点衙门,钻求分上,无所不会。又且口舌利辨,机械多端,故此养春都赢不得他官司,便就痛恨吴荣入骨。到天启四年,吴荣的家主死了,养春便大喜,道:“向来我与兄弟打官司,故淘了吴荣的气。如今我告吴荣,便是家主送义男了,怕他不输?”便将吴荣告在江院,说他背主侵盗本银万两,几处扑拿,要置之死地。那吴荣急了,思量别的再解救不来,除非是魏忠贤方才救得。一面用计缓着吴养春,一面收拾家私细软,星夜进京。打听得东厂杨、孙两掌刑,极是贪财揽事,又且在魏忠贤门下,竟拿了三千两银子,央他平日过付的人送去。送一揭帖,上开:“吴养春父子,为歙县土豪,惯行囤引,阻挠盐法。遍开当铺,克剥小民。侵占黄山,历年获租六十余万两,以致家累百万,富堪敌国。”杨寰等见了这揭帖,不要说得银子,便道是富贵到了,即刻便把作事件打与忠贤。忠贤正要寻个大主儿钱粮,完大工,见有六十万赃私,便矫旨拿问。此时有个锦衣千户王莅民,便谋了这差。一路星飞赶到徽州,将他父子三人拿下,与校尉人等,逼诈他银子万余两。那吴养春父子要救性命,也不顾银子。不一月,进京发镇抚司打问。此时吴养春遍行贿赂,遍讨分上,便许显纯也得万金,却怕魏忠贤知道,也不敢松他。照原揭题个访据事本:“奉圣旨吴养春赃银六十余万,着行该抚按照数作速追解。其山场木植银三十余万两。工部即差官会同抚按估计变价解进,以助大工。山场地二千四百余亩,并隐匿山地,彻以抛荒地土未入册者,查出升斗尽归朝廷,不得隐漏。厂臣魏忠贤,报国丹心,发奸巨子,搜剔黄山之大蠹,克襄紫极之浩繁,省金钱而工自饶,不加赋而财用足,着荫弟侄一人,与做锦衣指挥世袭,给与应得,诰命仍赐敕奖励,还赏银五十两、彩缎四表里、羊二只、酒三十瓶、新钞三千贯。”再着镇抚司追比完赃。时那吴养春父子生来娇养,那识刑罚,熬比不过,都死在锦衣卫狱了。正是:
富倾江左傲陶朱,却笑持身术也无。
一入牢笼难自脫,举家冤鬼泣囹圄。
这边工部奉旨,便差出一个主事,来徽州追赃变产。先时吴养春家财,原不下百万,后边因养春被拿,他妻子竭力要救他,便也不当钱使,要一千的,便送一千,要一万的,便送一万。又有这亲友,其中原有实心为他央分上不着的,也有原主意借分上名色脱骗他的,那个女流如何晓得?塞狗洞的乱塞。到得要追赃时,家事已七八完了。只见家人回来说,养春父子三人已死,如今抚按奉旨行府县追赃。且未说到上纳,就差人说是第一个富家,便差使钱,也几千几百要哩。又闻得追赃主事来了,他妻子思量,家里如何有这六十万银子完纳?自己是个女人,如何经得追比?就出头露面没得完,到底也是个死,便也寻个短事,悬梁自缢。有几个女儿,见娘死了,却也自缢了。正是:
愁红惨绿泪成丝,弱柳迎风不自支。
断送玉容魂莫返,分明金谷坠樓时。
那奉差主事一到,会了抚按,见了府县,便要将山场木植变价,少不得要报人来买。但这一报,不免放富差贫,高抬时价。富的见一百两产,倒要二百,怕买,便央分上,或行贿赂,或在衙门用钱,停阁走趱。那贫的买不起,先来告脱,反被夹打,推托不去,便去扯人,牵连越多了。及至纳银子时节,衙门作弊,用加一三兑子,一百便得一百二三十两才完得。到完得银子,却又没产与他,又将此产另报别人买。这纳银的,又财产两失,却似骗局一般,就是报他买了,该价几万几千几百听他设处,上纳便好,就像追官钱粮一般,三日一比较,不完便三十五十的重打。明日又要带比,另拿家属,再打。部差是独脚衙门,没人管,没处告理的,这才是有屈无伸,把一个徽州已搅得不成世界了。不要说受害的富家报怨,就这些穷百姓见了这等非刑拷打,牵累无辜,那一个不报怨?
恰好这一日,衙役缉知有个程寡妇,他家富豪,且是寡妇可欺,就坐名要他买产,出牌差人去拿。这等时势,那个人敢来管闲事,程寡妇只得出来相见,差人道是妇人,好诈钱,定要扯他见官。与他十来两银子,只是做腔不要,此时又没个人来替他收局。他见讲不公事起,便将绳索来把寡妇拴了,逼他出门。这寡妇一来年老,二来不曾见官,却也受惊,三来是个大人家出身,怎的好绳子拴了在街上,又羞又气,又一边挣进,一边扯出,到得门前,一口气不接死了。这时街坊上便沸腾道:“主事逼死无辜的寡妇。”若使有人说与主事知道,将差人责罚一番,也便息了这些人。那主事却一些也不知道。只见五鼓时,街坊上鼓噪起来,一哄哄了数千人。打入主事公署内去,起初时衙役们也来拦抵,后来见势不好,也便缩了。这些人便就四围放起火来,主事带来这些人,见火起,也便扒墙扒壁逃生,那里顾个本官。那主事梦中惊醒。还道是失火,只听外边一片一声叫嚷,道要拿主事,要打杀主事,便知道地方激变,即忙便服越墙逃走,真个是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直走到祁门驿暂住。这边府县自来安抚救火,一边申详司道抚按具题。那主事随即也回京去了。
不料又走出一个许寺丞来。这许寺丞,原是徽州许内阁的孙子,以恩荫做至寺丞,他与吴养春原是至亲。见徽州逐了部臣,魏忠贤若是恼了。必不肯干休,那时追赃或至于连累自己,倒央人去魏忠贤那边说。许寺丞原籍歙县,养春所放天津、淮扬、两浙债务、当本、监本及产业,平日也都得知道,若去清查,所坐赃银不半年可完。许寺丞自是世家,去送了些齐整礼,又去各处请托,到也得了这差。只见这些徽州大道:“他若是许寺丞,他必竟有些亲情乡情,决不像前番主事这等蛮做了。”有的道:“他一向是闪脸没情的,且看他做作。”只见渐渐各处清查,来到徽州。他想本处府县,是我公祖父母,但是我一假借他,后边做事不开便照宪臣体,勒他庭参。这府县恼怒,后边也不甚来见了。三日乡绅来见,他道莫引惯他等,他来说分上,便故作骄倨。有个方给事、才说得几句,他就将来抢白了,不惟方给事悒怏,以后连这些乡绅都不敢来。有个秀才吴守仁来告免,他说做不得例,日后秀才好不盘门来缠了,竟将来笞辱死了。放告听审,今日报这家买山,明日报那家买地,今日说某人领吴家本钱,明日说某人受吴家寄顿,那里管亲戚,那里管宗族,就是嫡亲伯叔兄弟,也要报他买产,也要一体比较。再有黄山原旨令歙民承买,他却见休宁人富,突然派过七万去,把休民程八元等数百家,吴维相等数十人万金之产都弄得颓然如洗。处处都有谣言,说派一千,礼仪二百,豁一万,威仪三千,甚至远年债负,家人身价都入赃册。这骚扰如何是了。后边亏得李抚台何按台会题纠劾,才得离了徽州,免了荼毒。
总之,只为忠贤要贪缉访的功,要结大工的局,自家骗得一个指挥同知,却坏了吴养春一家性命,却又株连破了人多少家,丧了人多少命。差出两个歹官,已够激变地方了,还又差出许多内臣在九边淮扬来扰害。正是:
只为苍生遭劫运,故教豺虎遍方隅。
要知忠贤借何名目差出内臣来,如何扰乱地方,且听下回分解。
无罪杀士,大夫可去;无罪戮民,则士可以徙。黄山兴狱,戮民杀士者多矣。则徽之欲去欲徙者,安知其几也!
第二十三回谋握边兵差纪用计收粮运任文升
观军古陋习,唐祚终倾欹。
狂者操利兵,浸必成险巇。
况复综钱谷,将为盗贼资。
厥谋殊不臧,非望良所思。
何幸圣明主,罢斥无经时。
折冲尊俎间,皇祚永不穆。
国家元气在粮,神气在兵。我国家之兵,聚于九边,粮食全凭漕运,临清淮安最为咽喉之地。故天顺间石亨图谋不轨,把兄弟石彪,夤谋做大同总兵,管住边兵,心腹指挥卢旺,督运在临清,扼住粮运。石亨在京中,掌握团营兵马。他意思说,一朝作乱,可以四方响应。不意圣上见他行事如此,心甚疑他,夺了兵权,着他在家闲住。后来家奴告发他奸谋,遂擒治党,与明正典刑。若使果如其谋,国家事正不可知。岂知数百年后,又有学他样的魏忠贤。
话说魏忠贤既总大权,阿谀的奉承得他了不得,他便认作一个绝世豪杰。这些门下人,见他权势极重.羽翼已多,便待要捧他做大事,自己也得享有荣华。因此忠贤与李永贞、刘若愚计议道:“如今天下的兵精莫如浙江,已有人在彼作总兵了。多莫如九边,独有山海一关,屯兵二十余万为最多。若得此处兵,九边都不能当了。现有内操太监,提督忠勇营的刘应坤、陶文、纪用,这三人弓马熟闲,极有胆力,俱是腹心。不若题本差他出去镇守山海关等处,兵无粮不行,再着他兼查粮饷,把总镇兵权夺了。再有李明道,是爷心腹,可差他督理粮储,夺了漕运的权。崔文升为红丸事,亏爷救了,怎不感爷恩,替爷做事,着他去督河道,夺了河道的权。是天下要害处都属爷,要图大事也不难了。”魏忠贤就便题了一个本,把刘应坤题做镇守山海关,纪用、陶文做分守山海关,俱得清军查饷,着令赐敕。此时吏兵二部都上本谏止。又有山海关督师阁部、蓟辽总督、侍郎、经略,辽东巡抚,俱各因事权不一,势成掣肘,一齐上奉谏止,魏忠贤都蒙蔽住了,却竟自叫将三个人来,人各赠与他银子五千两,叫他雇募家厂.三个便辞丁朝,辞丁魏忠贤.带了许多参随人役、家丁,驰驿出京来。俗语说得好,不怕官,只怕管,他既是镇守,又得清查粮饷,那一个官他管不着。一路唯督师、尚书、总督、侍郎、巡抚、大总兵抗礼。其余副将司道俱勒令庭参,府县俱要叩头。因有清军查饷名色,却听这些参随拔置,不时到各将官处查他兵马,若有不到,便道虚报军丁,冒请粮饷,恣这些参随手下诈人。其余管饷户部郎中,他也去钳制他,要他备造收支册籍,少有差误,便说他侵盗了。所到地方,这些官那一个不卑辞曲礼奉承他,齐整下程厚礼拱送他,只讨得一个不做声便是好事了。若略有忤意,即便题本,重则坐以克减拿问,轻则诬以巽糯贪暴削夺。当时边上只晓得这三个太监,那里晓得甚督师总督,果然边上兵权被他侵了。
守阍自是阉人事,节钺如何浪建牙。
只恐榆关老征士,几番清泪落胡笳。
这边忠贤又题道粮储稽缓,须得差官督催,河工钱粮多有干没,须得差官清理。又差出一个李明道,督理粮储,一个崔文升,督理河道。户部工部便也上本道:“漕运总河业已有宪臣,不当更差内臣,以滋烦扰。”俱留中不下。忠贤俱请到私宅,每一人赠银万两,雇尚宝司贮关防,中书科写敕,先后辞朝。此时先忙得一个淮安府要为他起造衙门,佥补人役。佥补倒也不难,只是就要为这些人设处出工食来,又要议他日逐廪给,乱做一团。这边李明道早巳出京了,取下两只的头号大官座船,祭了船起身。却又行牌直隶、山东、河南各守巡道,要他备造文武官员贤否册籍,以便举劾。若论內监衙门原与守巡各道宾客相与,文移止该用手本关合。如今李明道倚了魏忠贤的势要,把司道俱做他属官看承,竟自行牌去取册籍,牌后又直书仰某道副使某人准此,这各司道官看了都惊讶起来,道是若如此行移,相见如何行体。现今他出京吋,首先经过的是天津地方,都行文书到天津道来关会相见礼节。那天津道兵备参政,乃是浙江钱唐人,姓杨,名廷槐,一生端方直谅,最怪的是依阿取容,历任俱有政声。一日坐堂,李明道差人呈上取贤否牌票,他看罢笑道:“他奉敕督粮,我奉敕备兵,一般钦差衙门,如何有此文移体式?我也难具回文,付之不理罢了。”不一日,又霸州道、兖州道、济宁道,差人都下文书,关会相见礼节。杨公又笑道:“我们是兵巡道,不比督粮道,与他有干涉。他如此放肆,会甚么礼仪,只是不见他罢了。但他奉差经过差官,取付下程,送他。”次日他却竟自发牌起马,出巡外县不题。
却说李明道上了船,过得河西务,早到天津地方。天津卫指挥,参游把总,并那督饷道,海防厅同知,坐粮厅主事,都是管得着的,俱各带领人夫兵马,在交界地方迎接。李明道叫挽了船,一一相见甫毕,就中单可少了一个兵备杨参政,他心中已是八九分不悦了。只见掌家将帖子禀道:“天津杨参政,差官送下程。”李明道接过来看时,却是个侍生的礼帖,便怒发起来,道:“咱才出得京来,你却故意慢我,替各处做个样儿。我也把你参题参题,做个样儿。”即便差下几个心腹参随,到天津所属地方,访求杨参政的过失。岂知他一廉如水,忧国如家,有称功颂德的,那有说他过失的。一连访了几日,全不得他半毫空隙,只听得说他前任淮徐道搜括钱粮,筑城,倒好个题目。便回覆李明道。李明道大喜,就打发他去徐州访问。这些差人到了徐州,问起杨参政,倒十个九个嗟呀起来,说道:“我等小民没福。先年徐州淹没,各官就要加派钱粮,差拨民夫,另筑新城。我等这些水淹不尽小民,如何再当得这差役起,亏了杨兵爷,力持不肯,一面搜括无碍钱粮,一面申请院司道府蠲助,不半年间,倒也凑有四万金了,只有人夫难处,他又申请各院,要俟秋冬水涸之际,调各县河浅夫凑用。若依他做起来,真个不劳半毫民力,城造完了,岂知朝廷大工紧急,把他凑处钱粮取去大工用了,杨爷又升了任去,至今筑城不起,岂不是我们命该受苦么。”差人听了此话,情知这题目又做不着了,只得一五一十回覆李明道。明道愈加愤怒,道:“如此我便饶了他不成?”那差人见他发怒,便禀道:“杨兵备虽无过失,闻他累代缙绅,家族甚众,房屋田地,并河路船只多有称杨衙的,何不将此事论他?”李明道回嗔作喜道:“这孩子中用。”分付司房,将此一段做成本章,论他说田连阡陌,武断里闾,岂非侵官剥民所得?再参一个故不迎接,欺君灭旨罪名,意欲将杨参政坐赃拿问。杨参政闻知这个消息,又值他夫人没了,便一面具文致仕,一面发丧下船。不期李明道反差人管住他,不容起身,说要候旨拿问。幸得天津地方去京师甚近,正是魏忠贤缉探人役出没所在。杨参政宦迹政声,并因不接李明道以致诬劾他事情,魏忠贤都晓得的。又有阁部科道官出揭救他,但不肯倒了太监架子,票本只把杨参政削职为民。那杨参政方得载了夫人灵柩,回归原籍。时人有咏杨参政诗云:
生平直节逼云霄,肯向阉人浪折腰。
潦倒一官何足恋,独留清誉在民谣。
李明道一出京,先处了一个杨副使,这些官那个不怕。这些管粮通判,管运指挥,差遣得便如巡捕官一般。其余督粮参政,凡粘着一个粮字儿的,便要他行属官礼,知府来见,行参礼,他道:“奈烦行这样礼,磕头罢。”知县有夫马稍不敷,及参谒稍迟,供给稍不齐整的,竟拿来当路上笞辱。驿丞夫头,不知打死多少。到得淮上,总督漕运侍郎、巡漕御史来拜,却也没一毫宾主之礼,不去回拜,止与一帖。不数日,便更张起来,说粮运稽迟,要各省自差民船部送至淮上,交与军船,军旗部送至京。不知旗军船是官钱粮遣的,船上水手都是吃官钱粮的。这些旗军在地方打粮,还要掯索加赠,就如运粮迟滞,固有旗军受累的多。但他见米歹、便道有糠秕,米好又要踢斛淋尖,故意不收,以此迟误。如今顿改民解,先是没船就难了。这些乡下农船,止是村港行使,如何经得大风大浪,过得大江。不是倩顾,便须打造,这一项钱粮从何处措办?况且要那稍水舵工,一应驾船的人也是个难,这些府州县村民,也不过在本村本镇,近地行使,也还有那不会行船,嫌港阔的哩,如何识得大江大河水路风色?势须倩顾,是又一番使用。若要那管船交卸的人一发难了。况且过江过闸,风波险恶,难免沉溺之忧。阁了浅要盘剥,遇溜水与过闸,要添雇人夫,不知又添许多侵盗科敛的事情出来。比如一船粮有几百石,一个里长那有许多,必然要数里拼凑拢来,内中土财主及本分人,决不敢去,毕竟推尊一个会得的,会得的毕竟又有腾挪走趱之弊,交收不得,还是粮里之害,妨农废业,一发不消说起了,所以巡漕御史何早力持不肯上疏条陈,说民运一事断不可行。这边李明道也题一个辨本,里边正要李明道做事,要大他的威势,竟票本把一个何御史削职回去。正是:
空洒热血一腔,争奈君门万里。
这时再有那一个敢来救正他。任他胡为胡做。当时省直解粮指挥,也不计其数,内中有浙江韩指挥等通共计十一员,缺粮极多,但粮米原都是管船旗甲经手,押运指挥不过督率催趱,还有一等刁顽旗军,连官也管他不下的哩。船中沒了粮米,指挥官如何晓得。或有地头水次就折干的;或途中米贵,瞒官私籴了的,也有遇了奸恶宦户粮里,插和水脚,船内冲折了的;也有船漏失了水,上纳不得的;又有一等过河过闸漂流了的;又有一等船只赶帮停泊,被火(氵吞)烧了的。从来都分别名色,或摊派通帮,或扣一卫一总经赍行月粮等项赔补,这是常例。不料李明道竟将这些欠粮的,不问来历,止上一个本,竟说是这十一员指挥通同侵盗,尽行斩首。正是:
从来法纲如荼密,谁道沙场解杀人。
一时间又处了十一个指挥,威势大也不大。这番人只晓得一个巡漕太监,只怕得一个总漕太监,把个粮储侍郎竟不题起了。还有那崔文升,他声势作威也不在李明道之下。儿所过管河部官,那一个不遭他钳制,受他凌辱?喜得有旨着他送桂王之国,不多时便回京去了。若不然,里边一个魏忠贤,外边五个魏忠贤,不怕不把天上登时搅坏了。有替他做鹰犬的太监,又有那替他颂功德的太监,不知有何功德,倒又这边建祠,那边建祠,骚扰不了。毕竟造祠的那个地方创首,那个内肯为头。要知此事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谈兵务漕运利弊悉中,可作一通边储条陈,亦可作一道兵饷策料。
第二十四回诬妖言枉斩同寅颂功德遍灾土木
披览问奸雄,千古俨一案。
颂德十万人,新莽竟移汉。
武曌剪仙李,谀言恣欺谩。
小民固易愚,士也识何暗。
谄媚成世风,静言良可叹。
何幸朝日晞,冰山顿消散。
重见三代心,毁誉复希淡。
权奸志在不轨,不把威去劫人,定把私恩小惠去结人。当时王莽妄杀无辜,甚至于儿子也不顾,天下倒有称功德的十万余人,就是从来奸人的一个证佐。
话说魏忠贤连起大狱,把官员百姓杀害,他把事越着得轻手,越弄得滑了。当时有个武进士,姓顾,名同寅,曾中乙丑会榜,因低了些,不得选钦依,在兵效劳,是一个狂放的人。一日酒后,听见说道魏忠贤改了名字,他便笑道:“顾名思义,这阉狗的忠在那里?贤在那里?”便提起笔写下二句道:“进忠不忠,忠贤不贤。”次日收在书箱内,也不记得了。一日有个同年选官,大家作贺,且置酒饯。他叫一班杭州戏子孙文豸承应。正戏已完,要点找戏。顾同寅一时酒酣,道:“我个貂弓。”戏子不肯,他却定要妆起官腔来,要打要送。其时在席同年也都有了酒,不能劝阻,反帮他的典要做。戏子没奈何,做了一折李巡打扇。席上的也有几个省悟,连忙起身,不料缉事人已缉入东厂去了。杨寰等即便差人捉拿,一到便道:“有你这干胆大不怕死的!”先是打下一造,只是成不得招,着人去搜他下处,只见人来回覆道:“搜得一个纸帖儿,上边写得不逊,却是向来街坊上谣言的说话。道是进忠不忠,忠贤不贤。”杨寰便扭做他的谣言,捏个妖言惑众,问了斩罪,将来杀了。可怜这顾同寅:
武榜堪钦早着身,丹心拟欲靖胡尘。
谁知不向沙场死,怨气飞成瀚海云。
魏忠贤以演戏杀了顾同寅。真是京师中人梦里也不敢提起一个魏字儿,只在外边嘴头子上假说他些好处。又有那假奉承的,家中立他个位儿。魏忠贤便也思量收服人心,做些假人情。当先浙直解进赏夷缎疋,赏用缎疋除承运库垫费外,例有东厂茶果银两,每年约有三千余金,他把这件卖情做了恩,捐免了。这边解中就乘机赞他掌家,道:“上位这边虽免了茶果,承运库端只要掯勒加增。若得爷这边再分付一声,库里不敢掯勒小的们。穷机户织来尺头,凑些银子,料不中上位的意,家去在西湖上建一个上位的生祠,日日顶礼上位罢。”果然掌家暗中也得了些钱,便为他恳求,不料忠贤便欢喜,道:“这些解户肯为咱立祠,这等你就去对承运库掌印的讲,他这些人每年吃苦了,将就些与他收罢。”这言一出,库中怎敢留难,这些解户便也得了他力。但建祠一说,原是谎他的,那个为他建祠?谁知忠贤却当了真。
一日,李织造差一个掌家督运进京,去见忠贤,送礼。只见忠贤道:“你那边这些机户,道为咱在西湖边建祠,已兴工了么?”这掌家也不知就里,胡答应道:“起工了。”叩了个头便走。回到杭州来便禀李织造,说这些解户哄弄魏爷,要行处治。这些解户急了,只得向李织造处借了银子,在学士桥边买地建祠。正在兴工,只见魏忠贤又差出两个人来看祠,李织造留下,先着人去看,是在一个僻静所在,制度低小。李织造慌了,道:“这中得他的意?若去回覆,不惟解户不好,连咱也要怪。”即忙与司房掌家计议,另择了一块地,画了一个祠样,重重送了来人的礼,叫他回覆道:“原寻地偏僻,特用重价更市冲要之地,见在兴工。”你道那地在何处,正在岳坟之左,一桥之右果然是好一块地:
背倚栖霞,面临明圣,叠巘层峦,百十仞苍分翡翠。风纹雨縠,三百顷光动琉璃。桃李醉春深,一带白嫩,红娇开锦帐,菊蓉闹秋晚。满堤黄英,紫萼列瑶屏,雨余烟断,一条白练绕林飞,日落霞明,万点紫绡蒙岭上。哑哑的莺簧燕管,开早衙两部鼓吹,嘻嘻的钓叟莲娃。上画图一时人物,东西南北,围绕是叠嶂层城。春夏秋冬,酬畅是名花皓月。真个是宇内无双景,南中第一山。
当日李织造也知道这些机户,便科敛出来,也造不这祠起,他就发银万两,又差出两个掌家、四个内相,或管买办木料,或管采取石块,或于苏州烧造砖瓦,择日开工,真是斧斤之声与锤凿之声日夜不绝。又因祠前路窄,不堪兴造牌坊碑亭,便将西湖里打了松椿,填出数丈地来,随将跨虹桥改造上前数丈,应着那新填的地基,雇夫挑泥填塞。凡里外人工,有稍懒惰的,那些京班不管头脸,乱将番青打去。还有那工程不得急完,采办物料不到的,内相竟自十五二十重打。果然钱粮又多,人工又广,监督的又狠,先完正殿,都是些雕梁画栋。次完了大门,升仙阁都是朱户绿窗,备极人巧。正面一个大石牌坊,左右两个也是石牌坊,都凿出游龙舞凤。又左右两边两个碑亭,中置穹碑,上镌祠堂记,都假着时相名。若论祠宇,不要说西湖第一,真是天下无双。但见:
巍峨看峻宇,奇巧羡神工。流丹耀碧映,中流霞倚浮沈。宿雾留烟插霄汉,重楼隐现。羽欲翔。鳞欲跃,鬼斧凿出鸾螭。萼欲吐,芽欲抽,巧手绘成花木。连阶玉砌,朱户流金,高飞绰楔,三山半落青天。俯瞰平湖二水,中分白鹭。只是左邻关圣帝,他灭魏,恨方新,不胜哙伍之恨。右接岳忠武,他除奸,心正热,难禁北匪之羞。也知不久凌夷,且焕一时耳目。
祠宇初就,李织造又给与告示,着工匠火速完工,闲人不许入看,有那等乡下小民,倒还识俏,见不容看,便也在祠外边一张,道声好,便也过去了。有这一起惯妆乔,高巾大袖,绫袜红鞋的;这起假相公,棋子帽,时服的;这起解帮闲假浪子,不顾些势头,强要进去,被这些京班大棍打来,打得西躲东跑。那监工内相看了,倒哈哈大笑取乐。内中真相公,也不免凌辱了几个。又有几个乡绅孝廉,因游玩泊舟苏堤,乘着酒兴往看,不免也出两句愤词,或带些嘲笑,也被这些内相凌辱,却也当不得真。及至祠将成,李织造差几个堂匠进京报完工,等了几日,一见止叩得一个头出来。掌家分付道:“还须得你那厢弄个本儿,讨个额去才是。”这些人连忙赶回三院具呈,此时三院也把来阁起。后边李织造置酒相请,说起请额的缘故,原是魏司礼主意,若不依,恐不成体面。此时三院因本省改造价银不敷,李监常来催逼,藩司时来告苦,原欲会题停止,见李织造如此说,就生出一个见识来。说道:“不若为他请题祠额。”就将此一节停止改造绫纱的带在上边,后来准则都准,名色为他,暗地里却也省藩司百姓多少苦,因此便应承了。把堂匠呈词为主,题了一个本。不想忠贤拟旨,只准了一半,生祠赐额功德,有司岁时致祭,其改造绫纱不准停着,依运解进到。只当为忠贤做了命下,李织造已于自衙门内雕出一个神像,上带朝冠,身披朝服,大陈仪卫。着杭州、湖州、嘉兴、松江、苏州、局官、所官、都穿了红摆,马导机匠持香送入祠去。仍复以次置酒庆赞,先李织造置大席面相庆,次两掌家,次四内官,次司房两局官,次五府堂匠,次十府机户,照样置大席面相庆不知浪费多少钱粮,整整乱了一个月。又有这些趋炎媚势的,就做了几首歪诗,叫太临解说得出。可以哄动得他的,便来献诗、献赋、做头敛分,刊成德政隶。这些要钻刺的,还恨不列得名,又于西湖志上,增入祠像,增入祠堂、碑记,又增入个魏司礼小传,十首德政诗,在李织造面前称师相太宗哩。不数日,说朝廷赐他九曲簪缨,又做了簪缨,碧玉带一条,白玉带一条,象笏,俱捧在水俑手中。那原捐地建祠的堂长沈尚文,便说他建祠积有功勋,魏忠贤传旨,准他做杭州卫百户,世世守祠。都把这节作一番正经,以后复在苏州建祠,以致无处不思建祠。在北京则有陆监生,至欲比他作孔子,将他祠与国子监并列,你道好笑也不。
土木之工遍九垓,工师搜尽豫章材。
纵饶拥肿居深谷,难脱今时斤斧灾。
毕竟陆监生他要在孔庙侧边建祠,与孔子配享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仕途之上,或逼于威,或避其祸,青青子衿,何求而献诗颂德乎?履霜冰至,配享孔子所由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