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远远地,我听见一群家雀在叫,吱吱喳喳、吱吱喳喳。那声音越来越近了不是家雀儿,是一个人,那声音就在我耳边。她说:
“太太,您别着急了,自己的身子骨也要紧,大夫不是说了准保能醒过来吗?”
“可是她昏昏迷迷的有十天了!我怎么不着急!”
我听出来了,这是宋妈和妈妈在说话。我想叫妈妈,但是嘴张不开,眼睛也睁不开,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身子,在什么地方哪?我怎么一动也不能动,也看不见自己一点点?“这在俺们乡下,就叫中了邪气了。我刚又去前门关帝庙给烧了股香,您瞧,这包香灰,我带回来了,回头给她灌下去,好了您再上关帝庙给烧香还个愿去。”
妈妈还在哭,宋妈又说:
“可也真怪事,她怎么一拐能拐了俩孩子走?咱们要是晚回来一步,咱们英子就追上去了,唉!越想越怕人,乖乖巧巧的妞儿!唉!那火车,俩人一块儿,唉!我就说妞儿长得俊倒是俊,就是有点薄相”“别说了,宋妈,我听一回,心惊一回。妞儿的衣服呢?”
“鸡笼子上扔的那两件吗?我给烧了。”
“在哪儿烧的?”
“我就在铁道旁边烧的。唉!挺俊的小姑娘!唉!”
“唉!”
两个人唉声叹气的,停了一会儿没说话。
等再听见茶匙搅着茶杯在响,宋妈又说话了:
“这就灌吧?”
“停一会儿,现在睡得挺好,等她翻身动弹时再说。家里都收拾好了?”妈问。
“收拾好了,新房子真大,电灯今天也装好了,这回可方便喽!”
“搬了家比什么都强。”
“我说您都不听嘛!我说惠安馆房高墙高,咱们得在门口挂一个八卦镜照着它,你们都不信。”“好了,不必谈了,反正现在已经离开那倒霉的地方就是了。等英子好了,什么也别跟她说,回到家,换了新地方,让她把过去的事儿全忘了才好,她要问什么,都装不知道,听见了没有?宋妈。”
“这您不用嘱咐,我也知道。”
她们说的是什么,我全不明白,我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儿?有什么事情不对了吗?我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在渐渐地升高,升高,我是躺在这里,高、高、高,鼻子要碰到屋顶了,“呀!”我浑身跳了一下,又从上面掉下来,一惊疑就睁开了眼睛。只听宋妈说:“好了,醒了!”
妈妈的眼睛又红又肿,宋妈也含着眼泪。但是我仍说不出话,不知怎么样才可以张开嘴。这时妈妈把我搂抱起来,捏住我的鼻子,我一张嘴,一匙水就一下给我灌了下去,我来不及反抗,就咽下了,然后我才喊:
“我不吃药!”
宋妈对妈说:
“我说灵不是?我说关帝老爷灵验不是?喝下去立刻就会说话。”
妈给我抹去嘴边的水,又把我弄躺下来。我这时才奇怪起来,看看白色的屋顶,白色的墙壁,白色的门窗和桌椅,这是什么地方?我记得我是在一个?我问妈妈说:
“妈,外面在下雨吗?”“哪儿来的雨,是个大太阳天呀!”妈说。
我还是愣愣地想,我要想出一件事情来。
这时宋妈挨到我身边来,她很小心地问我:
“认得我吗?英子!”
我点点头:“宋妈。”
宋妈对妈笑笑。妈又说:
“你发烧病了十天了,爸爸和妈妈给你送到医院来住,等你好了,我们就回到新的家去,新的家还装了电灯呢!”
“新的家?”我很奇怪地问。
“新的家,是呀!我们的新家在新帘子胡同,记着,老师考你的时候,问你家住在哪儿?你就说,新帘子胡同。”
“那么”有些事情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所以要说什么,也不能接下去,我就闭上眼睛。妈说:“再睡会儿也好,你刚好还觉得累,是不是?”妈妈说着就摩抚我的嘴巴,我的眼皮,我的头发,忽然一个东西一下碰了我的头,疼了一下,我睁开眼看,是妈妈手上套的那只那只金镯子!我不由得惊喊了一声:“镯子!”妈没说什么,把金镯子又推到手腕上去。我的眼睛直望着妈妈的金锡子,心想着,这只金镯子不是不就是我给一个人的那只吗?那个人叫什么来着?我糊涂了,但不敢问,因为我现在不能把那件事情记得很清楚。我怎么就生病,就住到这医院里来了呢?我是一点儿也不清楚。妈妈拍拍我说:
“别发呆了,看你发烧睡大觉的时候,多少人给你送吃的、玩的东西来!”
妈妈从床头的小桌上拿起来一个很好看的匣子,放在枕边,一边打开来,一边说:
“匣子是刘婆婆给你买的,留着装东西用,里面,喏,你看,这珠链子是张家三姨送你的。喏,这只自动铅笔是叔叔给你的。你自己玩吧!”她便转头跟宋妈说话去了。
我随着妈妈的说明,一件件从匣里拿出来看,我再摸出来的是一只手表,上面镶了几颗钻,啊!这是我自己的东西!但是我手举着表,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想着,它怎么会在这只匣子里?它不是,也被我送给人了吗?“妈!”我不禁叫了一声,想问问。妈回过头看见,连忙接过表去,笑着说道:
“看,这只表我给你修理好了,你听!”
妈把表挨近我的耳朵,果然发出小小滴答滴答的声音。然而这时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想起了一个人,又一个人。她们的影子,在我眼前晃。
“妈!”我再叫一声还想问问。
妈妈慌忙又从匣子里拿出别的玩意来哄我:
“喏,再看这个,是”
我忽然想起好些事情来了,我跟一个人,还有一个人的事情,但是妈妈为什么那样慌慌忙忙地不许人问?现在我是多么的思念她们!我心里太难受,真想哭,我忽然翻身伏在枕头上,就忍不住大声地哭起来。嘴里喊:“爸爸!爸爸!”妈妈和宋妈赶着来哄我,妈妈说:
“英子想爸爸了,爸爸知道多高兴,他下班就会来看你!”
宋妈说:
“孩子委屈喽,孩子这回受大委屈喽!”
妈妈把我抱起来搂着我,宋妈拍着我,她们全不懂得我!我是在想那两个人啊!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吗?我很怕!爸爸,爸爸,你是男人,你应当帮助我啊!我是为了这个才叫爸爸的。
我哭了一阵子很累了,闭上眼睛偎在妈妈的怀里。妈妈轻轻摇着我,低声唱她的歌:
“天乌乌,要落雨,老公仔举锄头顺水路,顺着鲫仔鱼要娶某,龟举灯,鳖打鼓”她又唱:
“饲阉鸡,阉鸡饲大只,台刂给英子吃,英子吃不够,去后尾门仔眯眯哭!”那轻轻的摇动使我舒服多了,听到这里,我不由得睁开眼笑了。妈妈很高兴地亲着我的脸说:
“笑了,笑了,英子笑了。宋妈已经把家里的油鸡杀了给你煮汤喝呢!”
宋妈从桌底下拿出一只小锅,打开来还冒着热气,她盛了一碗黄黄的汤还有几块肉,递到我面前,要我喝下去。我别过脸去不要看,不要吃。碗里是西厢房的小油鸡吗?我曾经摸着它们的黄黄软软的羽毛,曾经捉来绿色的吊死鬼喂它们,曾经有一个长长睫毛大眼睛里的泪滴落在它们的身上我不说什么,把头钻进妈妈的胸怀里。妈妈说:“她不想吃,再说吧,刚醒过来,是还没有胃口。”
我在医院住了十几天,刚可以起床伏在楼窗口向下面看望,爸爸就雇来一辆马车,把我接回家。
马车是敞篷的,一边是爸,一边是妈,我坐在中间,好神气。前面坐了两个赶马车的人,爸爸催他们快一点,皮鞭子抽在马身上,马蹄子得得得得,得得得得,一路跑下去。马车所经过的路,我全不认识。这条大街长又长,好像前面没尽没了。
我觉得很新鲜,转身脸向着车后,跪在座位上,向街上呆呆地看。两边的树一棵棵地落在车后面,是车在走呢?是树在走呢?我仰起头来,望见了青蓝的天空,上面浮着一块白云彩,不,一条船。我记得她说:“那条船,慢慢儿地往天边上挪动,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飘的。”她现在在船上吗?往天边儿上去了吗?
一阵小风吹散开我的前刘海,经过一棵树,忽然闻见了一阵香气,我回头看妈妈,心里想问:“妈,这是桂花香吗?”我没说出口,但是妈妈竟也嗅了嗅鼻子对爸说:
“这叫做马缨花,清香清香的!”她看我在看她,便又对我说:“小英子,还是坐下来吧,你这样跪着腿会疼,脸向后风也大。”我重新坐正,只好看赶马车的人狠心地抽打他的马。皮鞭子下去,那马身上会起一条条的青色的伤痕吗?像我在西厢房里,撩起一个人的袖子,看见她胳膊上的那样的伤痕吗?早晨的太阳,照到西厢房里,照到她那不太干净的脸上,那又湿又长的睫毛一闪动,眼泪就流过泪坑淌到嘴边了!我不要看那赶车人的皮鞭子!我闭上眼,用手蒙住了脸,只听那得得的马蹄声。
太阳照在我身上,热得很,我快要睡着了,爸爸忽然用手指逗逗我的下巴说:
“那么爱说话的英子,怎么现在变得一句话都没有了呢?告诉爸,你在想什么?”这句话很伤了我的心吗?怎么一听爸说,我的眼皮就眨了两下,碰着我蒙在脸上的手掌,湿了,我更不敢放开我的手。
妈妈这时一定在对爸爸使眼色吧?因为她说:
“我们小英子在想她将来的事呢!”
“什么是将来的事?”从上了马车到现在,我这才说第一句话。
“将来的事就如英子要有新的家呀,新的朋友呀,新的学校呀,”
“从前的呢?”
“从前的事都过去了,没有意思了,英子都会慢慢忘记的。”
我没有再答话,不由得在想西厢房的小油鸡,井窝子边闪过来的小红袄,笑时的泪坑,廊檐下的缸盖,跨院里的小屋,炕桌上的金鱼缸,墙上的胖娃娃,雨水中的奔跑,一切都算过去了吗?我将来会忘记吗?“到了!到了!英子,新帘子胡同的新的家到了!快看!”
新的家?妈妈刚说这是“将来”的事,怎么这样快就到眼前了?
那么我就要放开蒙在脸上的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