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功名捉鼻谁争竞,无端一与徼天幸。所志在风流,天翻吝阙俦。从有天府妾,勉聚同心结。还愁薄命人,准逃前世因。
大凡天下之事,多有不平。那田北平是个丑男子,娶得来的媳妇,却又是美丽的佳人。若是俊雅才华的丈夫,偏娶着一房丑陋的夫人。俗语说得好,姻缘本是前生定。这都是命里注定,非后人力所能为。闲话休题,言归正传。且谩说田北平求亲之事,却说湖广江陵府,有一个学士,姓唐,名滢,字子才。
自幼年读书,眼空四极,名塞间,出赴科场,早登甲第。先从学士出选临民,每多德政。一日公务已清,退居内署,叹道:“目下便要告休,暂图安逸,怎奈封疆多事,朝延命臣下各举边才,那些当道诸公,交章擢荐,不日就有重任相加,还喜得简诏未到,且图几日安闲。只是一件,下官才固有余,貌亦未尝不足。少年的时节,只道天不生无对之人,定有个绝色女子与我联姻。谁想娶着的夫人,竟是当今的嫫姆,劣状多般,秽形毕集。只有一件还感激他,世间的丑妇,没有一个不妒的,世间的妒妇,没有一个不悍的,他于妒之一字,虽然不免,还喜得妒而不悍,是他短中之长。下官新娶两房姬妾,一个姓周,一个姓吴。周氏的才貌虽不叫做一全,却能主持家务。下官得了他,可免内顾之忧。吴氏既有太真之美,兼饶道韫之才,自是当今第一个女子。夫人待此二妾,也还在贤妒之间,实惠虽然吝惜,虚名却肯均施。每到饮酒宴行的时节,任我倚翠偎红,随他献娇逞媚,不露一点妒容。只到酒残歌阕之后,寻衾问枕之时,方才露出本相来,不许下官胡行乱走。嗳,我想男女行乐,何必定在衽席之间,只此眼底留情,尊前示意,尽有一种不即不离之趣。只是难为了姬妾些儿。这也是红颜薄命之常,只得由他罢了。下官今日拜客回来,则索与三位夫人,宴乐一回。”正是:培养精神亏丑妇,维持风月赖佳人。
却说唐夫人在内堂玩耍,说道:“身才七尺,腰仅两围,窄窄金莲,横量尚无三寸;纤纤玉指,秤来不上半斤。貌遇花而反羞,真个有羞花之貌;容见月而思闭,果然是闭月之容。
想我这付嘴脸,生得这般丑陋,就该偃蹇一生了。谁想嫁着唐郎,竟是当今的才子,他得中之后,我又做了夫人。这就叫做:前生不作红颜孽,今世应无薄命嗟。只是一件,他近来娶了两个妖精,一分碍眼。我心上其实容不得,要下毒手摆布他。只是仔细想来,唐郎近日举了边才,诏书一到,就要去赴新任。
料想多事之秋,带不得家小,等唐郎赴任之后,寻两分人家,打发他就是了。这也有限的日子,何须苦做冤家。只是一件,看便许他看看,若要时常到手,却是不能够的。只好在新婚的时节,赏赏滋味罢了。叫丫环整备家常筵席,好待老爷回来。”丫环道:“晓得。”唐子才御了公服,步人后堂,说道:“苟免应酬烦,且效于飞乐。”见了夫人道:“夫人我为应接纷纷,忙了半日,此时稍暇,只该饮酒,可曾备有家宴么?”夫人道:“备下了。叫梅香唤出两位姨娘来。”梅香应道:“晓得。二位姨娘有请。”周氏、吴氏一同步出后堂,见过了老爷夫人。
夫人道:“梅香,看酒来。”周氏、吴氏二人,送过了酒,一同入席,大家欢饮一顿。子才道:“夫人宽饮一杯,二位,来来来,大家饮两杯。”对周氏道:“我已经改升边缺,不日就要起身。与你交杯之日尚少,不知何年,重复交杯。”搂抱周氏,共饮了一巨觞。复搂抱吴氏,又饮了一巨觞。夫人看见这等行乐,心下甚是不耐烦,便说道:“相公,你醉便醉了,也还要稳重些儿。”子才仍复回席,畅饮一会。只见老院子,持京报从外而入。跪禀道:“老爷,京报人到了。报老爷高升经略使,巡视南边。”子才道:“知道了。叫他在外面候赏。”老院答应而出。子才道:“夫人,下官既有王命,少不得就要起程,家中之事,都要付托与你了。这两个姬妾,都是好人家的儿女,又且德性幽闲,我去之后,全仗你看顾他。”夫人道:“你自放心,都在身上,决不奚落他就是了。”子才道:“家宴筵开,简命忽至,令人从起别离情。且饮尽杯中酒,沉醉交欢,止今宵,到明朝早起相送行。”夫人道:“丫环掌灯进房.扯住子才的手,一面走,一面说道:
今宵还与君共枕,明早夫君便登程。
莫把良宵耽误过,同我上床好饯行。
子才便回顾周氏、吴氏,被夫人扯进房里去了,不得与二人交欢行乐。周氏对吴氏道:“他二人闹闹热热进房去饯行去了,丢你我二人在外,冷冷淡淡,如何是好。”吴氏道:“不要怪他,我们有了这种姿容,原该受苦,若还也像那副嘴脸,自然有好日子过了。”周氏道:“也说得是。”吴氏道:“姐姐,今晚不如到我房里来去睡,还有闹热之处。”周氏道:“你也是个女子,有何闹热之处。”吴氏道:“我有一件东西,同那话儿差不多。大家来去闹热。”周氏道:“如此我又来分惠了。”二人也相搂入房去了。
且休题唐子才分别上任之事。却说何夫人,与张一妈约定到菩提寺进香,兼相女婿。寺内和尚,急早起来,拜佛上香。
便道:“寺院门前鹊噪,知是舍财吉兆。若无信女烧香,定有善男设醮。茶汤及早安排,果品预先理料。献斋的攒盒一收,募缘的疏簿就到。莫怪我出家人,都有医不好的贪嗔,须知和尚们,有脱不去的常套。自家菩提寺中,一个住持的便是。今日天气晴明,怕有人来烧香还愿,则索打扫禅房伺候便了。”田北平携着正生说道:“莫笑世间花貌丑,戏场里面不能无。”正生道:“大爷,你说我们两个来到这边做甚么?”北平道:“特来相亲。”正生道:“大爷便是相亲,据在下看来,只当还是做戏。”北平道:“做的是什么戏?”正生道:“今日做的戏文是演西厢,要与那俏鸳鸯奇逢在大雄殿上。恁要在画中求宠爱,教我在影里做情郎。”北平道:“你来做张生,我追陪你游玩的,倒是个法聪和尚了。”正生道:“只怕这美号也难当,那有倒秃不全的法聪和尚。大爷且往这边来去。”却说张一妈随着何夫人与小姐,一直竟向寺中而来。何夫人说道:“十幅长幡,绣着个佛像,眼是光明藏。捧来奉献梵王。但愿祈保亡者超升天界,生人福寿安康,赐一位好东床。
得女儿于归,早把做娘的心宽放。”一妈道:“来此是了。请夫人小姐一同进殿上去。”住持和尚带了两个徒弟来挂长幡,敲钟夫人小姐佛献菩萨八一边也随后行了礼,住持请夫人小姐到里面去吃茶。一妈道:“众位师父请便。待我请夫人小姐随喜,一会进来吃茶说是了。
众和尚都退开了。一妈道:“远远望见个官人们来了,夫人小姐请辨了眼睛细看一看。”一正生道:“方才进得寺里回廊,参了韦驮,谒罢金刚。只闻得宝殿上风,来降檀香,内带着兰幽香。”北平道:“我和你同到殿上走去。”夫人与小姐留神细看着正生,北平与正生偷眼去看小姐。
正生暗道:“看着那俊俏的面庞,好教我心痒,险些把跳东墙的脚儿高张。怎当他前有夫人,后有红娘。只道是做张生,全要风流。怎奈这个郑恒,就在对面当常夫人道:“一妈,方才这两位,那一位是田郎?”一妈道:“那一位绝标致的就是了。”夫人道:“果然好个人物,我儿,你道怎么样?”小姐道:“姿容便好,只可惜轻浮了些,竟像个梨园子弟的模样。
一妈道:“那不要怪他,只为近来的文人,都喜欢串戏,他也曾串过正生来,所以觉得如此。”夫人道:“这等说,我女儿的眼力其实不差。”小姐道:“超外初无脱,清中自有狂。
为甚的读书人,忽入优人阵。终不然登科及第的人,定是这等风尘样。”一妈道:“请问小姐,这头亲事还是许他不许他?”小姐道:“且慢,待我仔细再看他神情,静听他的声响。”一妈道:“既然如此,他进禅堂去了,我们也随进去看来。”却说正生对北平道:“这一位小姐,真是天资国色,绝世无双。
大爷你一定是中意的了。”北平道:“不瞒你说,我这双眼睛,是有白花的,看不一分明白。求你细讲一讲,他面上的颜色何如。”正生道:“他的风姿,光如月色;他的颜色,鲜艳如花。
北平道:“眉眼何如?”正生道:“看他展春山,兴欲狂,转秋波,魂欲散。”北乎道:“体态何如?”正生道:“他的腰,好似风前柳,态似浮云物外翔。”北平道:“这等说,容颜体态俱好。那双小脚,约有几寸?”正生道:“要量他的小脚么?那西厢记上,有个现成的法子,来去看他踏软径的新鞋样。”指着地下说道:“大爷,你将那验芳尘的旧法量。”北平道:“这等说起来,竟是一个十全的了。你看,那夫人小姐,也进来了。”心中暗暗的思道:“待我也做些风流态度,与他相相,或者替身相不中,倒相中了正身,也不可知。”遂偷眼看着小姐,装出许多数不尽的丑状,他自己一点也不知道。总而言之,自丑不觉就是了。
却说一妈引了夫人小姐,步人禅堂。一妈道:“他们立在左厢,我和你走到右厢,去细看一看便了。”小姐扯一妈背后,问道:“一妈,那旁边站的是个甚么人,就丑到这般地步。”一妈道:“那是陪他来玩耍的。”小姐见他这般容貌,又装出许多丑态,遂掩口而笑。北平见小姐喜笑,痴心想道:“你看他满面笑容,一定是相中了我。”正生道:“若是这等的喜笑,转令恐惧徨。似这等当嗔反喜的面庞,休说他得意形象,要佳人中意,请男儿自量。劝你把装作模样,收藏一收藏。”小姐私自想道:“我起先单看那人,不曾看见这个厌物,所以求全责备,不觉得苛刻起来。如今看了这副嘴脸,再把那人一看,就不觉恕了许多。真个是两物相形,好丑自见。”夫人道:“我儿,这位郎君,也看得过,就许了他罢。”小姐道:“但凭母亲作主。若论仪容,须再商量。当不得那丑郎君,将他帮衬。
对着一妈道:“你对他说,全亏了那同行魍魉,做了真正的月老,切莫轻慢相忘。”一妈对正生道:“恭喜相公,夫人小姐,都亲口许了,快血日,送聘礼过去。”北平一闻此话,便满心欢喜,不觉作狂大笑。正生见他如此欢喜,背地里替他忖想道:“贺喜他新婚的话,一张他听了佳音,便欢喜欲狂,那时把花烛安排迎入洞房的时候,我还替他愁哩。第一愁,进门的时候惊风骇浪。第二愁,拜堂的时候,肚膨气胀。第三愁,上床的时候,死推活攮。第四愁,合欢的时候,牛舂马撞。到那时才得个心降意降。甚么来由,造下了这般孽。”对北平道:“大爷,这下来去回打点。”北平道:“田义替我到先生那里去,捡择过好日期,送聘过去。”正是: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工夫。
张一妈见田北平三人去了,来对何夫人说道:“夫人,我对他讲过了,就血日,送聘过来。”何夫人道:“你对他讲过了么?如此,我们回去了罢。”正是:信步游僧院,随人入讲堂。
亲亲俊雅士,方许作东床。
且说田义一日早起,梳洗已毕,说道:“自家田义,虽是赋材敏捷,秉性忠良。只因祖父式微,投入田家为仆,以致青衣世袭,使豪杰无致身之日。犹幸紫陌相连,俾纪纲有见才之地。前日曾以助边一事,从惠家主,做个尚义之民。且喜得言听计从,竟着我便宜行事。近日朝廷为兵饷不足,特差宣抚使一员到此搜括钱粮,已曾写下呈词,则索往衙门走一遭。我思这一万赀财,也非通小可,既劝主人助了朝廷,那官府取主要实实在在替朝廷做些事业才好。万一官侵吏匿,作了纸上的开销,使家主徒受虚名,边军不占实惠,这注钱财就只当委之沟壑了,如何使得。来此,也是宣抚衙门,不免在廊下站立一会,伺候他升堂便了。”候不多时,只听得内衙发点,三声头门鼓吹。不一时,那宣抚使坐了大堂,说道:“下官受事未久,临莅方新。蒙圣恩,于兵马钱粮之外。另加一道敕书,着我搜括军饷,接济诸边。我想这水旱交?J之后,三空四匮之时,本等的钱粮,尚且催征不起,额外的军饷,如何措置得来。已曾偏差员役,往各郡催提,并没有分毫解到,好生烦闷。叫左右,有催粮的官吏转来,速速教他进来回话。”左右都应诺了。只见两个差官,各捧令箭说道:“赤手回钧旨,空拳缴令旗。钱粮无着落,常例不曾亏。”二人一直走进大堂缴令。宣抚见了,连忙问道:“你们转来了么?所催的钱粮,解得多少来了?”差官禀道:“大老爷,那地方官说,年岁凶荒,民穷财尽,一毫也催征不起,故此分文无解。小的们空拳白手,不敢回来。
带了一员地方官,教他自来回话。”宣抚道:“着他进来。”差官传话出来道:“大老爷教地方官亲自进去回话。”只见一员乌纱表衿的官长应道:“晓得了。”便道:抚字在心劳,催科计未高。
自来书下考,参罚岂能逃。
这员官长,听得呼唤,不慌不忙,从从容容,从角门入丹墀,走上堂上,见了宣抚,行了停参礼,站立在一旁。宣抚道:“你做朝廷的官,就该干朝廷之事,为何把皇家的功令,视若髦弁?”地方官禀道:“当这水旱交?J之际,三空四匮之时,卑职每自催征,怎奈捱家叹苦,比户嗟呀。”宣抚道:“本院现奉新旨,还要在本等钱粮之外,另加搜括。何况分内之粮。”地方官道:“老大人莫怪卑职说,若要另加搜括,只怕青苗未举,祸发萌芽,朝廷算小忧更大。”宣抚道:“搜括之事即不可行,本院要往民间借贷,可行得去么?”地方官摇头道:“行不得,行不得。若肯把私囊来借贷,又何不把正粮完了公家。
宣抚道:“知道了。你且回衙理事。”地方官辞了宣抚,出衙从容去了。宣抚道:“这事把来怎处。”叫左右且放了投文牌。只见一人持了状,站立牌下,收文人收了状,即上堂去了。
宣抚看状,便惊呀道:“原来有个尚义之民,做汉朝卜式故事,要来输财助边。怎么有这等奇事?叫他进来。”左右唤他进去,见了宣抚。宣抚问道:“你就是田万钟么?”田义道:“田万钟是家主,小的是抱状家属,叫做田义。”宣抚道:“你家主是何等之人,为何有此义举?”田义道:“小的家主,虽是一个编户民家,意念深忧。见边庭空乏,军士呼饥,主帅无法。
怕的是饥军溃败,敌贼扰乱中华,那时节独木难支,与其把膏腴变做沧桑,倒不如割资财输助皇家。”宣抚道:“编氓之中,竟有这等义士,可敬可敬。既然如此,本院这里就要草疏上闻了。你那家主,日后不要懊悔。”田义道:“家主出于本心,又不曾有官吏强逼,何悔之有。只是一件,这一万赀财,家主也费数年蓄积,既然助与朝廷,但使贫弁不能染指,好吏不得侵渔,使家主一点忠君爱国之心,施于有用之地,这就死而无悔了。”宣抚起身说道:“有其主,必有其仆。不但那家主尚义,可称草野之忠臣;就是这仆从能言,也可谓风尘之杰士。
本院一面草疏上闻,一面发批起解。不必另差官吏,就烦你主人亲解便了。你家主的义气,实可夸奖,就是你仆从能言更可嘉。这筹边伟略,经国谋猷亦非假。你起来站了讲话,我岂敢把你仆来看待。你将来未必居人之下。”田义道:“请问老爷,万一家主有事不能前行,可好容小人替代?”宣抚道:“既然如此,竟用你前去便了。你回去对家主说,倘若边疆报捷,海宇承平,一定要叙功请赏。不但家主身荣,就你也有好处。少不得仿前徽与文子同升故事。”田义叩谢而出。宣抚道:“吩咐封关门。今日竟有这等奇事。”正是:节钺筹边力不胜,岂知尚义出编氓。
从来礼失求诸野,到此方知我辈轻。
却说田北平自在菩提寺相亲回来,选了吉期,送聘迎亲。
吉期将至,便自己踌蹰道:“我田北平央了替身,相中那头亲事,今日迎娶过门,眼见得第二位佳人,又被我骗上手了。只是一件,他进门的时节,看见新郎掉了包,一定要发极。那以前吹灭花烛,暗中摸索的法子,只可偶行,不堪再试,须要另生一计才好。如今亲事将到,并没有一毫主意,如何是好。”正在忧疑不决,左思右想之时。只见田义欢欢喜喜走得进来,说道:“义举初成,佳期又到。回复东君,一齐欢笑。大爷,恭喜你!”田北平道:“你回来了么。助边的呈子,准与不准?
田义道:“岂有不准之理。宣抚老爷看了呈词,不胜之喜。
说他日海宇承平,自然要叙功行赏。大爷的前程有望了。”北平道:“前程不前程,先去十万金。将来没好处,我只埋怨你这退财星。”田义道:“还有一件,那宣抚老爷,不肯差官起解,竟要给了批文,烦大爷自己送去。田义说,家主有事,不能前行,将来是田义替解了。”北平道:“这桩事,是你寻出来的,你自去承当,不干我事。我如今正在烦闷的时节,不要来添我的愁肠。”田义道:“做亲是好事,有甚么烦闷。”北平道:“前日是央人代相的。难道见了正身,没有一场做作。”田义道:“原来如此。大爷你莫怪我说,前面那一次成亲,都是你自家不是,做坏了规矩,所以有许多气啕。自古道,夫乃妇之天。进了你家的门,就是你的人了。怕他强到那里去。那吹灯掩饰之事,都是多做的。”北平道:“依你讲来,该怎么样?”田义道:“大爷的夫纲,就该从进门的时节整起。他若还装模做样,不肯成亲,大爷就该发起恼来,或是寻事打丫环,或是生端骂奴仆,做个打草惊蛇的法。妇人家都是胆小的,自然不敢相拗了。”北平听了这些说话,于是大喜,说道:“有理,有理。少刻进门,就用此法。你且回避了。”田义各自理事去了。北平道:“如今轿子将来到了,待我预先发起威来,省得临时整顿不起。”便装威作势,叫丫环小使,替我收拾洞房,点起花烛,门前挂了彩,炉内烧了香。少刻新人进了门,若有一毫不到之处,每人重打三十板,一板也是不饶的。”众丫环小使都应道:“晓得。”说话之间,只听得笙歌嘹亮,鼓乐喧天。一个小使来请道:“花轿到门了,请大爷到厅上来拜堂。”北平装威作势,摇摇摆摆,步出大厅。嫔相赞礼,大吹大擂,夫妇双双,同拜天地祖先毕。吹吹打打,掌灯送入洞房。
北平与何小姐对面坐了,吩咐众人道:“你们都出去罢。”众人答应而去。丫环揭去了纱罩,何小姐一见,遂吃大惊。暗道:“前日相的是那一个?这是他的陪客。为何那人不见,倒与暗客做起亲来。我知道了,这都是巧计儿装成的圈套。他分明是玉镜台前的老猢狲,不知把谁家刘阮扮做仙君,指定了道旁玉润。到如今把村郎换去了仙郎,也教人方悔迷津。”又低头清看道:“世上的丑人也有,何曾丑到这般地步?仔细看来,竟是个鬼怪了。难道我好好一个妇人,竟与鬼怪做亲不成。我且坐定了,不要理他。”北平道:“叫丫环斟起合卺杯来,待我劝新人饮酒。”丫环斟了酒,北平举杯劝道:“娘子,你进了我家的门,就是我家的人了。劝你不要愁烦,饮几杯酒好睡,休愁闷,今生配偶已自前生早结定。非无缘分,但想起足上红丝已系定,把满面妍媸,都休要论。若是没有缘法,纵然是潘安对面,也难相认。”何小姐听了此言,遂掩面而哭。北平发怒,说道:“怎么,夫乃妇之天。我做丈夫的,好意劝你吃酒,你酒倒不吃,大啼哭起来,难道走进大门,就要与我反目不成?
我有道理,叫丫环!”丫环应道:“有。”北平道:“我如今斟上一杯酒,委你去劝劝,他吃干了就罢,若还剩了一滴,打你三十皮鞭。把那军令,移来合卺。”丫环斟酒去劝,何小姐不饮。北平对丫环道:“委你去验杯,看吃干了不曾。”丫环验道:“禀大爷,原是满满一杯,并不曾吃。”北平大怒道:“扯下去打。把无情的捧打。梅香,略略示些夫纲的严令。”这一个梅香,扯了这个丫环去打。打完,北平道:“如今又委你去劝,若还不饮,少不得也是三十皮鞭。”梅香斟了酒,跪劝道:“大娘,我是有病的人,经不得打,劝你吃了罢。”何小姐暗想道:“他那里打丫环,分明是吓我。我想,走进了这重牢门,料想跳不出去。今日的失身,自然不免了。倒不如捏了酒杯,吃个烂醉,竟像死人一般,任他蹂躏便了。省得明明白白看了那副嘴脸,不由人不害怕起来。说得有理。”还转过面来说道:“你且起来。我如今不害你了,你只管斟,我只管吃。拚了一个醉死,也强如别寻短计。”梅香方才起来,何小姐举杯道:“借这酒来权消闷,要那魂不附体,全靠这曲孽把人殉。”把酒吃干,道:“我还要吃,快些斟来。”梅香连斟,小姐连饮,道:“但愿我的命,随这杯尽何妨。”连覆数杯,何小姐吃得大醉。北平欢喜道:“妙哉妙哉!被我一阵虎威,弄得他伏伏贴贴。如今慢橹摇船捉醉鱼,何等像意。比当初吹灭了灯,暗中摸索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叫丫环,擎灯高照,待我扶新人上床。”新人醉了,把手扶着新郎走。说道:“风流降服闺中俊,红鸾喜事今番闻。腮紧?h时,?T缓褪,鸳鸯被里异香喷。”北平这番做亲,新人已知他的陋脸,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