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难以承受那么多受之有愧的幸福。
“帕拉,”我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说,“请你现在什么都不要说,我有事要问你。”
帕拉合上嘴,期待地看着我。
我意味深长地清了清喉咙,拉着她的手说:“你想加薪吗?”
“是的。”帕拉说,两颊微微泛起了红晕。
晚上,我和埃诺舒适地坐在平台上娓娓而谈。我事无巨细地把我的情况都讲给他听了,反正差不多什么都说了。
孩子们睡在楼上。窗户敞开着,鸟儿向他们唱着夜曲,树林在夜风中发出簌簌的声音。一切是那么美好,那么令人陶醉。
“要杯啤酒吗?”埃诺准备起身进屋去。不知怎么的,他有些心不在焉。
“好的,请顺便把那条红毛毯拿来!”
我伸展四肢,舒服地睡在躺椅上。啊,感觉好极了。要知道,在家里是最美的!
这样的静谧,这样的和谐,如此和睦相处!
“我重新回到家里,感到多么幸福啊!”我对埃诺说。他正拿着两个啤酒杯子回来。“处在市中心,可又那么宁静,周围是一片绿色!”
我似乎觉得埃诺正把目光投向树林,或者是夜空。可是情况完全相反。
“你现在是众所周知的大名人,”埃诺说,“生活会有点危险。”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应该安装一套报警系统!你现在完全有这个能力,大约两万马克吧!”
“埃诺!没有这个必要!”
“恰恰相反,亲爱的!你这里是撬窃案多发地区。”
“可我这幢不起眼的小屋子是不会有危险的!你没看到这里有那么多壮观的别墅!”我幸灾乐祸地想到了威尔·格罗斯。我想,要是他在离婚后有能力负担的话,他会在特劳琴姑妈家的铁栏杆后度过他的后半生。
埃诺怀着重逢的喜悦,几乎不能自制。“你没发现有什么改变吗?”
“没有。”我抬头向四周看了看。铁丝网?自动射击装置?了望塔?自动开启的栅栏?饿得嗷嗷叫的大警犬?我坐在椅子里,小心转动着,看看报警器是否会歇斯底里地响起来,蛙人是否会从阳台上跳出来。
埃诺一开始就考虑得比较周到,卷帘百叶窗会自动放下来。现在当然是看不见的,因为它还在上面。埃诺为即将在我们眼前出现的景象而满怀喜悦,他把另一只躺椅挪到我的身边,满意地躺了上去。
办理离婚案的律师夫妇晚上舒适地坐在小花园内,每人手拿一瓶啤酒,目光注视着窗户。真的,美极了。
“你也盖点毯子吧!”我把毯子的一角递给他。
“好的!”埃诺依偎在我身旁,我帮他掖好毯子。家庭温暖!美哉,美哉!
“瞧瞧时间!”十,九,八,七……
现在正九点!
突然响起一阵嘎嘎声,继而又传来一片哗哗声和吱吱声。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自然奇观呀!
所有卷帘式百叶窗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臂操纵着,同时放了下来。
我坐在躺椅上,双手捧着斟满啤酒的杯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壮观的美景。
这与天上的月蚀又有什么两样?
埃诺坐在我身旁,他挺起胸膛,庄严地举起啤酒杯。
“怎么样?设计巧妙吧?这是一种最新的系统。到今天为止只有美国有……”
这时,我突然感到一只冰冷的啤酒杯贴在我的肩头。
埃诺突然跳起身,扑倒在地,啤酒杯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这一切仅仅发生在几秒钟之内。出什么事了?
救命!谋杀!警察!他被无声手枪击中了?
埃诺匍匐在地,以惊人的速度爬过平台。这时,平台上方的卷帘式百叶窗正在关闭。就在最后一秒钟,他消失在百叶窗下。
深邃的黑暗。
痛苦的寂静。
我心跳得没一点主意。
出什么事了?
埃诺!亲爱的!亲爱的埃诺!我才发现你是多么诚实可靠!我需要你!你快从黑暗中出来啊!要是没有你,我可怎么活下去呀!
这时,平台上方的卷帘式百叶窗又慢慢地卷了上去。从房间缝隙中透出的一缕微光中还能朦胧地辨出埃诺的身影。他像鲁迪·卡累尔主持的《鹊桥》节目中的征婚人那样站在平台门后:在赢得这场生死攸关的赌博后,他变得精明无比,他的身影缓慢地、慢得有些折磨人地展现在正瞪大眼睛看着他的人面前。
我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要是埃诺不够沉着的话,我们早被关在门外了。这一夜我们就得披着红毛毯坐在平台上了!可这时孩子们正天真无邪地躺在屋子里呢!
孩子们单独呆在漆黑的夜里,没有一点儿生气,这对他们是多大的恐怖呀!
悲剧性事件!家庭不幸!婴儿生产后遗症!这一切他在最后一刻都让我们避免了。
我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一直等到卷帘窗重新卷了上去。
我紧张的心情终于松弛下来,无力地靠在埃诺宽大的怀里,他用有力的双手拥抱着我。
不,没有这个男人我是无法生活的。
没有埃诺,我是永远不会幸福的。
“他们邀请你参加电视台的名人座谈。”埃诺有一天中午来我家小坐时说道。当时我正坐在桌旁修改电影脚本,这是最后一次修改,我不愿意这时受到打扰。
“什么名人座谈?”我想起在穆赫镇和镇长、志愿消防队队长以及当地的特雷莎女士举行的一次恳谈会,讨论的题目是《这个男人还值一文钱吗?》。
“节目叫《自爱》。”埃诺喜形于色地说,啪的一声把一封信摔到桌子上。在电视台彩色台标下写着:以特邀嘉宾的身份参加《自爱》这一节目的播出。信上写道,他们很荣幸地邀请我下周三晚上十一点钟在玛丽蒂姆饭店出席一个座谈会,参加的有女演员、政治家以及一位名演员的丈夫,当然还有节目主持人米勒-施米克先生,大家在一起聊聊。酬金、补贴及增值税均照发,晚上在玛丽蒂姆饭店下榻。
我张大了眼睛瞪着埃诺。“他们怎么会想到我呢?”
“你看。”埃诺自豪地说,同时把一个透明信封放在信的旁边。在一手工制作的高级纸张上有一个用字母组成的圆圈,上半个圆圈写的是“推介弗兰卡·西丝”,下半个圆圈由“埃诺·温克尔博士”这几个字母组成。
我吃惊不小,看起来是真正有专业水平的。
“就应该这么办!”埃诺自豪地俯身看着我。
“你做得很对。”我赞许地说。
“那还不吻吻我?”
“没问题。”
“这个吻是发自内心的。”
“谢谢,谢谢,亲爱的埃诺,你呀!”我勇敢地吻了吻他的双颊。
“为你这么漂亮能干的女士效劳是我的乐趣。”埃诺喜滋滋地说,然后稍稍离开我一些。
“你穿什么衣服?”
“不知道!”色情女演员会穿什么衣服呢?
“我想,我们可以视情况而定。”埃诺启发说,“帕拉今天在这里能呆多久?”
“到两点半,和平时一样。”
“两点半以后孩子们可以到我母亲那儿去。”埃诺显然已经做出了决定。“我下午的安排毕阿特会替我推迟的,我这就给她发个传真。”
这样,几位准备离婚的女士和先生今天下午就要白等了,他们本来指望今天下午能找到埃诺,争取早日得到《独身幸福》中所描述的幸福。
为了表示安慰,毕阿特会向他们提供有关这方面内容的签名书籍。她在律师接待室里摆放着一大批这种内容的书。
埃诺和我,我们在互相推销自己。
尽管如此,还远远不够。
我本来不想让孩子们再待在阿尔玛·玛蒂尔家的,因为整个上午我都想见到他们。我也不愿让埃诺替我拿着手提包,上嘴唇冒着汗珠,满脸紧张地站在散发着霉气的试衣室前,一边谨慎地透过门帘向里张望,一边问:“合适吗,亲爱的?”我不喜欢买衣服时男人站在一旁帮我出主意。我自己最清楚该穿什么衣服合适。凡是带花边、镶边、小披肩,哪怕有钮扣的衣服我都不喜欢。另外,下摆狭小和臀部有活结的也尽量不要。
不过,埃诺替我做了那么多事情,我怎好伤害他呢?他为我打开了通往世界的大门。我即使出于礼貌也得带他一起来C&A连锁店,让他透过门帘张望散发着霉气的试衣室。但要使唤威尔·格罗斯,老实巴交的办法是不行的。于是,我们把孩子送到阿尔玛·玛蒂尔家。她正在草坪上割草,于是不假思索地把两个孩子像架辕的马似的放在割草机前,让他们像个臃肿的百足虫缓慢曲折地在草地上行进。阿尔玛·玛蒂尔总会想出让人高兴的主意!干脆让孩子们也参加进来!就这么简单!这个建议弗里茨·费斯特当时要能提出来就好了!不过,正当我要上车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小维利的哭声。他不愿意再割草了。
哭声几乎使我心碎,我忍住了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尊贵的夫人偕同律师驾临科隆市区,而此时小孩子却无人照看,他们得穿着尿湿了的裤子,在陌生人家割好几个小时的草。他们大声哭叫着,把瘦小的胳膊伸向他们的母亲。
振作起来,弗兰西丝卡!弗兰卡暗暗自责:你很清楚,这个孩子是在撒娇。你一转身,小维利就全忘了。阿尔玛·玛蒂尔只须挥挥耙草的耙子,这种忧伤的场面就会过去了。弗兰茨反正没有再转身向你走的方向看过,自动割草机太使他着迷了。今天晚上,两个孩子将穿着埃诺留下的旧皮衣,互相高兴地敲打着锅盖,大嚼煎土豆,把腮帮子鼓得满满的,你会认不出他们的!
当然,我们没有去C&A连锁店,而是去了厚赫大街一家高雅的小时装店,见过世面的女性经常光顾这个地方。我们在那里没花多少时间就买了一套橘红色的女服,包括一件线条分明的短上衣和一条迷你裙。嘴里嚼着口香糖的女售货员从埃诺嘴里得知我们买这套衣服的用途后,建议我们配一件“最时髦的紧身衣”。
我本人对那种时髦的圆领紧身衣并不喜欢。这种衣服穿起来你就像“骑赛车的运动员”,我无法接受。而且乳房挤成一条缝,接吻时剧烈颤动,也是相当不舒服的。遗憾的是,确实还有少数妇女坚持认为,从圆形的乳房往下看,除了肋骨,应该什么都看不见,绝不能出现因长年饮食习惯所造成的后果。她们于是迫使自己不惜任何代价去穿那种紧贴皮肤的紧身衣,而且还在下面用三个扣眼把衣服扣住,这样每次解手前后所带来的无休止的麻烦我实在难以想像。反正我坚决拒绝购买这种服饰:特别是在公开场合,我总是非常害怕临时要上洗手间。
于是我们买了一件黑色无袖套头衫,即使为参加重要场合而做的高耸发式也不妨碍穿这种衣服。
黑色无袖套头衫不受时间限制,好极了,弗兰卡说。况且,站在色情演员身旁更显得庄重些。
我们站在付款处时,弗兰西丝卡问,你的意见呢?我就穿着我那套弗兰卡女士服。
“您怎么付款?”嚼口香糖的售货员问,“现金、信用卡还是支票?”
“信用卡。”埃诺说,他已经取出了皮夹。
“支票。”说着,我的手便伸进了手提包。
我们互相看了看。
“我是想送给你的。”埃诺见怪地说。
“不,你即使离婚一千次我也不会送你一分钱的。”
女售货员暂时停止了咀嚼,不解地看看我,又看看他。
我非常坚决地填好了支票,放到收款员的桌子上。
归根结蒂,你就不能写妇女解放之类的书,以主张独身幸福和有成就作家的身份在电视上亮相,然后还让既无血缘又无姻亲关系的男人为你买性感的透明服装。这是人们必然得出的结论。我们还在隔壁的一家大鞋店买了一双高跟鞋,前不久我还带着孩子们在这里买过便鞋。我向孩子们曾玩耍过的游乐场瞥了一眼,现在是别人家的菲利普和安妮-卡特琳在那里玩耍。
弗兰西丝卡,你就享享福吧!你现在根本不必蹲在地上为孩子们汗津津的双脚套上价格昂贵的童鞋!你可以武装武装你自己那两只高贵的脚了!
当我们提着时装纸袋,手挽着手走过购物区时,我一下子意识到,我们现在伊然成了世人梦寐以求的理想的一对。不管怎么说,我们很像一些妇女作品或广告中大肆宣传的那种梦幻般的一对,比如在为汉堡-曼海姆保险公司、强力香槟酒和佳美丽卫生巾所做的广告中就是这样,连“显示您良好信誉”的信用卡也用这种梦幻般的一对做广告。脚着高跟鞋,手提时装袋,挽着丈夫的手臂徜徉在步行街上,这对一位妇女来说无疑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
我们走过一家大书店,几星期前我曾在这里和那位不认识弗兰卡·西丝的女售书员有过一次失望的接触。
“我们进去一下吧?”
埃诺和我一样,都急于知道书的销售情况。
我们走进书店,以搜索的目光向四周看了看。
“我可以为您效劳吗?”还是那位额前垂着一绺头发、脸上戴着眼镜的女售书员!当然,她没有认出我。因为我上次穿着防雨短上衣,是给孩子们朗读帕派儿童读物的母亲,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而现在则是身着橘红色套装、手挽着信心十足的丈夫的身材修长的女商务顾问,两者之间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当然,要是售货员这次再不知好歹地在登记簿中瞎翻的话,我会把时装袋摔到她头上去的!
“您找哪本书?”
“弗兰卡·西丝的。”埃诺只说了个名字。
“《独身幸福》。”售货员脱口而出,“书都堆放在楼梯间,另外在楼下的畅销书柜上和二楼妇女作品部的弗兰卡·西丝专柜都有出售!橱窗里也有,当然还有精装本!”
“谢谢,”埃诺说,“够了。”我们转身准备离开。我真想大声欢呼,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没有叫出来。呸,你这个喜怒无常的眼镜蛇!
“那,您不想买一本吗?我非常愿意向您推荐!这本书非常有意思,我们一天售出三百多本呢!”
“好了,就这样吧!”我说着,拉了拉我丈夫的袖子。
“再说,这本书很快就要拍成电影了!”额前垂着一绺头发的售货员无奈地在我们身后大声说。她有什么做得不对的?
“我们知道书的内容。”我傲慢地回头说了一句,昂首阔步地走了。
“我们自己就是!”埃诺的这句话更使女售货员迷惑不解。
我们离开书店时,售货员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们,没有说话。
“我们自己就是,这话你觉得怎么样?”
“独身幸福。”埃诺说,“我们就是这样,难道不是吗?”
“是的,”我喜形于色,“你自己提到了这个问题!……”
埃诺突然站住了,严肃地看着我。
“你知道,我现在提到这问题……不过……阿尔玛·玛蒂尔常说……你究竟为什么不愿意结婚……我是说,如果你离了婚的话。”
“埃诺,”我说,“难道还要我跟你说吗?”我踮起高跟鞋的脚尖,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请不要和我结婚!”
“可以考虑。”埃诺说,“对我来说,这么办是最合适的!”
“我知道,亲爱的。”我说。
然后,我们手挽着手,漫无目的地开始闲逛起来。
威尔·格罗斯正在生我的气,我一到家就感觉出来了。
“你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哟,不就像个爱社交的女人嘛!怎么啦?出什么事啦?你怎么没有待在自己的别墅里?”
也许他觉得别墅里太空、太冷。他的说话声在大理石墙壁的反射下发着回声。窗前的铁栅栏投下一片阴森森的黑影。哪儿都见不到替他做汤的帕拉!他觉得像被开除出这个家庭似的。
我那可怜巴巴的威尔身穿休闲服,此时正坐在楼梯上,像个漫不经心的、脖子上挂着钥匙的孩子。可恶,真可恶,狠心的妈妈!把孩子单独留在家里,自己则同对门有钱的邻居去采购昂贵的破烂货!可怜的孩子手里拿着一本卷了边的画报。
“你在那里看什么?感到无聊了,是吗?”
我同情地看着他。他脸色苍白,一看就知道,他缺乏户外锻炼,呼吸新鲜空气少。他最好做点儿像割草这样的室外活动,或者在他未来的宅子里闹闹也好!这才是他需要的!现在做这些户外活动正是时候,因为维勒一家不再去别墅里干活了,而是到我们这儿来干了!
威尔·格罗斯不无失望地注意到了这些不愉快的变化。
“你在充当阔太太还是其他什么人物?”威尔·格罗斯不高兴地打量着我。
我告诉他,我当了五年家庭妇女,老是穿着牛仔裤和脏兮兮的套衫,而现在对比较整洁的服饰发生了兴趣。至于今后什么时间穿,那得看是否有合适的机会,譬如说上电视。
我突然产生的这种胜利的喜悦感实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至于他向我投来的目光就根本用不着描述。
威廉·格罗斯克特尔打开了手里的杂志,这是第六期《我们妇女》。
“啊,是《我们妇女》呀!”我说着就想伸手去拿杂志。
“你向这种人瞎说些什么啊?”威尔恼怒地问。
“怎么了?”
“这上面的内容给我的电影造成了难以弥补的损失!”
我不明白自己的过失。我在咖啡桌上向那位可爱的伯克真实地讲述了一些生动有趣的事情,这些事情和我本人、我的书、我的孩子、我的婚姻、我的生活或多或少有点关系,最后当然也与他的电影有点关系。也许我不经意地说了“我们的电影”,是的,一定是这么回事!出现这种失礼的话,一定是我当时说漏了嘴,真是抱歉!
“给我看看!”
威尔·格罗斯把杂志递给我,那表情就像是父亲把老师反映学生旷课、偷窃、说谎、打人等行为的一封信递给自己的孩子那样。第一页上有我的一张照片,但并不像埃诺为我做广告时所拍摄的那么傻得可爱。这张照片上,我咧着嘴,很自信地在大笑着,旁边的粗体标题是:狂妄的女人。
第二页上有一张明信片大小的照片,是我和孩子们雨中坐在早餐桌旁正在敲生鸡蛋的情形。照片的旁边写着:她在家里发号施令。弗兰卡·西兰,非凡的女人。
难道是这句话让我前夫生气吗?所有单独教育孩子的家庭主妇在和未成年的孩子们吃早餐、敲鸡蛋时都是用这种口气说话,否则孩子们就要把鸡蛋敲得到处都是。这可是弗里茨·费斯特那老头儿的原话。
文章有三页长,我很快地浏览了一遍,以便尽快找出使威廉·格罗斯克特尔恼怒的原因。
简单地说,文章的有关段落写道,弗兰卡·西丝是位务实的女性,她经过五年的家庭妇女生活以后,现在决心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她不光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写了一部现在还要拍成电影的畅销书,这位家喻户晓的了不起的女士还写了电影脚本,并欲亲自主演。而由她本人扮演主角则为最佳方案,这一点是很清楚的。
“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这是他们杜撰出来的!”
“你敢发誓,你不演这个角色?”威尔·格罗斯说。
“敢。”我说,“我知道,你有难处。”
“你和孩子们可以跑龙套,不过一句话也不能说。”
我向威尔·格罗斯保证,在我的电影里——请原谅,在他的电影里——我只要说一句话,其他的一概不说。这位有勇无谋的伯克先生真愚蠢,我深感遗憾。我又继续读下去:
这部喜剧很快会在德国各大影院上演,非同小可的大导演威尔·格罗斯非常关心这一有望取得巨大成功的脚本。
“可以了吧,”我说,“你有什么难处?”
“事先的赞誉太多。”威尔闷闷不乐。
“我不懂。”我说,“新闻界的赞誉总是好事吧?”
“但不是时候。”威尔抱怨说,“电影最早也得在明年初正式上演,要是各报现在就报导,到一月份还有谁会感兴趣呢?”
我在想,鸡蛋里挑骨头,总能让你挑出些毛病来!这恐怕是上帝的恩赐,是一种特殊的本领,这种本事并不是每个人都具备的。
我这位宽宏大量、目光远大的朋友兼丈夫威尔,他就具有这种非凡的本领。
“并不是所有报刊都登载了,写有关报导的就这一家。”我温和地说。跟这种性格畸形的小伙计怎么打交道呢?多唱摇篮曲也许管用。
“其他三百家报刊可能要到一月份才会报导电影的消息。”我和缓地说。
“我压根儿就禁止你谈论电影,”威尔面露愠色,“这是我的事情。”
他说完站起身来,像受到侮辱似地,噔噔噔地上了楼。
“还有,我最近在电影脚本上花的功夫比你多得多!在银幕上开始时的演职员名单上我得排第一!”
“等等。”我果断地接着说。
“你看一下我们签订的合同!名单排列次序很清楚:弗兰卡·西丝和威尔·格罗斯。”
我隔着墙壁和前花园向埃诺·温克尔送去几个热烈的飞吻。如果没有他的提醒,我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些琐碎的小事!我根本不会想到谁排第一的问题!真是小儿科!
威廉·格罗斯克特尔可不这么想。
“那就再加上一条,说明你同意我排名第一。”
天哪,我真为他感到难过!
“行!”我说,“如果这一点对你很重要的话!”
“我的名字总是排在第二位。在那些讨厌的记者采访中,你甚至不认为有必要提一提我的名字。”威尔·格罗斯深表不满地走进客房。
“等……一等!”我说着,笨手笨脚地挤到门口。出于礼貌,另外也不想在分居期间把事情复杂化,我站在了门槛上。埃诺迟早会替我安装一台光束屏的。
“谁说我没提过你的名字?你看,这儿就有。着名导演威尔·格罗斯可不是小人物!我不会忘了提你的名字!你说话要实事求是!”
“可你总把我的名字排在你的后面。”威尔痛苦地说着,关上了我面前的门。
现在要不要稍稍敲敲门,表白一下,我其实并非这个意思?你当然是我们两人中最重要的!要不进去坐在他床沿上好好谈一谈?我还没来得及考虑好,就听见楼下前花园里孩子们杂沓的脚步声和响亮的说话声。我轻快地蹦跳着跑下楼梯,打开屋门。阿尔玛·玛蒂尔自己做了一只风筝,这只张牙舞爪的玩意儿就在她身后。
“您上杂志了,弗兰西丝卡!帕拉给我打电话后我马上就去买了一份!”
“是的,我也看到了!”
“我该向您说些什么呢?我真为您感到骄傲!您是个多么幸福的人呀!”她笑着说道,“不过您知道吗?这种幸福感染了我们所有的人,您确实给我们带来了生气和欢乐!”
我激动地拥抱了她,然后紧紧地搂住了孩子们。
“我们割草了,还做了一只风筝。吃了奶酪面包,还读了帕派的书!”
“好极了!这么一点时间就干了那么多事?”
“孩子们真讨人喜欢。”阿尔玛·玛蒂尔笑着说,“这是个非常美好的下午!我真的变得年轻了!”说完,她看着我的新套装。
“您穿这身衣服看上去美极了!埃诺真有眼力!”
我觉得,她指的不光是衣服,还有另外的涵义,而且首先是说给楼上正向窗外张望的人听的。阿尔玛·玛蒂尔毫不妒忌地承认,说她战后也没有那么风光过。
阿尔玛·玛蒂尔真了不起。
阿尔玛·玛蒂尔能为别人的成功而高兴。
现如今谁还会这么做?
我们真是兴高采烈,两颗心紧紧连到了一起。
孩子们冲进屋子,一面跑一面脱掉鞋子,这是帕拉教他们养成的习惯。
“您不进来吗?”我突然明白阿尔玛·玛蒂尔是我最好的朋友,当然除了帕拉以外。帕拉是我最最要好的朋友。
“不,不进去了。埃诺在家里还等着吃晚饭呢!他给每个孩子送了一台带耳机的随身听,这样他们吃饭时会安静些!他们只要洗个澡就可以上床睡觉了!”
“这种耳机防水吗?”我问。阿尔玛·玛蒂尔由衷地笑了起来,建议我去问埃诺。
“不,不!”我马上叫起来。“往常他马上会过来向我说明的!说完后又会大喊大叫,不理睬两个孩子!”
阿尔玛·玛蒂尔鼓励我亲自给弗兰茨和维利讲个故事。战后还没有像埃诺买的这种随身听,她也是经常给孩子讲故事的。
孩子们因为戴着耳机没有参与谈话。阿尔玛·玛蒂尔向他们挥了挥手,消失在门外。一位令人梦寐以求的婆婆!也许可以借她来当婆婆?埃诺在这个问题上一定会想得出办法的。不同她儿子结婚,作为补救的办法,先认她当婆婆也行。埃诺脑袋瓜灵得很,他有的是主意。
他有着和我相同的性格!尽管他有很多想法和我不一样,但性格是相同的。正因为如此,我才非常爱他。
我一面往澡盆里放水,注意不让水超过孩子们的腰部,一面照了照镜子。
一点不错,埃诺的鉴赏力不赖,譬如在服饰方面、对他母亲的认识方面以及对我家的装备方面等等……
惟独耳机和随身听这两样东西和洗澡间瓷砖的颜色不配。我悄悄地拿走了,把它们藏到上面的柜子里。孩子们正翻着花样玩塑料鸭子,没有发现耳朵上缺了什么东西。
啊,什么都很协调,一切都不需要改变。
根本没有必要改变什么。
我第一次参加电视座谈会确实是件不平凡的事。
制片部的一位司机在二十二点左右来我家接我和埃诺。虽然我们俩都有驾驶证,有汽车,认识通向玛丽蒂姆饭店的路,并且能安全开到那里,但编辑部的老伙计们显然已经具备了同那些迟到或根本不出席的与会名流打交道的经验,这些人往往因为在关键时刻紧张,故意捏造种种借口,比如忘记给车加油啦,忘了给轮胎充气啦等等。孩子们在浴室里玩了个把钟头的水,直到我精神快要崩溃时才光着屁股疯跑出来。现在,阿尔玛·玛蒂尔坐在起居室里看报,十一点她将打开电视机。埃诺曾详细给她讲过遥控器的使用方法。“你不必那样大喊大叫的,好家伙!我耳朵可没有毛病!”
我们走到饭店的旋转门时,看见摄像机的镜头正悄悄地对着我们。我尽量显得很自信,像个矜持的贵夫人那样,噔噔地走过旋转门。埃诺紧跟我的身后。我想起了斯图尔德斯女王和她那位可悲的丈夫,因为女王在走路时经常被摄入镜头,所以她再三考虑脚的摆放位置和迈步的姿势。
一位系牛仔腰带、腰里别着对讲机的年轻女士接待了我们,把我们带到了为我们准备的房问。我有自己的更衣室,里面还配备了安乐椅、皮沙发、电视机、淋浴器和镜子等,很舒适。桌子上还有一些炒货,埃诺马上打开了一包花生,坐到沙发上,拿起遥控器,把所有的频道都按了一遍,然后就在那里研究与录像机是否配套。
我不安地在镜子前踱来踱去,拉了拉膝盖上面的橘红色裙子,挽起袖子,紧张得全身都在冒汗。我脱衣收腹,像只自负的孔雀那样来回走着,同时心里在想,衣领上的襻儿是不是露在外面?还有标价牌或保养说明之类的东西是否也露在外面?臀部有没有草汁干后留下的斑渍?肩头留有绒毛或线头吗?两条腿怎么样?袜子有没有抽丝?我每次和孩子们在一起过后,总会发现袜子有抽丝的情况。肩上有蛋黄吗?胸前有无奶渍?怎么会没有?无可挑剔!我拉了一把椅子到镜子前,以弗兰卡女士特有的姿势坐下,跷起二郎腿,然后两腿并排,站起来走了三步,接着就咯噔咯噔地走了起来。
“你今天看上去太棒了。”埃诺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你看,这台电视机的屏幕比我们家的大了五公分。这是最新款式的,目前还只有美国才有。”
“那你明天一定也得去买上一台喽!”现在我对他那种琐碎的技术分析一点也不感兴趣。
埃诺没有听到我对他有点挖苦的话。
“这台电视操作起来太方便了!即使你来使用也如同儿戏!你看,用这里的这个遥控器可以把下两个星期要看的节目全部储存进去。如果这段时间里你忘了想看的电视节目,那么电视机譬如说十天以后就会自动播放。”
我礼貌性地向遥控器瞥了一眼,上面大约有一百个小按钮,旁边都用英语或英语缩写标明用途,诸如开关、搜索、略过/删节、储存、往复、放像、显示、选择、重复、录制、定时、电视菜单等等。
“很有趣。”我一面说,一面拼命克制着上场前的紧张心情。又开始冒汗了。
埃诺把我拉到他身旁,坐在地上。他说,现在终于有了很好的机会,不受孩子们哭闹和其他恼人事情的干扰,可以安安静静地向我介绍一些家电的使用常识了。
我倒是以为,现在恰恰不是谈这种事情的时候。我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回到镜子前,看看衣服上有没有皱褶和花生碎屑!
幸好这时腰里别着对讲机的小姐又走了进来。埃诺还没有来得及问她对讲机的型号,她就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了走廊里。
“请跟我去化妆室。”
“好极了。”我老练地说,就好像我每隔一天都化晚妆一样。我颤巍巍地迈着碎步,跟在她身边。
化妆室看起来像拉罗发廊,只是四处放了很多粉扑、画笔和棉签儿。我的化妆师长得很苗条,身穿一件饰有许多大珠母钮扣的缀花上衣,配上一双平底运动鞋和粗线袜,头上乱蓬蓬的发式很引人注目。从我身上她马上就可看到我的弗兰卡女士风格。她手里拿着烧得发红的烫发烙铁,真遗憾!我今早还特地去了拉罗发廊,花了一百八十九马克做了一个非常好的发式。拉罗和他的朋友今晚也要来看米勒-施米克主持的节目,专门是为我来的。
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位老头在化妆。他那稀疏的白发又湿又乱,垂在鼓鼓的泪囊前,一双皱巴巴的手上布满了鸽蛋大小的色斑。我仔细地向他那边看过去。这人会是谁呢?政治家?电视座谈会的主持人?还是那位名演员的前夫?我猜想是后者。
正当有人给他那稀疏的头发开始吹风时,他从一只绿色皮包里翻出几张自己的画作,送到女理发师面前。
“你觉得怎么样,希尔德?拿哪一张出来看?”
“都拿出来。”希尔德说。
“画的全是玛尔塔。”这位皮肤皱巴得活像老公鸭的老头沾沾自喜地说。出于好奇,我目不转睛地偷觑着他的那几张画。胡乱涂鸦,跟弗兰茨画的差不多,说得确切些,更像是维利的杰作。如果凑近一些看的话,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个胖女人圆鼓鼓的身体。这些“艺术作品”的中心和重点是臀部和胸部,脑袋几乎看不见,真要看的话,那简直小得不成比例。
“这是《沐浴中的玛尔塔》。”那位影星的前夫解释说,“这是她在摘野玫瑰,而我最喜欢的是这一张,《井畔的玛尔塔》。”
我瞪大了眼睛。那位看不见头的丰满的妇人光着屁股,趴在石头井沿上,乳房难看地鼓出井沿。
“妙极了!”希尔德崇敬地说。
“低级趣味。”替我化妆的身材苗条的化妆师说。我在烘干器下给她送去了赞同的一瞥。
“哎呀,小姐,您可不懂,”这位傲气十足的前夫有点蔑视地说,“您对女人的形象没有鉴赏力。对您说也没用,反正您也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说完,他恩赐似地拍了拍她的屁股。她厌恶地躲到一边。我被烘干器烫了一下。
“对不起。”穿花纹衣服的女化妆师对我说。
“没关系。”我说。
这时,房门突然大开,一位五十多岁的红发女士闯了进来。她就是色情影星埃尔韦拉女士。
“喂,孩子们!”她举止幼稚地说,“我的电影一直拍到现在才结束!”
她大概一拍完就穿上了衣服,我心想。她穿着一身黑衣服,身材无可挑剔,这一点大家是不得不承认的。
埃尔韦拉一屁股坐到一张空理发椅上,点上一支烟。正抽着,忽然从背后的镜子里发现了她的竞争对手玛尔塔那位刚搽过粉的前夫。他刚取下卷发器,一缕缕微湿的鬈发往后蓬起,就跟美国西部片中乔·约瑟夫的父亲卡特赖特似的。
“喂,亲爱的博多!”她装模作样地向镜中叫道,“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你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