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着用指甲尖把婕妮芙湿漉漉的连裤衫换下,给她穿上干净的那条。
我用油布把她的小嘴和小鼻子擦干净。好,现在她又像个婴儿了,原来她还挺秀气的。
在等她母亲的这当儿,我们,我和婕妮芙聊了一会儿。
“我家里有两个孩子,”我说,“他们叫弗兰茨和维利。”
婕妮芙高兴地发出模糊不清的咿呀声。
“你妈妈怎么了?”我问,“怎么还不来?”
她不可能从火车里跳出去。但是,如果我到了斯图加特还是一个人抱着这婴儿坐在车厢里,我该怎么办?
“弗兰茨和维利有一个保姆。”我说,“他们的屁股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的,脸上也从来没有饼干屑。也许你的妈妈也应该想这样的办法。她看起来并不缺钱。”
这时候女士回来了。她嘴里衔着一支燃着的烟,手上还拿着三盒,牌子是“我喜欢抽烟”。她精疲力竭地倒在一张空座位上,狠狠地吸了一口那来自自由世界的烟。
“这虽然不是我要的牌子,”这是她见到我们后的第一句话,“但是总比没有强。”
“我给婕妮芙换了尿布。”我说。
婕妮芙高兴地看着窗外,吮吸着自己的小指头。显然,她感到了无比的舒适。
“整个火车上都没有自动售烟机。”婕妮芙的母亲说着,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车上的小卖部只有这种烟!”
她极其不满地指着手上这根刚买的劣质烟。情急之下,魔鬼也会把苍蝇当烟抽。
“你到哪儿下车?”我问,希望能引开她的找烟话题。
“到汉堡,小家伙她爸那儿。”抽烟的漂亮女人答道,嘴里不停地在我们这个洒满阳光的无烟车厢里吐着烟圈。
“您路过斯图加特吗?”我试探地问。
“怎么?难道不对吗?”
“这车是向南开的,”我说,“而汉堡是在北边。”
“见鬼!”她忍不住骂了一句,站起身来。“那我们得下车了。”
我告诉她,下一站是海德堡,她可以安下心来再抽一支烟。
“噢,我现在也确实很需要烟。”她一边说,一边把扔在地面上的烟头踩灭,烟头正好挨着那块湿漉漉的尿布。接着,她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用颤抖的手指把香烟塞到嘴里,“我干了一夜活。”
“干什么?”我脱口而出。我尽量不看车厢里那块“请勿吸烟”的牌子。
“上班。”她点着烟,含糊地应了一句。“我是管自动游戏机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头的一端留下了紫色的口红印。
我琢磨着,她不干这个又能干什么呢?
“那婕妮芙呢?”
“没问题。”她说,“婕妮芙特别好带,所以我一直带着她。以后,等她能走了,我就得想办法了。”
我想,她不会急着教婕妮芙学走路的,因为现在无论到哪儿,她都可以把躺在襁褓里的婕妮芙随手一放完事。
接着她又说,她得休息一阵子,所以她去找约翰,也就是小家伙的爸爸。他在汉堡工作,有一个女朋友,叫珞莉妲。她虽然才十六岁,但是该轮到他们带孩子了。她本人已经累垮了。
我觉得也是,她看起来十分憔悴,瘦得皮包骨了。尽管她的皮肤已经晒成了棕黑色,但看起来仍然很苍白。这个经过精心包装的华丽外壳顷刻间肢解成了碎片。
一个带着孩子工作的女人,处境和我一样。
似是却如此不同。
她把钱花在了昂贵的衣服和香烟上。
我用钱把自己从家务活中赎了出来。我买到了一点自由。
我们俩谁是更不合格的母亲呢?
我送婕妮芙和她的母亲下了车,情绪十分抑郁。乘务员还请我把她们送上她们换乘的那趟车。我不可能为她们做更多的事。我悄悄回到分隔间,爬到座位下,取出发臭的尿布,用指尖把它扔进了过道的垃圾桶里。
然后我去洗手间把手彻底洗了一遍。
我在斯图加特站下车后,四处张望着,找那个精力旺盛的女书商。她的名字我在电话里压根儿就没听明白。这时,一个身穿灰色外套、脸上丝巾飞舞的人推着一辆空行李车急匆匆地向我跑来,我仍然站在那里翘首以待。这位女士气喘吁吁地跑到我身边。只听见刺耳的嘎吱一声,那辆行李车也在一旁停了下来。她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兴奋地叫道:“快点儿,好吗?”
她不可能跟我说话的!我正要往前走,她拽住了我的衣角。
“西丝女士?”
“我?”我惊讶地答道。
“快点儿吧!”她精神抖擞地喊道,并指了指身边的行李车。
我可没这么傻,我暗忖。况且,这个人怎么能这样对我说话呢?
“我们得快一点。”她一边喘气,一边不让飘起的围巾贴在她的镜片上。“我的车停在禁止停车的地方!”
“等等,”我烦躁地问,“您是内卡河畔的萨巴赫书店吗?”
“是的!”她喊道,脖子上露出了片片热斑。“威茨伯尔特!我们通过电话!”
她为什么总叫我“威茨伯尔特”①,而且用这样一种大为不恭的方式侮辱我?我苦思冥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她姓“威茨伯尔特”!真糟糕,弗兰西丝卡,她自我介绍了三次!她推着一辆行李车急如星火地赶来接你,而你连笑都没有对她笑一笑!你既没有热情地和她打招呼,更没有激动地和她握手!
①德语中意为“爱说俏皮话的人”,口语中常作贬意词用。
我不知所措地跟在这个精力充沛、喋喋不休的施瓦本女人后面,她在人群中推着行李车穿行的样子让我想起了美国电影中的多塞①,她确实与多塞有着共同的特点!当然,只有当她跑起来的时候像,说施瓦本方言的时候就不像了。
①着名美国影片《宝贝儿》中的人物,他男扮女装前去摄影棚试镜,不明真相的导演对其大为赏识,由此引出一连串的喜剧情节。
她那辆白色的雷诺停在车站前面的人行道上,闪闪发光。一个忠于职守的警察为了不影响交通,正在用对讲机指挥一辆拖运车把违章车辆拖走。
“等拖车过来,我们早就开走了!”威茨伯尔特喊道,把我的箱子扔进她那辆敞篷车的后排座位上,然后跳上了车。我也仓促地上了车,坐在她身旁。
小车腾的一下离开了人行道,汇入上下班高峰的车流中。
“您顺利到这儿,太棒了。我一直担心您坐不上火车,因为星期五的火车非常拥挤,所以我想您可能会开车来,那么我们就可能碰不上了。”威茨伯尔特女士情绪很高。“旅途还好吗?”
“噢,谢谢!”我想起了自动游戏机里的小猫和婕妮芙,她们母女俩不会换错车吧?约翰是否也是这样激动地去接她们呢?
“我们搬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椅子,还给读者发了邀请信,在城里贴了广告,估计会有许多人来的!”
多塞踩了一下油门,雷诺在痛苦的呜呜声中爬上了山坡。
“这里的山丘很多,是吧?”这个能干的女人高兴地说,“不像你们汉堡那样平坦!”
“是科隆。”我说。
“噢,我还以为您住在汉堡呢!但是那位出版社的先生……他叫……什么施耐尔来着?”
“朗格。”我说。
“对。”她说,“您认识他吗?”
“认识。”我说,心里感到特别温暖。
“您是怎么认识他的?我是说,怎样让编辑读您的稿子?”
“我和他睡过觉。”我冷冷地回答。
雷诺突然神经质地抖动了一下。
多塞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您知道吗,刚才我还信以为真呢!原来这就是您,西丝女士,这就是您的幽默,很典型!”她笑弯了腰。
我们向萨巴赫的内卡河驶去,多塞滔滔不绝地在我耳边说个不停。她向我介绍这里的山丘、烟囱、周围街道修成的时间,施瓦本的学校、图书馆以及教育体制。这个时候我非常想念维克托。可惜汉堡离这里太远了!
她不停地为她不能带我参观她的家乡表示歉意。她就出生在伦尼格①,因此她总得到处奔跑,她问我是否注意到了这一点。我觉得是到开玩笑的火候了,就答道,伦尼格总比埃斯林格②对体形有好处。多塞开怀大笑,都忘了把车速换成三挡。我还真能想得出那么多逗笑的话。她还说要带我到一个简朴干净的小公寓里住宿,那公寓就在城边上,可以从那儿看到路德维希堡。
①德语中意为“擅长跑步的人”。
②德语中意为“吃”。
我也一再表示,能天天观望路德维希堡是再令人高兴不过的事了。
当她把我带到一个小巧舒适的公寓前时,我突然觉得很孤独。这里几乎与世隔绝,周围是成片的田野,每当初夏的凉风吹过,田野里便麦浪起伏。
“朗诵会八点开始,我七点半来接你。”威茨伯尔特女士轻快地说。多塞开着雷诺走了,一路还摁着喇叭,向我使劲地挥动着手臂告别。那条灰色的围巾在她的眼镜周围飘舞着。现在,我独自一人站在车库的入口处。
公寓的门虚掩着。地面和四壁的瓷砖都擦得非常干净。餐具柜上的镜子前放着一碟绿色的苹果。我拿了一只,塞到包里,以备明天早上吃。
这里总共有一侧楼梯、三扇关着的棕色门。一扇门上写着“私宅”,另外两扇门上写着“WC”。我推门进去,里面散发着马桶坐圈刚用清洁剂擦过的气味。窗台上一件女服中放着一卷备用手纸。
我回到了前厅。到处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寂静!
我觉得时刻都会有一扇门突然开启,我的孩子会从门里向我扑来。但四周是那么寂静,寂静得让人难以忍受。
“喂?”
我的声音在闪闪发光的瓷砖之间回响。
我从那些苹果上方照了照镜子。弗兰西丝卡,成功的女作家,她受到了多么热烈的欢迎!
这时我发现,装苹果的碟子里有一张纸片,上面放着三把钥匙。
纸片上分别认真地写着:
绍贝勒先生,三号房间
西丝女士,四号房间
魏贝林格先生,五号房间
绍贝勒先生和魏贝林格先生大概还没到,屋子里空荡荡的。我拿了四号房间的钥匙,小跑着上了楼。二层楼全部是“私宅”,我的房间在三层。
这里除了浴室和厕所还有三扇门,分别是三、四、五号房问。在一张小桌子上放着一本旧画报,挨墙的地方还有一台冰箱。我试着打开它,里面有三瓶矿泉水,都各自挂着小纸片。你看,果不其然!要是今天晚上不搞这种冷冷清清的活动,该多好!
我的房间光线很好,很舒适,视野开阔,可以看到我刚才提到的那些麦浪起伏的田野,还可以望见远处工厂的烟囱和汽车电影院的银幕。现在我可以眺望路德维希堡了,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天空是那么的蓝,不时有施瓦本的燕子欢快地掠过天际。
我掸去身上的灰尘,痛痛快快地冲了个澡,然后躺在那张铺着雪白床单的床上。没有人来打搅我,也没有人高叫:“妈妈,我要一杯牛奶。”没有人会爬到我的被窝里,把图画书的尖角塞到我的眼皮底下,对我说:“妈妈,你给我读帕派的故事。”也没有人会催我说:“妈妈,你该起床了,把那只小兔子拿给我!”没有人哭,没有人喊叫。也听不到孩子们在过道里发出咚咚的脚步声。四周一片寂静。白色的屋顶,黑色木材做成的倾斜面。床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一只伸长脖子鸣叫的小鹿,它看起来像是受了某种屈辱。紧靠墙壁的五斗橱上放着一台小电视。擦得锃亮的床头柜上还有一部电话。
想家,想念亲人。心疼得快透不过气来。
我往家里打个电话。
“这里是弗兰西丝卡家。”帕拉接的电话。
“你好,”我忧伤地说道,“是我!”
“你好,我亲爱的。”帕拉很高兴。“你能打电话回来真是太好了!过得怎么样?”
我向她叙述了旅途经历以及那个爱唠叨的女书商。我说我一开始就没弄清楚,她叫威茨伯尔特。
“她叫威尔茨·伯尔特。”帕拉纠正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今天早上又来过一次电话!问你今天开车去还是坐火车去。我告诉她你是坐火车去的。”
“你立刻就听清了她的名字?”我十分诧异。
“没有。”帕拉说,“不过,我让她把名字拼了一遍。”
“是吗?”我深感惊讶。
“我在特劳琴姑妈家就常这么做。”帕拉说,“我经常接电话,替特劳琴姑妈记下来。现在我也顺便替你做电话记录。今天还有两个书商来过电话,一个是来自……”——我听见她翻纸张的沙沙声——“巴特哈尔茨堡,另一位是马格德堡人。”
“噢。”我说。
“另外,科隆广播电台的魏得勒先生也来过电话。”
帕拉把他的电话号码给了我。能和魏得勒先生聊聊是件令人欣慰的事。
“另外还有一封成功女性出版社的信。”帕拉说,“要我打开吗?”
“如果信是手写的,就别打开。”我说。
我又听见帕拉翻动纸张的沙沙声。“用电脑打的,是张销售清单。”
“是吗?”
“根据图书销售情况的报道,你的书排在第二十七位,”帕拉说,“还有明显上升的趋势!上星期你排在第三十三位,上上个星期第四十九位。在此之前,你根本排不上名次!”
“噢,知道了。”我乐不可支。第二十七位!这可真不错!
“还没完呢。”帕拉说,“每天的销售量!你可得站稳了!”
“快说吧!我躺着呢!”
“九百八十七本!”帕拉说,“每天的,平均量。真了不起!不是吗?”
我盯着墙上那只饱受屈辱、昂首长鸣的小鹿发呆。几乎是一千本!而且是每天!太棒了!终于有进展了!用威尔·格罗斯的话说,这是我的事。
“听起来不错。”我说,尽量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孩子们在干什么呢?”
“他们在外面沙箱里玩耍呢。”帕拉说,“一切都好。地下室进水了,但是埃诺和我已经把它解决了。”
“什么?”
“埃诺通过电话指导我们开水泵排水,然后我和维勒夫人一起把地下室的积水擦干。维勒先生也帮了忙。”
“你真了不起。维勒夫妇和埃诺也很了不起。”
“你想和孩子们说话吗?”
“不了,最好不要。”我知道,他们会嚎啕大哭,然后哀求我立刻回家,我也会跟着嚎啕大哭的。我没有一起去地下室清除积水,问心有愧。如果不是你们,这间干净的小房间说不定会塌陷的。
“你也好吗,帕拉?”
“非常好。”帕拉说,“别为我们担心,好好享受你的这段时光吧!”
“享受时光并不那么容易。”
“那么你得学着去享受。”
“屋子太宁静了。”
“那就享受宁静!”
“我怕屋顶会塌下来,砸到我的头上。”
“那就到外面去散散步!这可是你最喜欢的事呀!”
“适应这里的环境对我来说太难了!我很想你们!”
“这需要时问。”帕拉说,“现在,好好享受你自由自在的生活吧。要是我两个星期前没有搬到你们家,你认为我每天中午两点半都干些什么呢?”
“不知道。”
“享受自由呀!”
“明白了!好,就这样吧。”我说。
我们挂上了电话。我躺在枕头上看着天花板。一切都好!地下室进水了,但是几分钟内就恢复了原样。没有人想到我。我的书像热面包一样抢手。我躺在床上挣钱!(有些女孩也这么做,但和我却是两码事。)窗外的阳光是那么明媚!我自由了!完全自由了!为什么我还意识不到这一点?为什么我为之奋斗的这该死的生活乐趣至今还没有出现?弗兰西丝卡,尽情享受这样的日子吧!弗兰卡对自己叫道,手里使劲地攥着被单。振作起来,投入到丰富多彩的生活中去吧!外面正是生机勃勃的初夏。你的生命也正处于初夏阶段!现在,白天的时光最长!夜晚的时光短!这样的日子不该睡懒觉!在这样风和日丽的天气里,躺在公寓里盯着天花板发呆就更不应该了!
我一跃跳下了床。
我穿上了干净的衣服,走到公寓门前。
这里的空气是多么清新啊!施瓦本的燕子飞得有多么欢快啊!
我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
然后健步向田野走去。
这是一次非常有趣、非常值得一提的旅游。在第一次朗诵会的晚上就来了五十名施瓦本的家庭妇女。我坐在桌子的一边,晃着腿,读了从我书中选出的五章内容。多塞原来还体贴地在桌上摆放了鲜花、矿泉水和麦克风。麦克风简直就是多余的,我在表演学校里是怎么学的朗诵?比麦克风和鲜花重要的是,所有的观众都应该能看见我。我不想只朗读!我还想叙述和表演,让听众入迷。我终于能让我的表演天赋发挥出来了,终于有机会了!施瓦本的家庭妇女也许还不习惯轻松地用德语进行社交,就像她们不能轻松自如地对待变心的丈夫一样。而我在两方面都能轻松自如了。听众只在开始时对此表示惊奇,接下来就是热烈的反应了。每读完一章都会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当我全部读完时,场上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我高兴地咧开嘴,冲大家笑着。这是我获得的第一次掌声!掌声多么热烈!人们向我开心地笑着!好像我们都是老朋友似的!
啊,姑娘们,我多么爱你们呀!
然后,多塞提了一个抛砖引玉的问题。
“您在哪儿学的写作?”
刚开始我想回答:“在学校里!”可是我不想奚落她们。
我讲了我和埃诺的故事。
“我的律师建议我简明扼要地写一下有关我婚姻情况的书面材料。可是我总也简短不了,实在没办法。结果我还是写了三百页。那是在冬天,就我和孩子们在一起。晚上干脆把憋在心里的事统统写出来。这种情况要是别人就会去看心理医生了,可是我倒觉得把它写出来更实际。我的律师当然很懒,我写的有些东西他看也没看,而是给了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已经七十岁了,有的是时问。她觉得这个故事很有意思,就悄悄地把它推荐给了一家出版社。”
五十个家庭妇女发出了一阵开心的笑声。
“出版社后来就马上要了这篇稿子?”
“是的。”我说,我尽量压低声音,显得谦虚一些。“我一开始也不相信。可事实就是如此。”
“这是一个灰姑娘的故事。”一位深受感染的女人说,“不过,它发生在现在,而不是很久很久以前!”
我觉得演讲取得了成功。
我在考虑要不要把我和维克托的故事也讲出来。例如,讲讲我们二十年后的重逢以及我们如何躺在乎稿上做爱的情况。可是我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我不敢肯定灰姑娘和她的王子是否在包谷地里也做了同样的事。另外,我暂时也不想让这些施瓦本的家庭妇女过分激动。
“最好的故事是生活本身!”坐在第二排的一个妇女说,“您真的独身吗?您真的把您的丈夫‘扔’了出去?”
“是的。”我说,“也就是说,我搬家了。这是最干净利落的解决办法。”
“整个故事最精彩的是您搬出去后独身继续生活的那一段!真是太有骨气了!”
“您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呢?”多塞提了第二个问题。“我是说,您有孩子,要独自抚养他们,还要做家务,写畅销书。”
我回答说,对于我喜欢的事,我可以一天十二十四小时,绝对没问题。这些施瓦本的家庭妇女相信了我的话。
“当然,我现在给孩子们请了个保姆。”我非常满足地说。
“啊,明白了。”几个妇女羡慕地说。
“完全是自传体小说吗?”一个妇女很有勇气地问道。
“基本上是的。”我实事求是地说,“也就是说,我从实际生活中借用了一些人物和情节,然后再加入我的虚构。”
“真有汤姆·克特尔彼得这个人吗?”
“有的。当然并不完全像我书中描写的那样。不过确实有这样一个人,他是我书中人物的原型。”
“此人也叫汤姆·克特尔彼得吗?”
“名字都差不多。”我满意地回答说,“顺便提一句,他是个导演。”然后我引爆了一枚炸弹。“他正在把我的这个故事改编成电影!”
场上爆发出一阵扑哧扑哧的笑声、掌声、欢呼声和因为兴奋而拍大腿的响声。
“他知道里面有个人物是他自己吗?”
“他现在知道了。”
“男人真是太蠢了!”一个妇女叹息道。
“他如何安排您的角色呢?”
“不知道。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可是您也有发言权啊!”
“正是这样。”我说,“汤姆·克特尔彼得是一个慷慨大度、不尚虚荣的人。”
“我们在书中读到的作家和导演总是在吵架,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吗?”
“不是的,”我肯定地说,“我们之间不是这样的。我们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权限。您知道汤姆·克特尔彼得不久前写信给我说了什么吗?他说,公平早就过时了!”
这些施瓦本的家庭妇女疑惑地看着我。
“也许他的意思是公平是必不可少的。”女书商多塞善解人意地说道。
“也许吧。”我说。
“这让我非常高兴。你们离婚了,可还要共同完成这部电影,这实在很了不起。”一位妇女说。
我也觉得这很了不起。
哭泣的时代早就过时了。
我的巡回朗读旅行还包括南部的一些小城市:科恩韦斯特海姆,路德维希堡,蒂宾格,罗伊特林格,魏布林格,伯布林格,尼尔廷格,埃斯林格,普富林格,科恩塔尔-明兴格,内林格,内卡-腾茨林格。我觉得乘坐短途公共交通工具很好。环绕斯图加特的高速铁路向四周延伸到了很多小地方,而且从车窗也容易向外观望景色。交通部门终于变聪明了!我很快就能熟练地从自动售票机上买票,甚至很快学会了只花二点五马克买头等车厢票的窍门儿。在这儿禁止吸烟、禁止嚼口香糖、禁止随地吐痰、禁止咳嗽,我很放松地靠在这头等车厢的座位上,享受着窗外的美景。看着窗外施瓦本地区的奶牛、房屋和山冈,我想,世界上没有更好的修心养性之地了。
我还有一次愉快的经历。在我走入头等车厢时,我写的那本书在我眼前闪了一下。这次弯腰看我书的可不是能干的施瓦本家庭妇女,而是一位正当壮年、非常英俊的男子。尽管车厢里别的地方还有很多空座位,我还是坐在了他的身旁。心跳!紧张!幸福!
他读到了第一百五十页,正入迷呢。
“您在读这本书吗?”
我一时想不出更适合的问题。
我的脸有些红了。
“是的。”他高兴地看着急于想介绍书中情况的我。“怎么啦?您了解这本书?”
“是的。”镇定一些,姑娘,镇定一点!“您觉得这本书怎么样?”
“非常非常好,很有消遣性。我是今天早上在汉堡买的这书。现在我都看到第……一百五十页了!”
“这一段讲的是汤姆·克特尔彼得在横穿西伯利亚的特别快车上遇到了多罗塔娅。”
“嘿……一点儿不错……现在我在斯图加特的高速火车上遇到了美丽的……”
“弗兰西丝卡……”我脱口而出。
这个英俊迷人的汉堡先生看来还没明白过来。
“现在我真得考虑一下该如何消磨这段旅途,是读这本书呢,还是和您……”
真是既有魅力又善于言辞。啊,太好了!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妇人心中想这样喊叫出来。
“可以两者兼顾嘛……”我也不知道是否该和自己进行思想斗争。
车厢里的其他男人都干着自己的事,好像我们不存在似的。
“我建议,我坐到您的对面看您读书。”我一边说,一边就换了座位。这位先生笑了起来,他把他那条长腿挪到一边。我的做法丝毫没有让他感到不知所措。“您随便吧!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否静下心来读书!”
同车厢的两个人都从他们的报纸边缘不安地看着我。
“可以的!您就专心看书吧!紧接下来的情节就是选择哪一个的矛盾心理,这是发生在一家廉价的俄罗斯酒店的早餐餐厅里!”
这位英俊的先生疑惑地看着我。突然,他一下子开窍了。他把书翻转过来,读着我的名字:“您是弗兰卡·西丝?”
“是的!”弗兰茨会怎么说呢?他肯定会说,我赢了第一分。
我们左边和右边的报纸都落下了。那几位商人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
“原来是这样!”
现在,我的这位高个子读者高兴起来,我也很高兴。我们都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就差点没有拥抱了。即使是那些看报的商人也很兴奋,我听见了他们的笑声。
“我叫阿克塞尔·迈瑟。”这个英俊的读者说着就要站起来。他实在太高了,站起来时得先低头。
“我是弗兰卡·西丝。”我说道。然后我们使劲握手。
很遗憾我得下车了。我很快地在大个子迈瑟先生的书上签了名:献给邂逅相遇的阿克塞尔!祝他旅途愉快。他表示感谢,祝我取得更大成功。我拎着箱子跳到站台上时,他仍很兴奋。全车厢的人都很兴奋。阿克塞尔·迈瑟一直向我挥手,直到火车转弯看不见为止。
这是一个愉快的插曲。
除此之外,我的旅途很平静。
暂时如此。
窗外的天气很适合我现在的情绪。一切都是那么和谐,那么明媚,那么宁静。我享受着独处的快乐!我又有了那么多的想法和感受……时间就像停止了一样。我的脑垂体细胞在一片宁静中伸展四肢。当然,她们也不断地跑到我的孩子那里,看看他们是否一切都好,然后就安心地回来。孩子们被照看得很好。现在就全是我的时问。我可以尽情享受。这是我自己挣来的。我的脑细胞们在躺椅上伸着懒腰,让太阳暖暖地照在肚皮上。
我所到之处都受到热情接待。有时是一个激动的图书馆女管理员在站台上使劲挥着我的书。有时是一位打扮得光彩照人的书商拿着一枝银莲欢迎我。所有的人都为能在家乡欢迎我而感到兴奋和激动。总有人殷勤地急忙接过我的箱子,把我送到收拾得很干净的公寓里。那里的餐具柜上放着绿色的苹果。厕所不是有铃兰的香味,就是有樱桃花的香味。有一次,还有人给我带来一个自己做的蛋糕,上面写着“欢迎你,弗兰卡·西丝。”所有的人都令人感动地操心着我的冷暖!这是一段美好的日子。晚上,我读一段我写的那本书,听众有时上百个,有时十几个。百分之九十都是女人,她们满怀期望地坐在我的身旁。少数的几个男人看起来是顺便带来的。
尽管如此,我总能把她们逗笑,总能在朗读之后做一次令人精神焕发的谈话。
“您并非顽固的妇女解放运动者,这是您的长处。”有一个男听众像施舍什么似的说,“和您可以谈所有的问题,也可以开怀大笑!”
“当我把您的书读完的时候,我好像失去了一位好朋友。”第二排的一位妙龄女郎说道。我深深地感动了。对于作者来说,还有比这更好的赞誉吗?
“您和我对书中查洛蒂这个人物的想像完全一样。”另一个妇女说。
“您朗读的声音棒极了!”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说。我给了他一个飞吻。
“我还可以听您朗读几个小时!”他的妻子证实道。
“我读您的小说时什么烦恼都忘了!”
“我把这本书给我丈夫看了,从此我们又能在一起交谈了!”
“我的女朋友在医院里读了您的书之后,身体感觉好多了。”
“祝您青春常在!”
“您的下一木书什么时候问世?”
我明白,我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这是一种非常好的感觉。
比我烫好一件衬衣领子后的感觉好多了。
这些妇女把书递过来签名时给我讲了她们的婚姻命运。我给每个人的书都写了个人题词。令人惊奇的是,人们想让我写在书上的有各种各样的内容。有些是中立的,不偏不倚,我写起来就比较容易一些。
“献给我亲爱的老朋友乌里希。愿这本书带给你许多乐趣!”
“献给离婚的安克·曼。祝你独身快乐!”
“献给弗雷德,纪念我们十六年来幸福的同居生活。”
“献给快乐的单身汉古多!”
引人注目的是,我的书也被赠送给了夫妻。
“献给乌里和拉里,尽管他们不愿意享受独身的快乐。”
“献给吉德和格德,这个行星上最后一对美满的夫妻!”
“献给特蒂和小宝贝!作为你们的十周年纪念!”
有时,我的书也被当作分别时的礼物。
“献给比利。祝你一路顺风。”
“献给恩斯特。非常感谢那段与你共度的美好时光。”
希望恩斯特能够喜欢这段新奇的题词。
最让我觉得有趣的是,有人竟让我写这段话:
“献给连这么美好的东西都没读过的蠢笨无比的奶牛。”
我疑惑地从我签名的那张桌子上抬起头。
“真让我写?”
“对!一定要写!您知道吗,她的床头柜上全是厚厚的画册、法国文学和大部头的当代哲学!她把客人带到卧室里只是为了炫耀她的文化程度!”
“为什么要我在书上写这些题词呢?用词太不优美了!非常损害她的尊严!”
“因为她偷偷读书,躲在被子下面!我们要打赌吗?”
不,我可不想打赌。
可是我愿意题词。
致以最衷心的问候。
白天,我就在那些值得一看的小镇散步,参观城堡、教堂和博物馆。我看见橱窗和广告柱上都挂着有我画像的张贴画,上面用粗体写着“弗兰卡·西丝”。画像下面画着我的书。再下面大多数是手写的朗读会地点和时问。
有时,我会小心地环顾四周,看看是否有人认出我来,甚至和我搭腔。可是没人注意到我。显然,那画像和我一点都不像。或许施瓦本人不习惯与那些向自己微笑的陌生人打交道,仅仅因为这些人的画像贴在广告柱上。
当我逛够了城镇,就到数公里以外的农村去。多么美丽的景色啊!我终于可以自己走走了,这是多大的享受啊!我空着两手,大步流星地走在夏日的田野上。我走过开满鲜花和香气扑鼻的果树林,越过草地和田野。不用推那辆载着两个胖小子、重达五十公斤的手推车,也不用等爱挑刺的丈夫赶上来!我只管自己往前走。我觉得自己轻得像一片羽毛,真是妙极了。
我在路德维希堡的城堡里呆了好几个小时。令我非常兴奋的是,那儿正在办花展。城堡的每一个大厅都摆放着许多颜色相配的不同花束。我漫步——不,我飘浮在这一片无法诉诸笔墨的富丽堂皇的花丛中,惊叹不已。阵阵花香和缤纷色彩让我微微陶醉。当我臆想着这一切都是为我而布置时,一种幸福的感觉达到了无可比拟的高度。欢迎你,弗兰卡·西丝!
一个夏天的白日梦。
然后我看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