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陈契辛同了莫、巫二人,到得番菜馆,占了一间房间,开过菜单,契辛就问巫作道:“考遗才的事,究竟有无法子,可以拿定送考?”巫作道道:“不瞒你说,这位宗师大人不比别个,竟是弊绝风清,休想做得一毫手脚。向例这广东考遗才,只消花费二百银子,就可取出的,这回却不行。”指着莫諟真道:“他也有一位令亲,托我通个关节,我还不敢应承,你令亲要是个财主,出得起一千八百的,便有点意思,不然说他无益。”这契辛是个直性汉子,又且家业殷富,挥霍惯的,为了妹夫的事,出一千两千银子,不在心上,就说道:“只要还我凭据,哪怕多出几两银子,也、不打紧。”巫作道大喜道:“难得尊驾为着令亲这样诚心,也罢!我替你想想法子,看你令亲的运气怎样,明日饭后三点钟在学台衙门前等我,便可成交。”当下吃过番菜,大家散去。
契辛回到寓处,淡然问起通关节的事,契辛只说并未讲妥。宁、魏再三嘱托,叫他不必去花冤钱,此处骗子极多,休要上当,契辛口里答应,心里不然,到得次日两点钟,仍赶到学台衙门前去。那人恰好从里面摇摇摆摆的走了出来,满面笑容,拉着契辛的手道:“我们到艇子上去。”说着雇了两乘轿子,一直抬到花艇。原来广东花艇,算是个最阔绰的去处,这艇子犹如房子一般,钉呆在珠江里面,摆一台酒,要几十两银子。当下二人同到艇上。那巫作道是和这艇上熟识的,叫他开了个楼舱,摆出鸦片烟盘。就有几个赤脚的姑娘走来应酬他们,那巫作道见了女人,就如猫儿见了鱼腥一般,拉了一个标致些的姑娘,和他动手动脚,被那姑娘在他腿上着实打了一下,他叫声:“啊唷!”露出腿来,竞是打得泛紫,他才不敢动手。契辛不觉失笑,问他昨日谈的那桩事怎样了,他便拉着契辛到桌子边低低说道:“我昨晚好容易陪了多少小心,才把这位帐房帅爷说动。令亲两位,总要三千银子,少一毫也不成,还要先付一千两,余下的二千两,写张期票,案发到银号里取银子,包你案上有名便了。”契辛听他说得数目太多,楞了一楞说道:“可还好通融让些?”那巫作道登时变了脸道:“你不信就随你的便,若要让一毫,可不成,要么便马上去兑银子,大后日就要进场,明早我是不能出来的了。”契辛尚在踌躇,那巫作道立起身来,拱拱手道:“告辞了,昨日叨扰不当。”说完就要走出舱去,契辛一把拉住道:“且慢,咱们有个商量。”作道道:“没有甚么商量。”要便同去兑银子,写期票,契辛因他逼得紧不过,不及思前想后,忙忙的同他到百川通汇兑庄,身边摸出一张汇票,却是三千两,叫先兑一千两现银,写二千两的期票,契辛要同作道到艇上,叫他写个凭据,再付银子,作道始而连凭据都不肯写。契辛不付银子,才勉强答应了。就在庄上,借了纸笔,两下说明,算是借契辛的银子,事成毁纸,写罢互易银票。契辛还想同他到花艇上去叙谈,他说案发后,再奉扰罢,就叫号里脚夫抬了银子,匆匆的去了。
契辛大起疑心,问庄上的掌柜道:“这人你可认识他,是否学台衙门里的人?”那掌柜料着契辛是上了当,便笑道:“这人却不认识,也不像是学台衙门里的人。这学台防弊极严,现在考期已近,不放一人出来的。广东有一种骗子,专门撺掇人通关节,人家功名不得,他却获利而去,名头叫做‘撞木钟’。尊驾这番遇着了‘撞木钟,的了。”契辛恍然大悟道:“一些不错,快请一位伙计,快快赶他回来,我重重的谢你。”那掌柜果然派人赶去,停了一会,抬银子的两人回来了,原来这银子是抬上船去的,他船是已经开去了,伙计也回说找不着,契辛跌足嗟叹,叫将那期票二千底簿拿来注了字,须得人到付银,俟有人来取银时,将那人扣住,送官究办,事毕恼丧而归。
看看场期又近,一无法子可想,宁、魏二人却不甚措意,场后案发,孙谋却取了第一名,淡然第三。原来这学台极重时文,孙谋别的着作,虽然议论纵横,这八股却能敛才就范,所以高高的取在第一。淡然从小也学着做过八股,颇不费力,所以也取得不后。契辛欢喜不尽,就白送脱一千银子也甘心了。始把遇着骗子的话,和他两人说知,宁、魏自然感激,淡然道:“那天我在最宜楼上,看见这人,就猜他是个骗子,要是学台的长随,必然做惯奴才,身子总是软的,脸上总有点陪笑的样子,腿总是容易弯的,为什么呢?他是请惯了安了,随你做出大模大样来,他本相总要露出。这人一些不像长随的样儿,是个散诞惯的神气,所以知道他是假冒,碍着面不好阻当,契哥这是找错,虽然千金无甚足惜,也何必便宜这样下流东西呢?真是可气!”契辛心里佩服笑道:“妹夫的相法,如此高明,真像外国的包探福尔摩斯了。”淡然笑答道:“也不尽然,常言道:‘旁观者清’,我是旁观,所以看得格外清了。”契辛道:“妹夫自己的事,却说是旁观,功名心直恁淡,真不愧号称淡然了。”大家说笑一番,忙忙去买卷子添考具。
到得进场那天,可巧遇着大雨,那些秀才弄得一个个像水淋鸡,拥挤在龙门口,宁、魏虽有油衣披上,无奈雨气逼人,也打了几个寒噤,偏偏这位监临场规极严,须得亲自提篮接卷,就有些粗鲁的考生,脱下长衣,盘上辫子,肩上担着几十斤重的考篮,一头又是包裹,左手提根粗竹烟杆,右手擎起卷夹奋勇挤上,却是牌数不对,被些护勇拉开,只得闪在一旁,被那考具压得满头臭汗直淋,又不敢放下。还有一种老先生,想来邀恩的,撑枝拐杖,缩在人背后静候,看他腰驮背曲,咳喘不休的样子,又着实可怜。宁、魏两人,只得也挤在龙门口,凑个空儿再进去。只见外面又来了个维新人,穿了件外国呢的袍子,脚上皮鞋,头顶一个洋式体操帽子,直冲进去接卷子。监临见了,登时变色,问他籍贯姓名,对他道:“你既要做外国人,恐怕朝廷用不着你。叫亲兵替我把这人叉出去。”那维新人正要与他辩时,旁边闪出一位候补道,上来回道:“且请大人把他卷子履历看看。”一句话提醒了监临,叫且住,果然把他卷子翻出。不看便罢,一看他三代,脸上呆了一呆道:“也罢,这头场便放你进去,好好作文,二场却要改了装束,才许进场。”那人一言不发,领了卷子,进龙门去了。宁、魏看看里面松动了,便去接卷,却已点过,就将卷票呈照补点进去,各人归号,那号中湫隘不堪,二人从未经过,觉得苦极,听那些同号的朋友议论,这科的元好,那科的魁不好,实在厌闻。到得晚间,还有人咿晤不绝,要睡也睡不着,题纸下来,孙谋看也不看。次日起来,振笔直写,不到晚间,三艺已完。二场进去,亦复挥洒自如。到得三场,主考却有意翻新,策内一条时务,问起毕士马克的外交来,有好些人来问孙谋,这毕士马是什么马?孙谋忍着一肚子的笑,同他细细说知,后来问的人太多了,孙谋也就倦于应付,略略说个大概。场后就同陈、魏二人,到博罗县去游了罗浮山,又到肇庆去游七星岩,整整耽搁二十多天,回省时榜待发了,次日榜发,孙谋中了第三名,淡然中了二十二名,就去拜见房师座师。
且说那两位座师,一姓顾,名飞熊,号璜公,是个兵部侍郎。一姓袁,名永年,号秋谷,是个刑部主事。见了宁、魏却甚谦和,谈谈学问,这袁主政尤能讲究时务,和孙谋谈得极合式,约他二人会试入都,到他寓里去住。二人感谢一番,鹿鸣宴罢,忙忙收拾回瓜洲去,一路风光,不须细表。到得家里,陈母自然欢喜,备酒开贺,亲戚到的不少,女眷中大家都赞慕隐姊妹好福气,他姊妹两个欢喜自不必说。宁、魏接着家信,叫他们同妻子回汉口去,二人告知契辛,契辛回了陈母,陈母勉强答应,叮嘱同到汉口住过些时,仍旧同来。好容易说明白,新年送到瓜镇,顺便赴京会试,商议定了,过了半个月光景,两对夫妇辞别陈母、契辛,同归汉口,临歧洒泪,是不消说的了。
再说宁孙谋的父亲,名诞麟,号子奇。魏淡然的父亲,名毓昌,号子盛。两人本是同砚旧友,宁子奇承袭父业,合了公司,在汉口开个官银行,叫做协商银行。魏子盛家计不宽,兄弟二人,都在外国学堂卒业过,只因没事可做,不得已考取在洋关上做个大写。他兄弟于明也在上海考取了关上的翻译,自己虽然学了洋文,却极是热心科举,很盼望他儿子成名。放榜那天,子盛约了子奇,同到电报局打听消息。那总办姓严号仲英,与二人时常聚在一处斗牌的,也替他们巴望。当下三人,就在办事房坐下,叫翻报学生,来一名报一名,报到魏偃群的名字。宁严自然欢喜,对他拱手致贺,那知一直到完,没有宁有守的名字,子奇满肚皮的难受,脸上一红一白的,还比他儿子着急的多,坐不住了,要告辞回行。严仲英道:“还有五魁未出,恐怕上灯时,才能够打来,世兄大有可望,吾兄何必性急,少等一会不妨,二兄就在此便饭罢。”子奇一想不错,听说守儿颇有点才气,或者高标,也未可知。自宽自慰,心里渐渐舒服,脸上也就有点笑容。果然到上灯时,两个翻报的学生,一路笑着走了报信道:“宁世兄中了第三名,老伯恭喜!”子奇大悦,嘻开了嘴,合不拢来,跳起身道:“我们到月华楼去罢。”就请了严、魏二人,又同了两个报生,去叫堂馆现备一桌极丰盛的筵席,开怀畅饮。严仲英的恭惟,是不用说了。又商量一番如何写信,叫儿子同媳妇回来,如何刻未卷,如何开贺,一一计较,约莫着总要千金,子盛有些竭蹶,不免向子奇借贷,子奇满口应承。席散之后,各回去写信,每人备了二百银子,寄到瓜洲。过了二十多天,孙谋和淡然夫妇齐到,各人回家拜见父母。只因贺者盈门,两家备筵做戏,热闹了几天。
孙谋独有远虑,对他父亲说道:“孩儿明年人都会试,要是不中,不必说,譬如中了,一定是做京官的。那时总要说几句人家不敢说的话,做几桩人家不敢做的事,恐怕碍着家里,带累父亲受惊。汉口住不得,莫如早些改行到香港去做点生意,离家乡又近,不知父亲意下如何?”这几句话,原来还是孙谋的托词,其实他因为日本打胜了中国,夺去海外一片地方,看看时事不好,做了许多条陈,想进京时,求部里堂官代奏,诚恐天威不测,问罪到他,所以有这一番劝他父亲的话。子奇听他儿子说出这些不祥之言,心上动气,只因他是新贵,又听说他才名极大,未免暗暗的服他有见识,所以也不发怒,口中漫应着,心上不以为然。
一日魏子盛来,和他提起这话道:“我那守儿着实没主见,他的志气却高,想中了进士替国家做番事业,不是做梦吗?现在若大若小的官,何止数千,没一个肯做事,并非他们都是没良心的,只因要做桩公道的事,就碍了那不公道人的地步。小则参革,大则拿问,这可是当玩的吗?”子盛问道:“令郎说些甚话?”子奇述了一遍,子盛劝道:“他这话,虽然是少年人,不知世事艰难,却也驳他不得。我那偃儿,也是这样意思,我想汉口银行也多,吾兄在此每年合算,也不过万金出息,何如收了摊,到别处走走。我有个朋友在新加坡做生意,说他只几千银子的本钱,如今有百余万的家私,你道什么缘故呢?原来中国有些极便宜的东西,他们外国人稀罕,当为至宝,贩出去,有几十倍的利,我已写信去打听详细,这生意倒好做得,只是那里天气热些,怕家里人受不住。”子奇问他贵友那位?子盛正待说出,外面家人来回道:“江汉关道里的帐房,有要事来见,在花厅上立候。”子奇连忙出去。那帐房朝他拱拱手,坐下说恭喜令郎高捷,将来是国家柱石,子奇谦谢不敢,彼此默坐一回,绝不提起甚事。子奇忍不住问道:“方才小价来回,吾兄有要事相商,不知究系何事,就请明白指示。”帐房涎着脸,欲言又住的,歇了一回方说道:“实在不该启齿,敝东因为认得京里的阔人多,应酬大,弄到满身亏空,现在挪用道库银二万两,只因奉上谕调署两淮运使,须得缴清库款,方好赴任,实在没法想,幸喜和吾兄的交情,是数一数二的,务必托你替他张罗这二万金,将来总有补报的日子。”子奇呆了半晌,回答不出。正是:
方喜文星照门第,偏逢官蠹耗钱财。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