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洗脸的时候,把皮球也放在脸盆里用胰子洗了一遍,皮球是雪白的了,盆里的水可黑了。我把皮球收进书包里,这时宋妈走进来换洗脸水,她“哟”了一声,指着脸盆说:
“这是你的脸?多干净呀!”“比你的臭小脚干净!”我说完噗哧笑了。我也不知为什么会想到宋妈的脚,大概是因为她的脚裹得太严紧了。妈妈说过,那里面是臭的。
宋妈也笑了,她说:
“你嘴厉害不是?咬不动烧饼可别哭呀!”
咬不动烧饼,实在是我每天早晨吃早点的一件痛苦的事。我的大牙都被虫蛀了,前面的又掉了两个,新的还没长出来,所以我就没法把烧饼麻花痛痛快快地吃下去。为了慢慢地吃早点,我迟到了;为了吃时碰到虫牙我痛得哭了。那么我就宁可什么也不吃,饿着肚子上学去。
我把书包背挂在肩膀上,自己上学去。出了新帘子胡同照直向城门走去,兴华门虽然打通了,但是还没有做好,城门里外堆了一层层的砖土,车子不通行,只有人可以走过。早晨的太阳照在土坡上,我走上土坡,太阳就照满我的全身,我虽然没吃早点,但很舒服,就在土坡上站了一会儿,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手扶着书包正碰着鼓起来的皮球,不由得想到了空草地里的情景,那个厚厚嘴唇的男人,他到底是干嘛的?我呆想了一会儿,便走下土坡来,出了兴华门,马上就到学校了。
五年级的童子军把着校门,他们的样子多凶啊!但是多让人羡慕啊!我几时能当上童子军呢?
“书包里是什么?”童子军指着我的书包问。我吓了一跳。
“是皮球,还给刘平的。”我说话都有点哆嗦了,我真怕他们。
童子军对我很好,他没有检查,手一挥,放我进去了。我可看见他从别的同学的裤袋里查出蚕豆来,查出山楂糖来,全给没收了。不许带吃的。
进了教室,我掏出皮球来给刘平,他愣着,大概忘了,我说:
“是你们那天丢的皮球呀!”
他这才想起来,很高兴地接过去,也不说声谢谢。
有一些同学们在吵吵闹闹,他们说,欢送毕业同学全校要开个游艺会,在大礼堂,每一班都要担任游艺会的一项表演节目,吵的就是我们这班会表演什么呢?我真奇怪,他们的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我怎么就不知道这些事情?在上课的时候,果然老师告诉我们,一二年级的同学不会表演整出的话剧什么的,只好唱唱歌,跳跳舞。教跳舞唱歌的韩老师要从一、二、三年级的同学里,挑出几个人来,合着演唱“麻雀与小孩”。啊!那是多么好听好看的一出歌舞啊!老师会选谁呢?会选我吗?我心跳了,因为我喜欢韩老师!她是我们附小韩主任的女儿。她冬天穿着一件藕荷色的旗袍,周身镶了白兔皮的边,在大礼堂里教我们跳舞,拉圈儿的时候,她刚好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又热又软,我是多么喜欢她,她喜欢我吗?“还有林英子,当小麻雀。”
啊!我还在做梦呢,什么也没听见,什么?真的是在叫我的名字吗?
“林英子,从明天起,下了课要晚一点儿回家,每天都由韩老师教你们,到三甲的教室去,听明白了没有?记住,要告诉家里一声。”
我只觉得脸热,真高兴死了,同学们会多么羡慕我啊!去跟三年级的大同学一起跳舞,虽然我当的是小小麻雀,只管飞来飞去,并不要唱什么。
我觉得时间过得真慢,因为我要赶快回家告诉妈妈,不要告诉臭小脚宋妈,她一定会抱妹妹来看游艺会,我才不要她来!下课的时候,同学都围着我,问我跳舞那天穿什么衣裳?害怕不害怕?女同学都跑过来搂着我,好像我是她们每一个人的好朋友。好容易放学该回家吃午饭了,我加快了脚步,抢在同学的前面走出来。进了兴华门,过了高高低低的土坡,再走一小段路,就进新帘子胡同了。胡同里的第三家,是所大房子,平常大门关得严严的,今天却难得地敞开了,门口围着许多人,巡警也来了,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我下午还要上学,不能挤进人堆里去看,赶快跑回家来。
宋妈正在气喘呼呼地跟妈讲什么,妈惊奇地瞪着眼听,又摇头,又喷喷。
“这回可大发了,偷了有三十件,八成是昨天天好拿出来晒衣服,让贼给眇上了。”“从外面怎么能看得见呢?不是黑大门的那家吗?我路过也难得看见他们打开门,总是阴森森的。”
“今天大门一敞开,咱们才看见,真是天棚石榴金鱼缸,院子可豁亮啦!”
“现在怎么样了呢?”
“巡警在那儿查呢!走,珠珠,咱们再看去,”宋妈领着小妹妹,回头看见了我,“小英子,你去不去看热闹?”
“热闹?人家丢了那么多东西,多着急呀,你还说是热闹呢!”我撇了她一嘴。
“好心没好报!”宋妈终于又抱着妹妹走了。
我在饭桌上告诉妈妈,我参加表演“麻雀与小孩”的事,妈妈很高兴,她说要给我缝一件最漂亮的跳舞衣。我说:“缝好了就锁在箱子里,不要被贼偷走啊!”
“不会的,别说这丧话!”妈说。
我忍不住又问妈:
“妈,贼偷了东西,他放在哪里去呢?”
“把那些东西卖给专收贼赃的人。”
“收贼赃的人什么样儿?”
“人都是一个样儿,谁脑门子上也没刻着哪个是贼,哪个又不是。”
“所以我不明白!”我心里正在纳闷儿一件事。
“你不明白的事情多着呢!上学去吧,我的洒丫头!”
妈的北京话说得这么流利了,但是,我笑了:“妈,是傻丫头,傻,‘尸丫’傻,不是‘厶丫’洒。我的洒妈妈!”说完我赶快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