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杭州州學內舍生臣江遹上進
力命中
鄧析操兩可之說,設無窮之辭,當子產執政,作《竹刑》。鄭國用之,數難子產之治。子產屈之。子產執而戮之,俄而誅之。然則子產非能用《竹刑》,不得不用;鄧析非能屈子產,不得不屈;子產非能誅鄧析,不得不誅也。
解曰:子產相鄭三年,而善者服,惡者化,其治宜不可屈,而鄧析數難而屈之。鄭國用鄧析之《竹刑》,宜愛其人而卒誅之,是理之不可推知者也。世謂作《竹刑》,誅鄧析為子產,鄧析之能,殊不知固自有不得不用,不得不屈,不得不誅者存焉。漢文帝感緹縈之言而罷肉刑,後世卒莫之能復,亦若是也。按《苟子》與夫《左氏》皆以駟顓殺鄧析在子產之後,學者以是疑於經誤。夫列子之書,務明道達理而已,所謂得其精而遺其粗者也,又焉用區區較其言之同異哉?
可以生而生,天福也。可以死而死,天福也。可以生而不生,天罰也。可以死而不死,天罰也。可以生,可以死,得生得死有矣。不可以生,不可以死,或死或生有矣。然而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智之所無奈何。
解曰:以康寧攸,好德而生;以壽考,終命而死。此可以生,可以死,得生得死者也。《洪範》所謂五福,此之所謂天福也。可以生而凶短折與夫疾惡憂貧而生者,《洪範》所謂六極,此之所謂天罰也。得生得死,理之常也。或死或生,則幸不幸存焉。生死一矣,或以為天福,或以為天罰,或由其常,或遭其變,至智之人,宜能觀其差殊矣。然而生之所以生,死之所以死,方稟生之初,既有制其死者矣。將息我以死,亦有制其生者矣。生生死死,外非物之所能奪,內非我之所能制,皆天之所命,智之所無。如之何也?唯明乎此,然後死生無變乎也。
故曰:窈然無際,天道自會,漠然無分,天道自運。天地不能犯,聖智不能干,鬼魅不能欺。自然者默之成之,平之寧之,將之迎之。
解曰:際者分之餘,會者運之聚。窈言幽而難見,漠言遠而無極。物之生顯,與道俱會。妙與道偕,運天道常。自會自運,萬物亦自生自死。雖天之神,地之富,不能犯其自然,聖智之妙,不能干其自然;鬼魅之靈,不能欺其自然。若是者,默之成之,而無言無為;平之寧之,而無偏無陂;將之迎之,而無始無終。命之所為,其極如此。
楊朱之友曰季梁,季梁得疾,七日大漸。其子環而泣之,請醫。季梁謂楊朱曰:吾子不肖,如此之甚,汝奚不為我歌以曉之?楊朱歌曰:天其弗識,人胡能覺?匪祐自天,弗孽由人。我乎汝乎,其弗知乎?醫乎巫乎,其知之乎?其子弗曉,終謁三醫。一曰矯氏,二曰俞氏,三曰慮氏,診其所疾。矯氏謂季梁曰:汝寒溫不節,虛實失度,病由饑飽色欲,精慮煩散,非天非鬼。雖漸,可攻也。季梁曰:眾醫也。亟屏之。俞氏曰:女始則胎氣不足,乳湩有餘。病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漸矣,弗可已也。季梁曰:良醫也。且食之。盧氏曰:汝疾不由天,亦不由人,亦不由鬼。稟生受形,既有制之者矣,亦有知之者矣。藥石其如汝何?季梁曰:神醫也。重既遣之。俄而季梁之疾自廖。
解日:矯之為義,執枉而矯之使直,非自然也。矯氏之醫欲攻其漸而在於有生之後,是為眾醫。俞以順從為言,故俞氏之醫在於有生之初,以為其弗可已也,是為良醫。盧以總合為言,故盧氏之醫齊死生而一之,其言出於稟生受形之先,精義而入神矣,是為神醫。夫季梁之於生死,其能安之如此。故其死也,楊朱望其門而歌?
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生亦非賤之所能夭,身亦非輕之所能薄。故貴之或不生,賤之或不死,愛之或不厚,輕之或不薄。此似反也,非反也。此自生自死,自厚自薄。或貴之而生,或賤之而死,或愛之而厚,或輕之而薄。此似順也,非順也。此亦自死,自厚自薄。
解曰:生死厚薄,已制於稟生受形之先,豈貴賤愛惡之所能增損於有生之後哉?蓋身為天地之委形,生為天地之委順,彼天地既已委化於我矣,猶不能犯其分之自然,矧非汝之所有,又豈貴賤之所能存亡,愛惡之所能厚薄哉?雖然,貴賤存亡,愛增厚薄,生於有見。妄為同異,眾見則同,獨見則異。以同為順,以異為逆,循其本然,奚有逆順?謂之逆順,似之而非,究其所為,咸其自爾。是以推原有生有身之所自,雖生不知身,身不知生,而況於貴賤愛惡哉?雖然,列子論此,亦明有生有身之妙咸本於自然,將以袪世之惑者貪生夫理、徇利累形爾。至於尊生重本,欲為天下之寄託者,寧蹈其似順,不為其輕薄也。
齋熊語文王曰:自長非所增,自短非所損,算之所亡若何?老聃語關尹曰:天之所惡,孰知其故?言迎天意,揣利害,不如其已。
解曰:長短之不可增損,猶鳧鶴之不可斷續也。方未生無身之時,既有制之者矣。算猶智也,豈智之所能奈何哉?皆天而已矣。是以人之所惡,即天之所惡也。天豈私惡於人哉?其故必有所自矣,特不止於耳目之所接,不可俄而知耳。順而受之,可也。若夫以智為鑿,揣而銳之,弊精神而妄億度,《德經》謂之前識,此道之華而愚之始也。故其語關尹喜以迎天意,揣利害,為不如其已。億則屢中,孔子所以惡子貢也。
楊布問曰:有人於此,年兄弟也,言兄弟也,才兄弟也,貌兄弟也。而壽夭父子也,貴賤父子也,名譽父子也,愛憎父子也。吾惑之。楊子曰:古之人有言,吾嘗識之,將以告若。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今昏昏昧昧,紛紛若若,隨所為,隨所不為。日去日來,孰能知其故?皆命也。
解曰:在我者有性,在天者有命,性可修不可弛,命可聽不可干。君子之處已行法,以俟命而已,亦奚欲以此道而微此福哉?楊朱乃區區度年德才貌之厚薄,而計其壽夭貴賤名譽愛憎之差殊,父子而兄弟之。兄弟以言長少之相從,父子以言尊卑之不等也。此謂以惑復於惑是為大惑,殊不知命之所為。昏昏昧昧而非智之所能明,紛紛若若而非理之所能辯,隨所為而不匿於無,隨所不為而不滯於有。日去而與化俱運,日來而與時偕顯,夫孰能知其故?此造化之所以妙萬物也。如造化亦計斯人當生之所為而為之響應,則其生化萬物,其道亦淺矣。
夫信命者,亡壽夭;信理者,亡是非;信心者,亡逆順;信性者,亡安危。則謂之都亡所信,亡所不信。真矣慤矣,奚去奚就?奚哀奚樂?奚為奚不為?
解曰:所謂亡壽夭、是非、逆順、安危者,非無之也。有若頻壽而跖夭,雖使有道者誠能信命矣,安能厚誣其人,謂顏子為壽而彭祖為夭哉?亦於壽夭之間任其自然而不有之爾。夫唯不有,則壽夭兩行,是所以為無之也。其於是非,逆順、安危,亦若是而已矣。謂之都亡所信,則以亡壽夭,亡是非,亡逆順,亡安危也。謂之都亡所不信,則以信命,信理,信心,信性也。若然者,好惡不存,故無有於避就。憂喜不形,故無有於哀樂。隨所不為,故無所為。隨所為,故無所不為。斯可名於真矣,愨矣。真言,精而不偽也。愨言,實而不妄也。
黃帝之書云:至人居若死,動若械,亦不知所以居,亦不知所以不居;亦不知所以動,亦不知所以不動。亦不知所以眾人之觀易其情貌,亦不謂眾人之不觀不易其情貌。獨往獨來,獨出獨入,孰能礙之?
解曰:居若死,心如死灰也,言其無心而自止也。動若械,發若機,括也,言其因物而後動也。隨時動,隨時止,是居與不居,動與不動,因其自然,皆所不知。若是則物我兼忘而視聽俱泯矣,奚有於觀?骨肉都融而情貌寄矣,奚有於易?超然疑獨,無與為偶,獨出獨入?獨往獨來,夫孰得而礙之?若夫眾人之動止異是矣,內外之分不定,榮辱之境不辯,以有名為尊榮,以無名為卑
辱,情貌之易不易,乃在於人之觀不觀,是以畏威、畏刑、畏鬼、畏人、愁結其五臟,桎梏其形體,終身役役,與化俱徂,可不悲哉?曷亦不思吾之為我,奚假於人?審夫吾之我,則眾人之觀不觀不足知,吾之情貌不必易矣。然則至人之不離於真,眾人之不能見獨,豈有他哉?在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