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杭州州學內舍生臣江遹上進
楊朱上
楊朱游於魯,舍於孟氏。孟氏問曰:人而已矣,奚以名為?曰:以名者為富。既富矣,奚不已焉?曰:為貴。既貴矣,奚不已焉?曰:為死。既死矣,奚為焉?曰:為子孫。名奚益於子孫?曰:名乃若其身,憔其心,乘其名者,澤及宗族,利兼鄉黨,況子孫乎?凡為名者心廉,廉斯貧;為名者必讓,讓斯賤。曰:管仲之相齊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志合言從,道行國霸。死之後,管氏而已。田氏之相齊也,君盈則己降,君斂則己施。民皆歸之,因有齊國;子孫享之,至今不絕。若實名貧,偽名富。曰:實無名,名無實。名者,偽而已矣。昔者堯、舜偽以天下讓許由、善卷,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伯夷、叔齊實以孤竹君讓而終亡其國,餓死於首陽之山。實偽之辯,如此其省也。
解曰:道常無名,名之生在於物成數定之後。智者惡事物之紛錯也,不得已如事物而彊為之名爾。名非自然也,凡在可名之域者皆偽而已矣。雖然,名以出信,必依於實;實不自顯,必假於名。君子無惡於循名而蹈實也,但惡夫守名而累實爾。悠悠之徒,不知身之非我有也,故趣富貴於當生;不知子孫之非我有也,故競虛名於既往。其始也,將徇名而求實;其終也,乃徇名而妨實。且以實非名,則管氏之奢奚無益於子孫?以名非實,則田氏之康何乃因有齊國?蓋名不可去,名不可趣,趣名則實斯毀矣,實聚則名斯立矣。且趣當生,則夷齊之遜不若堯舜之偽;將恤我後,則管仲之奢不若田氏之康。若欲名實兼之,惡可哉?列子非有貴乎世俗之富貴也,非不知堯舜夷齊之不與名期而名歸之而為天下後世之所共美也,蓋雖聖人之應世,日與接搆則名亦既有,均在可議之域矣。列子言此,欲學者務造乎道之無名而已。如或矯情乎仁義禮教以盜當世之虛名,非特不得名,併與夫利而失之矣,曾不若盜貨者之猶得肆情於當生爾。此殆矯枉不得已之言歟。
楊朱曰:百年,壽之大齊。得百年者,千無一焉。設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幾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晝覺之所遺,又幾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憂懼,又幾居其半矣。量十數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慮者,亦無一時之中爾。則人之生也奚為哉?奚樂哉?為美厚爾。為聲色爾。而美厚復不可常猒足,聲色不可常翫聞。乃復為刑賞之所禁勸,名法之所進退;遑遑爾競一時之虛譽,規死後之餘榮;偊偊爾順耳目之觀聽,惜身意之是非;徒失當年之至樂,不能自肆於一時。重囚纍梏,何以异哉?
解曰:百年之生,憂患所瘁,陰陽寇其外,嗜慾蠹其內,無彊無堅,為疾為惱,夜眠而神勞,晝覺而形役,計人之生,安得無介然之慮於斯須之頃哉?然而介然之慮,存之則憂懼,釋之則逸樂。存之在我,釋之在我,人之所以每蹈於憂患之域者,彼豈甘心於憂患哉?由其以美厚聲色為可樂,是以競譽規榮,慎耳目,惜是非,偊偊遑遑,為刑賞之所禁勸,名法之所進退,日罹於憂患而不自悟矣。是則百年之生,既不能內得於天樂,又不能自肆於一時,而兩失之矣,其與重囚纍梏何以異哉?莊子亦以此為久病長阨而不死者也。夫列子之設心,豈欲使斯民自肆於聲色之娛哉?蓋深醜夫遑遑競虛譽者之無益於身,不若縱脫而趨當生之樂者為猶愈爾。是亦矯枉之言歟。
太古之人,知生之暫來,知死之暫往,故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當身之娛,非所去也,故不為名所觀。從性而游,不逆萬物所好,死後之名,非所取也,故不為刑所及。名譽先後,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解曰:死之與生,一往一反爾。太古之人,大樸未散,渾淪之質不雕於人偽,故能原始反終而知死生之說。由是從心而動,從性而游,無往而不迪然自得矣。性於心為體,心於性為用,去性而後從心,故從心而動,則能不違自然所好之在我者爾。從性而游,然後能不逆萬物所好,且動或迫之,不若游之適也。從心而動,不去當身之娛,是不為近名之善也,故不為名所勸。從性而游,不規既往之名,是不為近刑之惡也,故不為刑所及。若然者,其視死生之變,直
猶夜旦之常爾,又何暇計其名譽之先後,量其年命之多少哉?
楊朱曰萬物所異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則有賢愚、貴賤,是所異也;死則有臭腐、消滅,是所同也。雖然,賢愚、貴賤非所能也,臭腐、消滅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賢非所賢,愚非所愚,貴非所貴,賤非所賤。然而萬物齊生齊死,齊賢齊愚,齊貴齊賤。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聖亦死,凶愚亦死。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異?且趣當生,奚遑死後?
解曰:生死交謝,初無同異。小智自私於大,同中妄見成異,因異立同,由是生死之同異昏擾而無辨矣。楊朱欲齊生死之變而一之,故即俗之所見,以生為異,以死為同,要其終必歸於無同無異也。或遽而語之至道之所謂一,則彼將殼亂於滑疑之際,而其惑終不可解矣。此乃聖人之常善救人也。且齊萬物之變,必以堯舜桀紂為言者,將袪世之重惑,宜以狂聖之極、天下萬世之所共信者為之言也。且謂堯舜同於桀紂,非苟然也,堯舜應世之跡,因時合變,未免於有所殉,則其跡安得不同趨於腐骨哉?若夫堯舜之所以為堯舜,是乃孔子所謂蕩蕩乎民無能名,又安得與桀紂同腐哉?
楊朱曰:伯夷非亡欲,矜清之卸,以放餓死。展季非亡情,矜貞之卸,以放寡宗。清真之誤,善之若此。
解曰:人之生,因情有欲,以欲發愛,欲而無以節之,則盈嗜欲,長好惡,而性命之情病矣,是所以為誤善也。所矜在於清正,則能抑其情而節其欲矣:安得為誤善?雖然,伯夷、展季既有矜清正之名,而存心於矯枉救弊,則其跡未免於有卸,是亦為情欲之所役也。放而至於餓死寡宗,則謂之誤善,不亦可乎?是以聖人緣督以為經,而不為已甚也。
楊朱曰:原憲窶於魯,子貢殖於衛。原憲之窶損生,子貢之殖累身。然則窶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曰:可在樂生,可在逸身。故善樂生者不窶,善逸身者不殖。
解曰:人之生也,必將資物以為養,則耕而食,識而衣所不可已也。雖太古之民亦莫不若是也,特不欲左右望而罔市利於富貴之中,有司隴斷爾。由前則不窶,是所以為樂生也。由後則不殖,是所以為逸身也。蓋窶則華冠縱履而杖藜,安可以言樂生?殖則滿身戚醮而求益,安可以言逸身?身以是知列子之道不為已甚,於世道之安危未嘗都忘之也。
楊朱曰:古語有之:生相憐,死相捐。此語至矣。相憐之道,非唯情也;勤能使逸,饑能使飽,寒能使溫,窮能使達也。相捐之道,非不相哀也;不含珠玉,不服文錦,不陳犧牲,不設明器也。
解曰:立后王君公以治天下之民,欲其不懈于位,是乃生相憐之道也。至於死則略矣,雖有良朋不過,況我以永嘆而已,是乃相捐之道也。
晏平仲問養生於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閼。晏平仲曰:其目奈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聽,恣目之所欲視,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體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聞者音聲,而不得聽、謂之閼聰;目之所欲見者美色,而不得視,謂之閼明,鼻之所欲向者椒蘭,而不得嗅,謂之閼顫;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謂之閼智;體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從,謂之閼適;意之所欲為者放逸,而不得行,謂之閼性。凡此諸閼,廢虐之主。去廢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謂養。拘此廢虐之主,錄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萬年,非吾所謂養。
解曰:子列子之學於老商子,三年之後,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則於口之所欲言,意之所欲行,莫得而恣也,故老商見之,始一解顏而笑。至於九年之後,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則於是乎得恣而肆之,勿壅勿遏矣,故老商許其內外進矣。所謂恣耳之聽,恣目之視,恣鼻之向,恣體之安,亦若是而已,非曰翫足於聲色嗅味以犯人理之所惡,然後為恣也。能進此者,是所謂聞道也。朝聞道,夕死可矣。故雖一日一月之生,亦足以為養矣,又奚以戚戚然久生為哉?此列子論養生之至理也。管仲、晏子、曾西之所不為,曾何足以進此道乎?蓋晏平仲豚肩不掩豆,是躬儉者也;管夷吾三歸反坫,是好奢者也。晏平仲、管夷吾其問其答,固宜若是矣。二子之問答,譬猶果蓏之理,其言適有與道相當者。故列子取其說以寓夫至道,非欲學者為管晏之所為也。
管夷吾曰:吾既告子養生矣,送死奈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將何以告焉?管夷吾曰:吾固欲聞之。平仲曰:既死,豈在我哉?焚之亦可,沉之亦可,瘞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棄諸溝壑亦可,衮裳繡文而納諸石椁亦可,唯所遇焉。管夷吾顧謂鮑叔、黃子曰:先死之道,吾二人進之矣。
解曰:得道者之於送死,以天地為棺椁,以日月為連璧,以星辰為珠機,以萬物為齋送,則其所遇烏乎往而不可哉?